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小黄门的高声通报,宣室里安静了下来。
元明的眉毛微蹙,室内明显分成了两派,一派是以丞相为首的官员,一派是以云大儒为首的幕府。
看来他们在他进来之前一直在争论。
元明已经有了充足的经验,假作毫不知情,在上首坐下。
中黄门连忙奉上热茶。
元明慢悠悠地闻着茶香,想着许久没有喝到小王妃煮的茶了。
一想到小王妃,元明的脸色就变得异常柔和。
丞相见状,便对着一旁的长丞使了个眼色。
长丞上前一步,对着元明施了一礼:“臣有事要奏。”
“说,”元明收回思绪,微微抬了抬手,打算听听他们在争论什么。
“启禀淮阳王,正旦那日的议程已经全部列好,只是在宴会设置上,有些分歧。”
长丞边说边偷偷地窥看着淮阳王的脸色。
淮阳王的凤眼尾端微微上挑,一双眼睛狭长,什么情绪也看不出,只是淡淡地“哦”了一声。
这一声,也足以支撑长丞继续说下去。
有分歧的当然不是丞相府内部,而是丞相府和幕府之间。
丞相府打算依照旧例,在祭拜祖陵,四海朝贡之后举行百官宴。通常在百官的宴会上,都是让一些名伶、歌舞伎表演助兴,大家吃吃喝喝热闹一场,只要没有人违反朝堂和宴会上的礼仪,就算是完美的百官宴了。
但是幕府并不如此认为。
他们说,这一次的百官宴应当增设论经讲道。
第1034章 争一口气(谢谢蔷薇小伙伴的打赏)()
双方的争执点在于,要不要改,以及要不要这么改。
论经讲道当然是那些儒生们喜欢的了。
但是百官之中不仅仅有世家子,还有识不得几个字的新贵。
尤其是那些以军功进身的武将们,让他们坐而论道,就好像是让他们拿着牛毛针绣花一般。
丞相府认为原定的百官宴的议程已经沿袭了这么多年,而且方方面面都照顾到了——既向前来朝拜的各国使者展示了大兴的富饶好客,也让每一个人都能找到事情做——光着眼睛看伶人和歌舞伎的表演,又热闹,又省事。
所以,没有必要改。
更重要的是,距离大朝会没有几天了,突然改变了议程,到时候出了乱子,算谁的?
淮阳王不动声色,只是淡淡的听着。
云大儒上前一步道:“启禀淮阳王,百官宴的目的有慰劳朝臣,向各国使臣展示泱泱大国风采的目的,但同时还有着引领朝中风向的作用。”
丞相捏着胡须不说话,等着下文。
云大儒名气甚大,趁此机会正好看看究竟有几分斤两。
淮阳王的凤眼微开,扫了眼丞相,才对云大儒点了点头。
云大儒继续道:“丞相也知道各郡的郡守每三年才能来长安城述职一次。若是郡守有事走不开,来参加大朝会的有时候是郡里的计吏或者功曹,同时皇上对于朝臣们的了解,也大都都是通过奏折。郡守们了解朝廷的想法则是通过邸报和旨意。”
丞相点点头,脸上露出激赏。
接下来对方要说什么,他已经隐隐猜到了。
淮阳王一边听,一边观察着宣室里众人的表情。
当看到林三郎毕恭毕敬地竖着耳朵听,恨不得将每个字都记到心里去的样子,淮阳王的眼神中闪过一丝笑意,但很快就遮挡在密密匝匝的睫毛之下。
云大儒又道:“皇上和臣子们之间都并不熟悉,所以才会有不称职的官吏出现。丞相府虽然负责对于百官进行考核,但所能作为依据的也只是税赋和辖区内的民声,对于官员的所思所想并不了解。所以臣以为可以在百官宴会上缩短宴饮,增设论经这一项。”
言为心声。
即便是最狡猾的人也很难做到不从言语之中泄露心声。
丞相还没有说话,一旁站着的丞相长丞忍不住了,“云大儒所言甚有道理,但是不一定非要在百官宴上举行,须知百官宴不仅仅有文官还有武将。武将们大都没有读过什么书,若是让他们来论经,只会让他们心里觉得皇上重文轻武。这样朝廷还要花大力气去安抚武将,岂不是得不偿失。”
丞相捏胡子的手微微顿了顿,觉得长丞出的这个难题非常好。
虽然云大儒的建议的确有道理,但是并不一定要在百官宴上推行。
淮阳王也问:“不知幕府可有什么法子?若是不能避免,就改日举行也可。”
丞相长丞毕竟年轻,脸上不免有些得意。
谁不知道淮阳王的泰山大人就是不怎么读书的武将,怎么会让武将们受委屈?
但是接下来,云大儒说的话,就让长丞的脸色变得不好看了。
“这其实简单,只需告知武将文官,这一次百官宴后论经,下一次百官宴后比骑射武功,大家就会觉得公平了。”
云大儒说完,看了眼丞相长丞道:“武将和文官之间,尺有所长寸有所短。打江山靠武将,守江山靠文官,眼下大兴四周强敌环饲,尚且不能高枕无忧,朝内也并非毫无忧患。武将不能以不读书为荣。
“三国时,曾有将领吕蒙学识浅薄,见识不广,自觉读书无用,但是后来却手不释卷,成为一代儒将,所以古人有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非复吴下阿蒙这样的话。
“玉不琢不成器,人不鞭策不成才,大兴的武将们若是能够早点意识自己的短缺之处,能够知耻后勇,岂不是大兴之幸?”
长丞简直要给云大儒跪了。
他只是问了这么个问题,云大儒就说了这么多,不仅有着解决办法,还要列论点,举出典故加以佐证,实在是太雄辩了。
长丞被这番辩论打击的没有反驳的力气,也举不出来什么反对的理由了。
于是……
幕府赢了。
淮阳王特地摆出一副不偏不倚的样子,似乎谁说的有道理就听谁的——实际上,他听得不是幕府的吗?
丞相看看幕府那帮跃跃欲试的儒生才子们隐隐以云大儒马首是瞻,而云大儒也不再是以往那副不羁的名士模样,觉得淮阳王掌管大兴之事的确并非是空穴来风。
当年,汉高祖刘邦想将吕后生得太子废了,换上他喜欢的戚夫人生得儿子刘如意。无论大臣们谁来相劝都不能改变他的决定。
张良出了个主意,让太子将商山四皓请来在身边辅佐。
这四位老人名满天下,然而鄙薄刘邦不愿意俯首称臣。刘邦请了多次都未能如愿,可太子请来了这四位老人,这对于刘邦的震惊实在是太巨大了。
刘邦这才意识到,太子已经成了臣民心目中的储君,得人心者得天下,太子的地位不可撼动,即便是再宠爱戚夫人和刘如意,他也再没有起过废太子的心思。
虽然明知道他死之后,按照吕后睚眦必报的个性,戚夫人和刘如意难得善终,但辛辛苦苦创下的刘家江山不能因为儿女私情而毁于一旦。
连云大儒这么不屑于为官的大才竟然都愿意放弃浪迹山林的生活,甘愿俯首为淮阳王效力。
丞相自觉已经明白了皇上的心意,看明白了整个大兴未来的走向。
如今的淮阳王展现出来了能够轻松驾驭朝政的才华,身后还有云大儒为首的幕府支撑。
而更重要的是,淮阳王并没有吕后这样的母亲。
“臣同意在百官宴后增设论经这项议程,”丞相做出了明智的选择。
淮阳王欣然同意了丞相的提议。
云大儒的脸上也丝毫没有半点骄矜之气。
但丞相府的官吏们都觉得不服气,可又争辩不过云大儒,个个都觉得是因为自个无能,所以才让丞相不得不低头。
他们心里羞愤极了,下定决心回去之后要重新熟读经书,在大朝会上好好为丞相争一口气。
第1035章 罚跪一夜()
大朝会之争告一段落,元明非常满意。
凡是争辩之事,云大儒一出马,就没有不行的。
夜已深。
雪越下越大。
大家都想赶紧回去吃些热乎的东西,钻进热被窝里睡觉。
在大殿之内吵了这么久,又只有茶喝,虽然也是热的,但饥肠辘辘的喝进去只会胃痛。
丞相府的官吏们更是觉得如此。
他们挫败的心情急需要一桌子热乎乎的饭菜来安慰。
然而,淮阳王却问:“提起大朝会来,孤突然想起一件事来,不知道丞相安排的如何了?”
众人在内心哀嚎。
果然淮阳王不通人情呢。
这个时候还说什么政事?
会做人的难道不该对他们温言抚慰,甚至叫小黄门送些热乎乎的糕点来填肚子吗。
真是让人怨念。
丞相年纪大了,最耐不得熬,但也只好忍住肠鸣颤巍巍地问:“不知淮阳王指的是哪一件事?”
淮阳王似乎压根没有听出丞相的话里话——这么多事都让丞相府在做,不知道淮阳王特特提出来的,究竟是哪一件事情——慢悠悠地开口道:“就是前一次朝会上,陈大人和冯御史等人互殴之事,孤命丞相府将陈大人的条陈整理出来,讨论清楚后上奏朝廷。”
原来是这件事。
丞相恍然大悟。
这件事虽然造成的震动很大,但是丞相并没有觉得它重要过大朝会的议程安排,也并不觉得比起选官来填补官员的空缺来的重要。
那些女子早一日嫁人晚一日嫁人算得上什么大事?
“臣近来忙于准备大朝会的议程安排,正月里的朝会要到下半旬方能举行,所以就将这件事情暂时推后了。”
丞相府的众人脸上也露出了不平之色。
他们为了淮阳王能够在大朝会上不出岔子,真是操碎了心。
可偏偏人家不领情,竟然只惦记着那个条陈。
陈大人和冯御史这一场混战,少了那么多的官员,给他们造成了多么大的困扰,淮阳王知道吗?
淮阳王笑着道:“这样的事情那里需要丞相亲自负责,让丞相府的长丞或者长史来做就是了,孤看就叫长丞来做吧。”
丞相也犯不着为了这件事情和淮阳王争执,便点头答应。
一旁的丞相长丞郁闷地扁了扁嘴。
淮阳王又道:“孤明日申时之前要看到。”
丞相狐疑地看了淮阳王一眼。
若不是碍于要维护淮阳王的尊严,只怕会忍不住问问他,那些该熟记在心的议程和礼仪都记牢了么?
还有闲心思来操心这个。
丞相长丞却忍不住了,反问:“不知淮阳王对丞相府呈上来的官员甄选名单怎么看?”
反正淮阳王也不是皇上。
这样越过丞相发问,顶多也就算得上是失礼罢了。
丞相府的官吏们都佩服地看着丞相长丞。
在日愈彰显出威仪的淮阳王面前,能够如此捋虎须的人是真英雄。
淮阳王风淡云轻地道:“不是在大朝会上谈经论道之后再做决定么?”
丞相长丞恨不得找个地缝溜下去。
云大儒方才才说了,大朝会上要增添论经这一项,目的就是为了增加皇上和臣子之间的相互了解。
选拔朝臣也不急于这么一两天。
当然是经过了解之后再选拔更为合适。
怎么就忘了。
丞相在心里叹了口气,到底还是年轻啊,过于在乎意气之争。
须知,胜负乃是兵家常事。
看重大局的人哪里会在乎一城一池之得失。
不过淮阳王这话,究竟是出于急智,还是本就是这么考虑的呢?
如果是后者……
丞相满腹心事地和众人一起离去。
淮阳王满意地伸了个懒腰。
总算是结束了。
然而还没有高兴多久,主掌祭祀宗庙礼仪的太常带着太常掾、太常掌故、太史掌故、史书、令史、待诏、大典星、治历、望气、望气佐、高庙仆射、庙郎等人浩浩汤汤地来了。
“启禀淮阳王,臣等奉皇上之命来看看淮阳王是否熟记礼仪,”太常恭敬地道。
为了大朝会,他们连家都没有回,全部都留在宫中督导淮阳王学习相关的礼仪。
正月里有三场祭祀,衣裳不能穿错,一言一行都将有太史、史书、令史和写书官等人记载在册,半点马虎不得。
方才还一片风淡云轻的淮阳王,脸上露出了无奈的笑,略带讨好地道:“当然都记了,只是记得不一定清楚,还请太常大人多多指点。”
太常摸着颌下长长的胡须,笑的非常的无害,“应该的,应该的。”
然而,就是这样的太常大人将武功不弱的淮阳王折腾的够呛。
以为只是将议程等等记熟了就完事了么?
那就太想当然了。
太常会要求淮阳王的每一个动作都做得恰到好处,每一段距离所用的步子和步子的大小均有所要求。
元平当年就是这样的被折磨过来的。
深知这并非易事。
而淮阳王要在短短的时间内臻于至善,实在是……
在一旁的中常侍感叹。
皇上生怕淮阳王像以往一样耐不住性子,特特名他在旁边守着,好见机行事。
看着淮阳王的一举一动都是那么的赏心悦目,即便是错了,也一样错的好看,中常侍都心生怜惜之心,忍不住在内心抱怨太常过于严格了。
“淮阳王,您方才的那个步子走错了,还有上御辇的动作和上台驾的动作不能一样,应当左边的胳膊要高抬一寸。”
太常不急不躁,不紧不慢地慢悠悠地指出问题。
元明只好耐着性子,又来一遍。
若是旁人早就承受不住了,元明练习武艺,每一招一式都需要用心揣摩,重复几次便也有模有样。
太常笑嘻嘻地赞许:“淮阳王天资聪颖,只是除了要熟记这些步骤和仪态之外,还需要多加练习,至于纯熟。”
意思是只记得还不行,还要练习深刻到记到骨子里去。
世人都认为皇上是天子。
所谓天子者,是天之嫡长子,必然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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