尧语塞,沉吟片刻道,“隆科多虽早年与我年家结亲,可那是皇上一力促成,实则我们两家并无多大往来。隆科多此人更是自持门庭显赫,乃当今皇上妻舅,行事乖张,与为父在政见官场之上也多有掣肘之处。至于那张廷玉――”年羹尧冷哼,神情之间多有不屑,“旁人做官贪的是财,贪的是权,而他贪的却是名!”
“如此说来,他们二人可以因为无数种理由争吵。”年富喃喃,年羹尧虽然越来越看不懂身旁嫡子,然而见他在皇上面前对答从容,聪慧敏捷,心中不免多了几分关切,“莫要费神,明日早朝过后,一切自有分晓。”年富苦笑,凡事谋定而后动是年富的座右铭。一路无话,翌日清晨年府门前贺客如云,忙于迎来送往之事,年富累得精疲力竭,借“温故而知新”之由躲进书房,这一躲便是整整三日。
最终年富还是知晓了那一日水榭楼阁里隆科多因何与那张廷玉大人发生争吵。原因无他,像很多醉酒滋事的版本一样,一个敬酒,一个借故推脱;一个借着酒劲发起了酒疯,而另一个为名誉而战,据理力争,于是便发生了水榭楼台里的一幕。年富关心的不是这些,而是隆科多的一句无心之言,“白帝城受命之日,即是死期已至之时。”这也许正是雍正震怒的原因所在!隆科多自比诸葛亮,长寿园内临危受命九门提督,携匕首拥军两万以护卫新主登基。这句话让人产生的联想实在太多,所以雍正这一次是真的怒了,而天子一怒,血流成河!
“少爷,您在想什么?”耳畔传来兰馨俏皮的声音。年富恍然,正见兰馨一张小脸凑近跟前,天真无暇。年富灿然一笑道,“在想该去何处散心呢?”兰馨欣喜鼓掌道,“少爷能带上兰馨一起吗?”绿萼正抱着几本刚刚沾过雨露晨曦的书本走了进来,“馨儿别胡闹,少爷出门自有年禄跟着,还轮不上你这小丫头!”兰馨吐着舌头,挪揄道,“前日姐姐去晨光寺还愿,听一老姑子说书本沾了晨曦雨露便能让读者才思敏捷,过目不忘,姐姐倒还当了真!”绿萼大羞,放下书本,举起粉拳就要去拧兰馨那张口无遮拦的嘴。兰馨嬉笑着跑开了,望着两女在房中嬉闹,年富淡笑着走出书房。
不知不觉来到西郊林外,没有年禄跟随,年富往更深的露草丛中走去。拨开最后一摞苇草,眼前天地豁然开朗,不必仰头,只见苍穹蔚蓝,白云似雪,湖水清透,波光粼粼,湖岸之上芦苇茂盛,青碧浩渺,一座风雅“陋室”倚湖而建,依湖傍水,陶然幽静,令年富心生向往。一袭白衣男子散发坐于陋室之前,双膝没于水下,举杯品茗,神情怡然,“大好景色,独乐乐,不如众乐乐!”男子扭头,举杯遥请。
年富欣然而往,脱去鞋袜,双腿探入水中,清凉透骨,惬意舒展。随手拿起一旁茶皿,茶水清甜微涩,自有一股淡然芳香。缓缓躺倒,目光所及之处天空湛蓝,顿觉心旷神怡。白衣男子也学着年富的样子,席地仰躺,“我还以为你不会再来。”年富悠然反问,“为什么不来?”男子崔然一笑,“我们还不算正式认识,我姓爱新觉罗,家中排行十七,名唤允礼,自号德馨。无甚嗜好,唯独一盏清茶,一盘索落棋子,还有这一湖的四季景色。”年富见他说得有意思,也接着说道,“我姓年,家中排行老二,单名一个富字,字竹韵。喜爱独处时的幽静,欣赏月下的风情,享受自然的景色。”
深吸一口气,年富缓缓闭上眼睛,微风拂过湖面带着青草的芬芳与湖水的甘甜,金色的光芒暖洋洋的照在身上,仿佛就这样睡过去也是人生极致的享受。德馨的目光从年富恬逸绝美的脸上移开,望向湛蓝的天空中白云朵朵,时时变幻,心头的郁结一扫而空,仿佛回到幼年时躺在母亲的怀中唱着那时的童谣,感觉还似昨天般真切。
没有噩梦的睡眠是香甜的,年富一觉醒来,日落西山,霞光万丈,染红湖面。身侧自号德馨的男子依然沉睡着,从他舒展的眉心可以想见那梦也该是美好的。年富站起身,恰好看到身后“陋室”的匾额上书写着两个飘逸大字,“陋室”。年富淡笑着呢喃道,“斯是陋室,惟吾德馨。”穿上鞋袜,年富飘然而去。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从陋室中走了出来,将一袭长袍轻轻盖在德馨身上,岂知德馨目光清朗,没有一丝醒来后的惺忪之态。见老者关切的望着他,德馨苦笑摇头,“我发现,我们是如此的相似。”
心情好,回去的路不再枯燥无聊,刚回到府中便见年禄匆忙来报,“少爷大事不妙,张庶吉摊上大事了!”年富一愣,“张玉借住于孔集之处,三年庶常吉士朝考已是紧张清苦,何来大事发生?”年禄急得挠头,“反正是出大事了,孔翰林正在京师大狱府衙门口等着少爷您呢!”年富皱眉,“他来找的我?”年禄摇头,“是孔翰林从不离身的那位娇滴滴的小厮来找的少爷,那孩子没说两句便急得哭了。”
第十九()
果然在京师大狱森严的府衙门口,年富见到了已是翰林侍读的孔集,孔集见到年富,匆忙迎来上来,“竹韵兄,你总算来了!”年富道,“张玉兄到底出了什么事?”孔集脸色一白道,“杀人命案!”年富心头一颤,“杀人?!张玉杀人?,杀的是谁?”孔集急道,“连你也相信张玉杀了人吗?!”年富摇头,“不信!”见年富神情坚定,孔集情绪稍定,“死的是江南按察使葛继孔之子,葛存续!”年富低眉呢喃,“江南按察使葛继孔――”这人的名字年富耳熟,但是,“葛存续又是何许人?”
“就是那一日在状元楼要与张玉约斗诗文的那位油面书生!”孔集一边说着,目光一边急切的盯着年富。而年富的脑海中浮现出一张傲慢清瘦的脸,在这张脸孔之后,似乎还隐藏着一张阴鸷苍白的脸。来到府衙门口,向着里间通报衙役道,“劳烦差官给典狱使大人通报一声,就说年富有事求见。”衙役瞄了眼年富,神情倨傲,“大人正在接待新科状元,恐怕无暇接见。”年富从袖口之中掏出一锭银子,隐晦的交到衙差手中,随即衙门差官神情微敛,“那你们先在这里等着!”说完折身走入堂内。
“没想到年府新晋爵爷的面子在这里也不管用。”孔集潸然苦笑。年富道,“山东曲阜孔家三少的面子在这里不也同样遇冷吗!”孔集一愣,“你知道我是孔家人?”年富淡然道,“山东曲阜有几个孔家子弟能有孔集兄这般文采气度,恐怕只有孔老夫子的后人才有此风采。”孔集谦虚摇头,“圣人之遗风,今番也只能在古籍之中凭吊缅怀了。竹韵兄恐怕一早就猜到孔集的出身了吧。”年富淡笑,“这似乎不难。”
“竹韵兄却瞒得在下与张玉好苦,那一次年大将军凯旋而归,夸耀世人,兄弟才知竹韵兄身世。其实我早该猜到的,以竹韵兄之谈吐气度,又岂会出生于寻常富贵人家。”孔集苦笑摇头,年富扭头望向孔集,“可是后悔与我相识相交了?”孔集一愣,摇头,“后悔谈不上。”年富讪笑,“只是文人雅客骨子里的清高让你有些不自在罢了。”年富长叹,“人生若只如初见,从来烦恼自扰之。。。。。。”孔集怔然良久,朝着年富躬身便拜,“假如我孔集今日因认识竹韵兄,便觉有高攀之嫌而放弃与之交往,那他日张玉与东亭兄以同样理由舍弃孔集,孔集定然怅然若失,感伤世事名禄累人!”
年富将面带愧疚之色的孔集扶起,“朋友之交在于心,所以古人讲‘君子之交,淡如水’,世间万事皆有努力之处、努力之方向、努力之目的,唯独这出生、死亡二事,上天自有定数,强求不得。”孔集愧疚,躬身再拜,“孔集受教!”就在这时,京师大狱堂前急冲冲走来一位五品大员,见到年富满脸堆笑,“原来是二公子,噢!不对,该叫您年爵爷!”说着躬身作揖,竟行下官拜谒之礼,身后刚刚通报的衙差小吏吓得脸色惨白,浑身哆嗦,此刻立于一侧,竟是头也不敢抬起。
赵之垣将年富一众引进堂前,端茶递水,极尽阿谀,年富开门见山,“我想见一见张玉。”赵之垣迟疑了片刻道,“这案子现已移交刑部勘察,和硕怡王爷特召新科状元张侍郎主持侦破,而张侍郎今日刚刚下令无其手谕不得任何人探视,所以――”年富点头,“看来此番我们是白走这一遭了。”说完起身要走,赵之垣情急,“罢了罢了!年爵爷只你一人前往,不过一定要长话短说。”
第二次走入这京师大狱,年富蹙眉,里间环境之恶劣,凡是人一辈子都不想来这里坐上一坐。充斥鼻端的腐臭之味,潮湿闷热的皮肤触感,哀嚎哭闹之声更是充斥耳际。当牢房的铁门打开,年富提着食盒走进去时,眼前的张玉虽未受过刑讯,神情却萎靡疲惫,似是一夜未睡,此刻正盘腿坐于芦席之上,见年富走了进来,只淡淡道,“你来了?”年富将酒菜摆放于地道,“这是孔集兄让我带进来的。”张玉决然的眼眶里渐渐泛了红。
喝酒吃菜,张玉俨然将眼前的年富当成了空气。年富叹息,“假如我不是年大将军之子,张玉兄还会像现在这般绝情吗?”张玉嘲讽一笑,“绝情?!我这般便是绝情的话,而你年家这些年加诸于我们母子身上的难道是恩情吗?!”年富没有想到张玉会如此激动,“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你应该是家父族兄一脉,当年因‘道不同’,而分道扬镳。此去经年,就是在老太太那里,我也从未获知金陵一脉的任何消息。”
“金陵一脉当年因夺嫡之事遭先帝斥责而隐退,如今新皇登基,京城一脉如日中天,何来想到曾经的手足亲情!”张玉仰头灌酒,心中愤怨无处发泄。年富道,“我见过造成今日之局的‘始作俑者’,等你出来了,就去城北的落霞山上走走,那里有座落拓寺院,居住其间的一位带发修行的老者也许能解你胸中疑惑。现在我只想知道,昨夜子时你在哪里?”张玉苦笑,“还能在哪里,自然在自己的房间里睡觉。”年富继续追问,“可有人证明?”张玉摇头,“我孤身一人读书至深夜,而后睡觉,何来人证明,又何须人证明!”
“你知道你犯的是命案!”年富沉声道。张玉仰头灌酒,酒水浸湿衣衫,“我知道,死的是一位朝廷二品大员之子,而我,正巧前几日与此人发生过争执。杀人动机勉强能说的过去,至于物证,我说早在十天之前便已遗失,你信吗?”年富不假思索,“我信!”张玉一愣,随即面露讥讽,竟再次仰头灌酒,似乎想将自己直接灌醉,醒来大叹,原是梦一场。年富道,“不如就让我来猜一猜,那所谓物证是何物件?”
“可是那枚鹤形坠玉!”年富的目光盯着张玉,张玉点头,“早知有今日牢狱之灾,那日就该换来买酒,也比如今落入宵小之手强上百倍!”年富颓然苦笑,“事到如今,我们的确摊上大事了。”张玉一愣,目光望向年富,“我们?”年富道,“如果我说就在五天之前,我也丢失了一块玉坠,形状大小与你的一般无二,你信吗?”张玉讶然,“你是说你有一块跟我一模一样的鹤形玉佩?!”年富点头,“假如你的脑袋还够清醒的话,我想此刻你应该明白两件事情:第一,你已故父亲对你及你母亲并非无情,因为在这世间,此玉坠只此两枚,乃祖父与祖母第一次相识时的定情之物。而我的那枚还是前不久老太太当着族人之面赠送于我,可见此玉佩弥足宝贵,意义非凡。而你父亲将此玉佩交托于你,可见其心中并非无你母子二人,只是迫于形势罢了。”
张玉表情扭曲,“迫于形势?!他是愧疚,愧疚自己当年醉酒,居然与一个卑贱的丫鬟有染,而那丫鬟还痴痴的为他生下孽子――”“啪!”张玉的头偏向一侧,在他苍白的脸颊上瞬间浮出五指红印。年富冷冷道,“世间谁都可以鄙视这个丫鬟,唯独你不可以,因为喜欢一个人从来都不是错,错就错在她喜欢错了人!”张玉匍匐于地,痛哭失声,哪怕在那一次想到了死,他也没有像此刻这般嚎啕大哭。
哭够了,也哭累了,张玉坐起身,带着满脸的泪渍继续喝酒,酒水混着泪水,一时间居然喝不出到底是个什么滋味。年富继续说道,“这第二,有人想置我年家宗族百余人于死地!”年富目光幽幽望向狭小的牢狱天窗,“挖出你,无非是想挖出你父亲当年乃八皇子一脉的事实,从而祸及京城一脉的年府,此人用心良苦啊!”张玉颓然放下酒坛道,“这事的解决说易不易,说难也不难,只要明日过堂,承认那人是我张玉所杀,一切问题不都迎刃而解了吗?!”
“胡闹!你张玉把我年富当成什么人?!”年富第一次动了真怒,“莫说人不是你杀的,我年家无须替死鬼,纵然是你所杀,我不想你死,又有谁敢动你!”说完年富甩袖走出牢房,临出门时道,“记住出了这里,去趟落霞山上的落拓寺院,它能解开你胸中心结。心结不解,你的文章再华丽也充斥着满篇的戾气!”张玉望着年富决然的背影,眼泪夺眶而出,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第二十()
“年爵爷您总算是出来了。”一出牢门赵之垣苦哈哈着一张脸迎上前来,“张侍郎来了,人就坐在前堂里。”年富点头,打算会一会这位新科状元。赵之垣走的是年羹尧的门路,也算是被彻底敲上了年府的标志,于是巴结道,“别看这位张侍郎年纪轻轻,思维敏捷,才智过人,加之家世不俗,所以极得十三王爷看重。”年富沉吟,“莫非是安徽桐城有‘翰林之府’之称的张家?”
赵之垣点头,“除了这个张家,安徽找不出第二家豪门!”两甲子,一百二十年,十七代宗族延续,出了整整一十八位翰林学士,其在徽州政坛、文坛之地位尊崇,恐不在山东曲阜孔家之下!
张文庄见到年富时有片刻的愣神,随即摇头感叹,“果然谣言止于智者。”年富觉得眼前的年轻人很有意思,于是道,“未必,岂不闻‘金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