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里正并不畏惧,可到底心烦。
早年落户通州,是因为这里在北地,偏僻外来人也不少,落户不惹眼。如今通州却热闹了。
李氏却是惴惴不安:“老爷,对方要是官家怎么办?”
杜家在木家村里说上话,可也只是木家村罢了。
杜里正皱眉道:“对方只是想买地罢了,未必就非咱们家不可,林家也是大户,名下有六七百亩地,引着他们去找林家罢了。”
李氏一听,不由迟疑。
林家与自家无冤无仇,这样是不是太不厚道?不过想到杜家那八百亩地,以后可是儿子的,李氏立时将心中那点不自在抛到脑后。
杜里正嘴里说的清楚,心中却也为难。
之前的县令是杜家喂饱了的,自然行事处处方便;如今的县令却是去年新来的,哪里晓得他杜忠是哪个?
如今不仅换了县令,西集的粮长也换了。
杜里正能借着夏秋两税为难桂家,上面便也能靠这个为难他。因此,杜里正极为小心,九月初一开始就叫安排人在村祠开始收秋税。
“桂家那边有什么动静没有?没借口寻老七来说情?”杜里正道。
李氏轻哼道:“没来,照我说,就不是个好的。蛊惑了老七当他是好朋友,可未必将老七放在心上。老七今天没有去村塾,也不过来问一声。”
杜里正挑了挑嘴角道:“桂家是自诩有倚仗啊,我倒是要看看,这倚仗能靠到什么时候。”
前些日子南京来信,杜里正得了消息,皇陵那边要给几位已故皇妃修建陪陵,要在直隶就近抽丁出劳役。
桂家不是靠着桂五抖起来吗?桂五还想要读书下场,做梦!那就“釜底抽薪”,抽桂五去修皇陵。到了那边,能动手脚的地方就多了,到时候看桂家以后还怎么张狂。
桂家上了“欠税”名单,衙门里在花些银子,就不信不能将桂五送去修皇陵。
杜里正笑得得意,眯了眯眼,寻思要不要在秋税上也动一下手脚。
*
村祠堂,杜里正虽不在,几个村老都在。
这缴纳秋粮是大事,有桂家“欠税”的事情在前,家家都怕出了纰漏,都叫人仔细盯着。除了自己家缴粮,少不得还催促本家早交。
小老百姓最怕官府,除非是天灾人祸实交不起税了,否则没有几个敢欠税的。真正敢于官府对着干,拖欠农税不交的,都是种粮大户。
从九月初一,村祠堂这里开始收农税,至今七、八天过去,断断续续交了不少人。
换做别的村里,例如李发财这等无赖人家,少不得拖延迟交之类;可因为木家村的里正是杜里正,与各家有交情少,又因欠税之事逼走过两户人家,剩下的各家各户就都长了记性,每次收税都早早交了。
今年也不例外,到今日农税就收了大半,还有几户没交过的,也过来打了招呼,不是晒粮食,就是还没有磨米,也就是这几日的功夫。
就连桂家,也早在初一的时候就将秋税交了。
却有一家例外,就是林家。
林家每年都交的早,今年却是一直没有动静。
消息报到杜里正这里,杜里正皱眉道:“这林家素来都是早交的,今年是什么意思?这是要给桂家张目?”
这些年,杜家与林家在村里是井水不犯河水,可实际上两家不无嫌隙。
当年桂家三房卖地,“东桂”倚仗杜里正想要占便宜,闹腾的别人都买不成,最后是林家出面买了。
就是桂五回乡那两月,还专门去拜会了林家,这就在杜里正心里扎了个刺儿。
如今因为被人盯上自己的地,杜里正已经打算推林家祸水东引。
“哼,不知好歹,也是活该!”杜里正这样一想,对林家迟缴农税的事就只剩下欢喜了。
*
次日,桂家长房。
桂重阳睁开眼,就察觉到枕边放着东西,揉了揉眼睛一看,却是一套新衣裳,还有双新鞋。他心里还迷糊着,想着许是换季的缘故,就没有多想,直接换上了,却是刚刚合身。
待出来洗漱,桂重阳就跟梅氏道谢。
梅氏道:“也没有什么可送你的,就给你预备了一套衣裳。那鞋子是你表姐缝的。”
桂重阳又跟梅朵道谢。
梅朵笑嘻嘻说道:“早上吃长寿面,晚上做香菇馅的饺子。”
听到“长寿面”三字,桂重阳才想起今天是重阳节,是自己的生日,怪不得梅氏姑侄预备衣服鞋子给自己。因为他生日是亲娘祭日,所以至今还没有过过生日,不免有些陌生。
吃了一顿香喷喷的长寿面,桂重阳与梅小八上学去了。
*
巳正(上午十点),桂五坐着马车进了木家村。在途经村祠堂的时候,就听到前面熙熙攘攘乱成一团。
桂五叫停了马车,挑了帘子去看。
就见几个村老阴沉着脸,拦着几个青壮,不知说什么。
过了没一会儿,杜里正黑着脸儿,带了几个帮闲也到了。
桂五的嘴角上挑,撂下马车帘,吩咐马车继续前行。
第一百四十一章 喜临门与空欢喜(第二更求月票)()
桂家二房,正房。
桂二奶奶坐在炕上,拉着儿子的手,舍不得放开眼。
从百味香开业算起,母子两个也不过大半月没见,可到底是当娘的心放不下,每天惦记着。
“瘦了,可是读书辛苦?”桂二奶奶心疼的问道。
哪里就真瘦了?因为桂五读书,江氏怕累的丈夫,一日三餐盯着定菜单不说,每晚灶上的火都不熄,戌初(晚上九点)都要加一顿宵夜。燕窝、人参鸡汤换着花样做补汤,一天一碗不重样。
汤汤水水的补下来,桂五的脸都圆了。
不过桂五乖觉,却没有提江氏的用心辛苦,只道:“这一离开家,就想娘做的菜团子,吃什么都不香。”
桂二奶奶嗔怪道:“想吃了怎么不说?寻常他们去镇上捎带给你,又费什么事?”说着话,却是坐不住了,道:“中午咱们就吃菜团子,娘这就去给你做。”
这说话之间,杨氏挑了帘子进来,手中端着一个二大碗。
“娘,离中午饭还有会儿呢,不急。”说着,杨氏将手中的碗递给桂五:“老五先吃碗蛋茶垫垫,晓得你不爱吃甜的,没洒糖,做的咸口的。”
蛋茶是通州本地的吃食,最是简单不过。就是白水下荷包蛋,过后再撒糖。
杨氏这碗没有洒糖,撒了盐与葱花,里面是四只白嫩嫩的荷包蛋。
桂五双手接了,谢过杨氏,拿了筷子几口吃尽了,方问桂二奶奶,道:“娘,我爹呢?怎么不见?”
“带着春儿拾掇地去了,顺娘手上那十五亩地收回来了,还有杨家之前佃出去的那四亩。”桂二奶奶道。
杜里正用“夏税”为名坑了桂家一把,要说之前那两家人不知情是假的。原本那些地虽说转了人,可到底一个村里住着,梅氏与桂重阳也不好平白无故就让人退佃。
如今有了“夏税”的事,那两户人家畏惧杜里正也好,还是想要看桂家笑话也好,明显没有将桂家放在心上,桂家也就无需顾忌,痛快的收回地。
反正不牵扯今年这一季的租子,收回来也容易,告知两家一声就罢了。
原本属于杨银柱家的那四亩中田还罢,只有几亩,收回就收回了了;梅家那边也遇到了一些麻烦,对方少不得道恼哭穷之类,不过梅氏都没有改主意,还是坚持收回了,倒是惹得梅氏族人又跟着说了一回嘴。
这十九亩中田名义上是长房的,可照管还是要落到桂春身上。
“亲兄弟、明算账”,桂重阳性子大方是大方,可在银钱账目上却极为清晰,从来不含糊,就是怕因为银钱扯皮伤感情。
因此,这新的手的十九亩中田,桂重阳也与桂春说清楚了,就按照村里的规矩,收成四六分,桂重阳四、桂春六,农税桂春交。
虽说是堂亲,可按照规矩走,才是长久相处的道理。就是二房长辈,也觉得这话放在前面对,省的稀里糊涂的,到后来兄弟生嫌。
虽说才秋收,离春耕还有小半年,可地里增肥就是这个时候,所以爷孙两个这些日子常在田间地头。
桂五从怀里掏出两张地契,三十亩的那张交给桂二奶奶,二十五亩的那张递给杨氏。
桂二奶奶与杨氏都不识字,可却是见过地契的。
桂二奶奶只觉得烫手,皱眉道:“这买卖才开几日,又折腾什么幺蛾子?老五啊,你可别走差了道,那可是要你老爹老娘亲的命!”
杨氏也不觉欣喜,只带了惶恐,道:“是啊,老五,家里日子一日一日好了,这些你还是收回去。”
“娘啊,您就放心吧,这不是赶巧了么?正好村里有人卖地,儿子就买了。娘手中这份是三十亩中田,是儿子给二老置的养老田;二嫂手中那是二十五亩,是我给嫂子添的私房,以后嫂子手中也有了进账,想要给哪个儿孙就给哪个儿孙。”桂五道。
将那二十五亩田直接给杨氏,而不是直接给桂春,是桂五临时起意。
杨氏心肠不快,可性子直爽,有时候不经意容易得罪人。
杨氏这些年上孝顺公婆,下拉扯两个儿子,是二房实际的顶梁柱。只凭这个,桂家就当好好待杨氏,保证她老来顺心如意。
要是这田直接给桂春,那杨氏以后还要看儿子、媳妇脸色过活,不是说桂春与梅朵以后会不孝,只是到底不一样。
杨氏已经愣了,拿着地契说不出话来。
桂二奶奶倒是没有觉得老两口两人三十亩,儿媳妇一个人就二十五亩有什么不对,都是一家人,哪里分的那么仔细了?
“谁家卖地啊?一卖几十亩,怎么没听说?”桂二奶奶好奇道。
“梅青柏的,五十五亩尽卖了,儿子赶巧,正好买了!”桂五随意道。
“啊?”桂二奶奶与杨氏都瞪大眼睛。
如今梅家名下一百多亩地,可谁不晓得那多是挂名占秀才的免税田的,梅家实际上的地反而没有多少。
“这才叫老天爷开眼呢,哈哈,老五,买的好!”桂二奶奶反应过来,立时眉开眼笑。
再没有比这个更解气的了。
杨氏也抿着嘴直乐,看着手中地契道:“这二十五亩,不会就是梅丫头娘家之前那地吧?”
“正是呢,所以这地嫂子也莫要推了,好好留着,以后传给孙子正好。”桂五笑道。
桂二奶奶与杨氏幸灾乐祸之余,自然也好奇梅秀才作甚这样败家,一卖就卖几十亩地。
桂五却是没有如实答,含糊道:“谁晓得呢,许是有急用钱的地方。”
梅秀才嗜赌的事,没多久就会传过来,却不好说桂家人口中传出去。
桂二奶奶与杨氏还要再问,桂五道:“对了,今儿是重阳生日,秋儿、周丫头准备了两盒素点,我也用了晚饭再回去。”
桂二奶奶闻言,却是耷拉下脸来,道:“有什么好做生日的,又不是什么好日子。”
到底是重阳节,黄历上写着,老太太哪里会不晓得是桂重阳的生日呢?
虽说逝者为大,桂重阳生母是桂远明媒正娶之妻,又给桂家留下子嗣,可桂二奶奶看着梅氏长大的,自然为梅氏不平。
为了桂重阳的名分,梅氏退了一步,可这一步就退成了没着没落。
如今桂重阳有良心,原意奉养梅氏,可等到梅氏过世,都没有祖坟可进,到时候要做孤魂野鬼吗?
“之前觉得小的可怜,可谁会体谅顺娘的苦处啊。”桂二奶奶摇头道:“顺娘今年才二十七,不该这样没名没份的守着,老五在镇上看到合适的人选,也帮你表姐留意着。”
桂五的想法与桂二奶奶的想法差不多,也觉得表姐不该这样下去,便将这话记在心中,道:“儿子留心着,不急。重阳还小,梅朵还没有出门子,表姐不会想到自己身上的。”
杨氏道:“长房那边没提过生的事,估计之前没打算办。找我说,平常都叫长房过来,今儿既遇到喜事,咱们就去吃长房去!”
桂二奶奶轻哼道:“哼,他桂重阳好大一张脸啊,让爷爷、奶奶辈的上杆子去给他过生日!”
也不过是念叨这一句,接下来桂二奶奶就摸了一把钱出来给杨氏:“咱们也不空着手去,春儿他娘去割几块豆腐。”
“哎!”杨氏应了,风风火火去了。
等到杨氏路过村祠堂时,这边的人比刚才桂五看时又多了几倍不止。
眼见杨氏路过,人群中出来一人,不是别人,正是张家大小子:“桂二婶,快去家去找桂爷爷与大春来,你们家的粮食我们已经占出来了!”
说话间,就见有人扛了粮食从祠堂出来,还不是一人两人。
杨氏瞪大眼睛,忙追问道:“这是做啥了?这不是才交的秋税,做啥又扛回去?”
张家大小子小声道:“都说杜里正心黑呢,朝廷下令免通州今年的税了,杜里正还叫人收。今儿镇上贴出衙门告示了,杜里正装糊涂,说不晓得,可白纸黑字都贴出来了,还能有假?谁家也不容易啊,皇爷爷都给恩典了,大家都让杜里正白占大家便宜?如今正分粮呢。”
杨氏简直不敢相信。
今儿到底是什么日子啊?这喜事还真是一桩也、连着一桩。
之前的夏税不说,这秋税一亩地杂七杂八的加项加起来小二斗,十九亩地就是小四石,加上十二亩下田的,就是将近五石米,竟然真的免税了。
皇恩浩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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祠堂里,杜里正坐在椅子上,听着耳边喧嚣,闭上眼。
白折腾一场,倒是让桂五逃出生天,空欢喜。
第一百四十二章 一块料子与一条财路(第一更求月票)()
因为夏税与秋税连上了,所以村祠堂这里堆着的粮食确实不少。
有的村民朴实,只想着自己不吃亏,拿回自家的那份;还有那等贪心的,少不得想要浑水摸鱼多占些。这是粮食,既能填饱肚子,也能转手卖钱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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