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祚不住的帮阿依慕抹去泪水,只是眼泪不住落下,怎么也擦不干,胤祚也不在意,一遍遍的帮她擦干眼泪。
好言安慰了许久,阿依慕才止住哭泣道:“我也是拿得起放得下的人,今日却叫你小瞧了……”
父母性命堪忧,任谁都是放不下的,胤祚知道阿依慕是怕他心中太过愧疚,故意宽慰,一时只觉得愧疚更甚。
阿依慕在脸上抹了几把,将泪水擦干,只是戈壁上风沙很大,她哭了半天,脸上粘上不少泥沙,这么一抹,反而成了花脸。
“你快去吧,别叫我父汗等久了。”阿依慕道,说完一抖马缰,走的远了,周围护卫赶忙跟上,护卫在两侧。
胤祚看着她的背影,深吸几口气,慢慢转身,从马上走下一步步走到军阵之中。
刘黑塔连忙挡在他身前道:“殿下不可亲身犯险!”
胤祚轻笑道:“无碍,葛尔丹是草原英雄,让开吧。”说完扶着刘黑塔肩头,将他轻轻推开。
一人,径直走向葛尔丹。
残阳将整片天空染得凄红,天地万物都笼罩上红金色的轮廓。
葛尔丹坐在那个水潭旁,坐姿既不拘谨,也不放纵;他背着阳光,让胤祚看不清他的神色。
那个侍卫依旧端坐在葛尔丹身后,两人静待胤祚走进,像是在等草原上远道而来的客人。
胤祚脑海中猜想了许多葛尔丹可能多他说的话,没想到他第一句话却是:“有酒吗?”
此刻,胤祚刚好走到他身前,与他相聚不过一步,胤祚学着他的样子也盘腿坐在地上,终于看清了葛尔丹的样貌。
葛尔丹是典型的蒙古人面庞,大脸庞、高颧骨,小眼睛,有一些微胖,一眼看上去普通的令人有些失望。
但胤祚注意到,即使他身处绝地,又经历了妻子战死、大军覆灭、部下叛逃、女儿诀别等等大起大落之事。
葛尔丹的神色却不可思议的祥和,甚至还若有若无的笑着,仿佛他真是只是来宴请朋友的一般。
胤祚心中突然无名火起,站起来指着他用蒙语大骂道:“人人说你是草原英雄,我看你还不如一个屁!”
那侍卫腾地一下站起来,对着胤祚怒目而视,周围顿时响起一阵令人牙酸的拉弓声。
葛尔丹摁着他的肩膀,将他摁了下来。
“为了你一己私利,阿奴达拉死了,查干赤那死了,阿依慕伤心欲绝,无数蒙古将士和大清将士死于非命,草原上更是生灵涂炭!”胤祚怒骂道,几近嘶吼。
葛尔丹道:“不错,确有许多人因我而死,但我所为却不是为了一己私欲……成王败寇,现在说这些也没用了,小子,你军中带酒没有?”
胤祚不依不饶道:“放屁!你想做成吉思汗第二当我不知道吗?铁木真能做成吉思汗,那是因为天下分裂,南有西夏、金国、大宋互相消耗,北无俄国强敌!这才让铁木真一步步把周边蚕食!你准格尔有什么?你从小便是什么活佛,读书很多,这点你比我清楚,你明知事不可为而为之,不是为了自己的野心又是为了什么?”
葛尔丹是一代英雄,原想成王败寇,是非功过留给后人评说,此番找胤祚只是想见见女儿到底嫁了什么样的才俊。
十余日来,他身边连番遭遇变故,内心毫无波动是不可能的,只是强自压制罢了,现在被胤祚一激,心底也不免有了些火气。
“你懂什么!正是北有俄国南有大清,才更要一搏!我登上准格尔汗位时,察哈尔已然归顺大清,卫拉特蒙古中的土尔扈特部又西迁归顺俄国!喀尔喀三汗彼此内斗不休,迟早也是人家的囊中之物,若没成吉思汗一般的人物站出来!那,曾经令天下战栗的蒙古人,就逃不掉亡族灭种了!”
胤祚冷笑:“你为了自己不亡族灭种,便要将别人都亡族灭种吗?”这边是讥讽当年蒙古人西征之时,剿灭了无数大小民族。
“弱肉强食,自古皆然!”葛尔丹冷哼一声,“前明是如何对你们女真的?你们后来又是如何对汉人的?生死存亡之下,哪还有什么道德仁义?”
胤祚被辩的哑口无言,半晌道:“你说的不错,是我想的简单了。”说完对着军阵吩咐一声,很快有军士拿来三个碗和一柄连枷。
那侍卫见胤祚拿了连枷,神情颇有些紧张。
胤祚微微一笑,连枷狠狠砸在冰面上,那冰冻得并不太厚,被砸出了一个口子。
胤祚将三个碗都盛了潭水,递给了葛尔丹和那个侍卫。
“大汗,军中并无酒水,权且以水代酒吧,胤祚先干为敬!”
第三百零八章 草原的日落(四)()
葛尔丹接过水,也将之一干而尽。
潭水冰寒彻骨,一口气喝入肚中,让胤祚打了个冷战,葛尔丹看了面露微笑。
葛尔丹以为胤祚已经服软了,谁知胤祚却说:“大汗错了。”
“此话怎讲?”葛尔丹奇道。
“蒙古人若想再回到成吉思汗时代的荣光,靠弓马弯刀是不可能的了。”
葛尔丹点点头:“清军和俄国人火器厉害,这我已经知道了。”
“大汗只看到了火器,难道没有看到东路军运来的五十万斤粮食吗?”
葛尔丹叹口气道:“若是可敦袭粮成功,若是你没有想到以草料冰糖等物换取牧民牛羊,恐怕我和康熙此刻已经是易地而处了,清军能胜我,你确实居功至伟。”
胤祚道:“胤祚的雕虫小技不足挂齿,换个人来未必比我做得差,难的是,齐齐哈尔一地十天便凑出了一百八十多万斤粮食。”
“只用了十天?”
“只用了十天。”胤祚点点头,“而且,还有后续粮草源源不断的运过来,若是皇上需要,我可以把征讨准格尔的粮草都供应出来。”
葛尔丹皱紧眉头,苦苦思索。
胤祚又道:“除了武器、粮食以外,不知大汗想没想过,你和康熙都是御驾亲征,为何准格尔发生了叛变,而大清就国泰民安呢?”
这件事情,葛尔丹原以为是运气使然,既然胤祚如此问了,想来也有另外原因,当下竟拱手道:“还望赐教。”
葛尔丹的不耻下问,让胤祚颇感差异,但很快神色如常道:“武器便是军事,粮食便是经济,叛乱便是政治,这三点准格尔都不如大清,又谈何胜利呢?”
当下也不待葛尔丹细问,胤祚将他来大清后见到的种种,以及优秀政治制度能带给国家的变化都给葛尔丹讲了。
在大清,少有能听他说这一番话的人,现在有了葛尔丹这个草原英雄做听众,胤祚讲的兴起,连英国光荣革命、俄国彼得大帝改革都讲了。
这一番话,说起来自是极长。
夕阳已落,明月升至半空之时,才刚刚讲完。
胤祚期间因为讲的口渴,也不顾潭水冰冷,连喝了三碗,葛尔丹都与胤祚碰杯相陪。
待当胤祚将以上种种例子,归结为“社会存在决定社会意识,社会意识反作用于社会存在。”这样一句精妙之语时。
葛尔丹忍不住拍手道:“好!
胤祚的这一番话看着浅显,后世人尽皆知,却是对数千年历史的总结,是无数先贤总结精炼得出的结论。
哪怕葛尔丹博览群书又聪慧之极,也不能一时片刻理解透彻。
但他看胤祚说得有理有据,心中已经信了几分。
特别是有些例子和他所知相互印证,就更加让他确信无疑。
“哎!若是早得你辅佐,恐怕我也不会是今日之局,准格尔也不会有倾覆之险。”葛尔丹叹了口气。
胤祚道:“大汗过誉了。”
葛尔丹自顾自的道:“当初乌兰布通之战后,与大清和谈,被迫让阿依慕和亲,我一直引此事为我平生最大之耻。现在想来,这却是我平生最大之幸呵呵天地悠悠,白云苍狗,天下之事谁又说得清呢。”说完饮尽一碗。
胤祚陪着也干了一碗。
“胤祚,有句话我当年没能说,现在想补上。”
胤祚奇道:“大汗请说。”
葛尔丹正色道:“胤祚,阿依慕是被我娇惯坏了的,性子难免娇纵些,望你能忍让几分,好好待她。”
胤祚闻言立刻站起身来,行了一礼道:“小婿今生定不负阿依慕!”
“哈哈哈,好!”葛尔丹高兴的叫了一声,端起碗与胤祚碰杯,将碗中清水一饮而尽,胤祚也同样饮尽,潭水冰冷,连喝了好几碗已然通体彻寒,戈壁晚上温度骤降,风又大了许多。
胤祚命人生好火把,又围了一圈帐篷布防风,总算暖和了些。
“可惜不是真酒,不然,定让你看看我的酒量。”葛尔丹道,“没登上汗位之前,我与帐中勇士拼酒,每次都醉的酣畅淋漓,登上汗位后,怕饮酒误事,已很久没有喝的尽兴了。”
胤祚没有说话,葛尔丹自顾自的说了很多之前的往事,有他和阿依慕的父女时光,有他马踏喀尔喀联军的风采,林林总总,当真是跌宕起伏,葛尔丹只是平淡的说出,其中大起大落的心境,旁人却难体会。
葛尔丹的一番话讲完,已到了月下西山之时,草原上远远的传来一阵狼嚎,葛尔丹听了神情颇伤感,重重叹了口气。
胤祚猜他定是想到阿奴达拉了。
“胤祚。”叹口气之后,葛尔丹顿时兴意阑珊,将碗搁在一边道:“谢谢你陪我这么许久。”
胤祚道:“我是为了阿依慕。”
葛尔丹道:“我知道不过,我葛尔丹向来恩怨分明,你让阿依慕见我最后一面,我便也还你两个大礼。”
一听这话,胤祚顿时来了兴致。
葛尔丹见了微微一笑道:“第一份大礼,便是我与阿依慕的一席话,我告诉她我今日下场,全是策妄阿拉布坦一手而就,与你无关,与康熙无关,与大清亦无关。”
胤祚闻言向葛尔丹又郑重的施了一礼道:“大汗放心,胤祚此生定帮阿依慕报却此仇!”
阿依慕与葛尔丹的关系,是胤祚此行最大的心结,葛尔丹是死在胤祚手里,若是阿依慕将杀父之仇算在自己头上,恐怕这夫妻二字从此有名无实了。
葛尔丹也不愿自己女儿因此记恨自己丈夫,与其记恨强大的大清,不如就恨策妄阿拉布坦这个小人吧。
知女莫若父,葛尔丹对阿依慕的脾气秉性都是极了解的,两个多时辰的交流,虽不至让阿依慕解开心结,但总能放下一些,这从阿依慕临走前对胤祚说的话中便可见一二。
葛尔丹哈哈大笑:“你小子口气不小!别人若说这话,我权当他在放屁。不过这话是你胤祚说的,那我便在天上等着阿依慕杀策妄阿拉布坦给我报仇!”
“大汗放心。”
葛尔丹点点头:“这第二份大礼嘛,就是葛尔丹的项上人头了。”
胤祚心中一紧,莫名的觉得悲从中来,一夜长谈,终于还是到了这一刻。
“来人,取绳索!”胤祚定了定神,朗声道。
葛尔丹笑道:“不用了,死就是死,留什么全尸,胤祚,借钢刀一用。”
胤祚身上未带刀刃,便让周围军士送上一柄腰刀。
一柄清军制式雁翎刀,外形朴素,刀柄上已多有磨损,除下刀鞘,刀刃有多处缺口,缺依旧寒光闪闪,腰刀不过三斤,拿在手里却分外沉重。
葛尔丹神色比胤祚坦然的多,笑道:“你还是别沾我的血好,查干布拉,你来!”
他身后的那个侍卫闻言跪在地上,痛哭流涕,口中喊道:“大汗!”
葛尔丹怒道:“动手!”
那侍卫颤巍巍的站起来,抹了两把脸,从胤祚手中接过刀,却迟迟不敢砍下。
葛尔丹叹口气道:“查干布拉,你也不听我的号令了吗。”
查干布拉啜泣道:“任凭任凭大汗吩咐”话音随着钢刀斩落,葛尔丹人头飞起,一腔颈血飞溅。
胤祚只觉得眼前满是血红,眼球发黑,肠胃一阵阵翻滚。
葛尔丹人头落地,一代草原英雄,殒命!
第三百零九章 草原的日落(五)()
那个侍卫趴在地上,已然失魂落魄,口中犹自念叨着:“任凭大汗吩咐”
胤祚初一见到他便觉的熟悉,直到葛尔丹叫他的名字,胤祚才想起来,这人便是送阿依慕来大清和亲的那个蒙古将领。
当年阿依慕在青楼门前大闹,胤祚出面调停,还将他认成了九门提督郑公明。
“任凭大汗吩咐”查干布拉还在念叨。
胤祚道:“你走吧。”葛尔丹已死,胤祚念在当年送亲之情上,愿意放他一命。
谁知查干布拉听了之后腾的站起来道:“是,我也要走了!”说着举起刀来,在自己脖子上一抹,血河从伤口中流出,查干布拉也软软的倒下。
胤祚只觉得天地都在旋转,走出帐篷围成的围墙,要叫人收尸,谁知刚走十余步,膝盖便一软,倒在地上。
过了不知多久,胤祚悠悠醒来,只觉得胸口烦闷异常。
“殿下,你醒了!”胤祚听出是刘黑塔的声音。
胤祚动了动嘴唇,却没能发出声音,用力的清了清喉咙才道:“我昏了多久?”
“殿下只昏了片刻。”刘黑塔答道。
胤祚道:“收拾葛葛尔丹尸体,全军扎营休息至明天正午出发。”
说完这句话,胤祚只觉得巨大的困意袭来,闭上眼睛便昏昏睡去。
做了许多个稀奇古怪的梦,等醒来时,又全然都不记得了。
胤祚发现自己躺在毯子中,身旁一人正抱着自己,鼻尖传来阿依慕身上熟悉的香味。
“你醒了?”阿依慕小心翼翼的道。
胤祚问:“什么时辰了?”一说话,才发现自己喉咙干的厉害,一只手四处摸水壶。
阿依慕将水壶递给胤祚道:“才刚到上午。”
胤祚放了心,接过水壶灌了好几大口才放下,帐篷中一时无话。
两人默契的在毯子相拥躺着,许久帐外传来士兵生火造饭的声音,胤祚知道已经差不多到了正午,便穿戴好衣甲走出帐篷。
那道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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