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重阳皱眉道:“这样攒下去,要攒到什么时候?两位堂兄眼看要成亲,以后堂侄们也要开蒙读书,还有其他几户亲戚,是我爹当年亏欠了的,自然也要想法子弥补一二。以后置族产、开族学,都是花钱处,可不是靠种地能攒下的。”
杨氏听得直了眼,实是桂重阳描绘的情景太让人心动。
桂二奶奶在旁已经听不进去,嘟囔道:“发什么白日梦!”
桂二爷爷却是黑了脸,不是对着显露了贪婪之心的儿媳妇,而是对着信心满满的桂重阳:“读什么书?好好的人都读废了。要不是你爷爷心气高,非要憋着劲的想要供出个读书人,也不会落得个家破人亡的下场!”
身为村长家的幼子,桂远当年是读过书的,跟着亲姑父也就是梅氏的父亲开蒙,却是连县试都没过。当年偷银子离家出走前,正好是县试落榜后。当时桂远大病一场,发烧高热差点死了,醒了后就变得沉默寡言,让家里放心不下,才有后来桂村长带他去县城的事,不想却是一去不返。
“九丁之难”一出,村里的人将桂远咒骂不已。就是桂二爷爷,心里恨死了这个侄子,也并不觉得自己看着长大的侄子真的是丧了良心。
到底是亲侄儿,看着长大的,平日的敦厚纯良也不是作假。桂二爷爷只当侄儿是读书读傻了,受了别人哄骗拐带,才会犯下大错。桂远十几年音讯皆无,桂爷爷除了恨他的不懂事,剩下的还有惦念,担心他被人害了,尸骨无存。
因这个缘故,桂二爷爷对读书识字彻底有了偏见。就是桂春、桂秋兄弟两个,都是一日学堂没上过,要不是梅氏私下里开蒙,兄弟两人也都是睁眼瞎。
眼下桂重阳拿着户帖回来,虽说让桂二爷爷得知侄子这回是真没了,可也让老人家不忿。为了那个小畜生,桂家老少死了五口人,他却是成亲生子,日子过得不差模样。能安排人回通州走动办户籍迁移,却不回来拜祭老父,那小畜生是真的丧了良心。
“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桂二爷爷想起这句老话,之前因长房后继有人的欣慰就淡了,剩下的是隐隐的防备。
桂重阳模样肖父,看似纯良,谈吐说话又是读书识字的,谁晓得会不会同他老子一样没良心。
有些债能还,有些债却无法偿还。就算桂远再三忏悔,千叮万嘱儿子回来“还债”又怎么样?死的人不能活过来,走了的人也无法回头。
桂重阳听出桂二爷爷话里的指责,心中憋闷,依旧好言好语道:“就是真想要种田靠天吃饭,也要看老天爷是不是赏脸。燕地向来十年九旱,民赋又重,要是家中没有人有功名,一场天灾下来就扛不住。反倒是有了功名,不管是自家置产,或是收学生教书,都便宜。”
桂二爷爷冷哼道:“功名是那么好考的!顺娘的大伯考了一辈子秀才,至今还是个老童生。要不是黑了心肠占了兄弟家的产业,别说是去考试,怕是早就喝西北风去了。”
顺娘,就是梅氏。其实梅氏之父也是童生,只是到底是先人,又是亲妹夫,桂二爷爷不好拿他说嘴,才用了梅氏的大伯说话。
饶是如此,梅氏姑侄神色也带了黯然。
桂二奶奶见状,忙道:“好好地提那个老混账作甚?黑了心肠的老畜生,恁地狠心,兄弟死了吞了兄弟的家产不说,连侄女也不放过。要不是顺娘机灵投奔了来,不知道被他嫁到哪儿去。可怜外甥媳妇,稀里糊涂被抬上了轿子,说是走道了,也不知到底是生是死。我就不信老天爷一直不开眼,让他得意一辈子,总要有报应。”
梅氏神色越发悲苦,拉着侄女的手身体发抖。
桂重阳素来机敏,听了这话,观众人神色,稍一思量,就将桂二奶奶提及的事推断个差不多。
梅氏到桂家守望门寡,有着父母双亡、家产被伯父霸占、差点被强嫁这个前因,并不是因青梅竹马的情分才决定不嫁人。
桂重阳既少了几分纠结,又多了几分沉重。
梅氏的兄弟,就是桂村长的外甥,死于“九丁之难”。当年的情形很好推断,独子暴毙,梅氏父母受不住跟着没了,随即梅童生霸占了兄弟家的家产,还要强嫁梅氏。
梅氏借着与桂远的婚约,入了舅家守望门寡。梅氏的嫂子,不就是眼前少女的亲娘吗?竟然是被强行改嫁,骨肉离散。
这一切悲剧的罪魁祸首,就是自己的“老爸”……
第六章 族长的发现()
到底是买田还是做生意,最后依旧是没有定论。桂重阳千里迢迢回来,不管桂家二房诸人对他是什么想法,一顿接风宴是少不得的。
说是接风宴也不过是家常菜,不过因为端午节过去没多久,厨房还有半条做节礼收的腊肉,就算有了荤菜。腊肉炒蒜苗、白菜熬小鱼、蒜泥茄子、萝卜干炒辣椒,四道菜,配上小米干饭,虽不过是乡下寻常吃食,看着倒是色香味俱全。
桂二奶奶娘家是屠夫,自己也有一手灶台好手艺,又手把手教给了儿媳妇,虽比不得县城里的大师傅做的饭菜味道好,可并不亚于乡下接喜宴的厨子。不过到底是女人家,抛头露面不容易,能请她们婆媳出去接宴的人家有限,并不能算是什么营生。
眼前这四道菜,就是杨氏的手艺。
虽说最后没有敲定买田还是做什么,可有了银子,杨氏就有了指望。实是这些年穷怕了,遇到难处时,那真是借铜钱都没地方借去。剩下怨恨也好,迁怒也罢,在娶儿媳妇这件大事前,都不算什么,自然是乐的巴结桂重阳。
换做别人家,即便是庄户人家,既来了客人,少不得男女有别,只有男人陪客,女人要在厨房用的。可梅氏不是外人,是桂二爷爷的亲外甥女,桂春的亲表姑,自然是无需避讳。剩下梅氏的侄女梅朵,已经十四岁,可打小养在桂家,与桂春兄弟一起长大的,也同自家兄妹无二;至于桂重阳,虽已经十二岁,可生日小,加上早产瘦弱看着跟十来岁的孩子无二。因此,众人团团围坐。
桂重阳赶了半天路,早已经是饥肠辘辘,看着眼前色香味俱全的农家饭,不由胃口大开,口齿生津,却是不肯动筷子。
桂二爷爷皱眉,以为桂重阳是挑剔饭菜,心里不喜,越发不知该怎么应对这个陌生的侄孙。
桂二奶奶大大咧咧,杨氏依旧是亢奋,梅氏魂不守舍,反而是桂春、梅朵两个小的对桂重阳好奇居多,不由自主的打量,发现他的视线一直往炕上瞄。
炕上一个白团子也不老实,正眼巴巴的盯着饭桌。
梅朵起身道:“元宵也该饿了,我去给它拌点食儿。”
“元宵”就是小白猫的名字,这猫看着不大,可已经七、八岁,是伴着桂重阳长大的。“元宵”这名字,还是桂远生前给起的,说“重阳”、“元宵”都是节日,听着就是一家人。
桂重阳忙带了笑,道:“麻烦表姐了。”
梅氏是桂重阳的亲表姑,梅氏长兄自然也是桂重阳的亲表叔,这样算下来,桂重阳与梅朵两个也就是略远一重的表姐弟。
家猫是好牲畜,桂二爷爷、桂二奶奶虽觉得不该在吃饭前就给猫预备吃食,可眼见桂重阳反应,也就没有拦着。
元宵素来高傲,那里肯随意吃他人之食。眼见梅朵端着饭碗过来,里面用白菜小鱼拌的小米饭,扑鼻而来的鱼腥味,引得元宵移不开步。
梅朵见状,忍不住伸出手去,在元宵身上摸了一把。
元宵也不避开,反而顶着梅朵的胳膊依偎,十分亲昵讨好模样。梅朵欢喜的不得了,莞尔一笑,露出一双梨涡。
桂重阳与桂春正望向这边,看个正着。桂重阳素来爱多思多想,心里算了下梅朵的年纪,添了一丝隐忧。桂春却是看得直了眼,随即不知想到什么,忙移开眼。
只这一眼,也让梅朵察觉。梅朵低下头,继续摸着元宵,还不知道耳根子粉红一片泄露了自己的秘密。
桂重阳虽还不到知男女情事的年岁,可也听说过男女之间那回事。眼前这两人,虽没有眉来眼去,可显然也是有什么的。
眼前这两人一个是从堂兄,一个是拐了弯的表姐,一个十八正当娶亲之龄一个十四岁、将到及笄之年,又有青梅竹马的情分,不是正当在一处。
桂重阳一心要做好族长,给“老爸”偿当年孽债,自然心中早有一番规划。
一个家族,繁衍生息是大事。自唐宋以来,科举大兴,科举就成了晋升家族实力的最佳途径。可是桂家小一辈男丁,眼下只有桂重阳与桂春、桂秋三人,桂春兄弟两个不用说了,因家贫连村塾都没有去过,现在学习固然还有机会,可是还有资质要求;桂重阳则是因早产体弱,等守孝以后下场,还不知能不能熬得住科举之苦。
桂重阳将希望更多的放在下一代身上,自然与杨氏不谋而合,盼着桂春兄弟早日娶妻生子。
眼见念头有希望,桂重阳望向桂春的目光多了慈爱,恨不得立时就多个小侄子,让自己开蒙。
桂春被盯得直发毛,忍不住道:“重阳瞧什么?”
几位长辈已经动了筷子,闻言都望向桂重阳。
桂重阳越发认真仔细地看了桂春两眼,道:“我瞧着春大哥满面红光,似红鸾星动。”
桂春被说的一愣,杨氏已经是眉开眼笑:“真的?你还学过这个,快给你大哥看看,这姻缘到底在何方!”
村里的闺女杨氏早就看了好几遍,略看得上眼的都有了人家,剩下多有些不足。隔壁村里,倒是有个不错的闺女还没有说婆家。
桂重阳看着杨氏,脸上做高深莫测状,却是不肯开口,只用眼角悄悄留意桂春与梅朵的反应。
桂春脸上并无期待与羞涩,像是提及的并不是自己的亲事;梅朵依旧眉目含笑,可摸着元宵的手却顿住了。
这姻缘不是就在眼前吗?怎么杨氏反而视而不见?
桂重阳初来乍到,不知其中是不是有什么,不好揭破,只含糊道:“应是快了,春大哥这面相,是个早当爹的。”
杨氏听了,眼睛直放光。
桂二奶奶看不下去,撂下筷子道:“扯什么闲篇儿,好生吃饭。”
桂二爷爷虽没开口,可显然也不满桂重阳“胡言乱语”。他并不觉得一个十来岁孩子真的能相面算命,只当桂重阳看了两本相关的书故意卖弄。这般小体格,又是这般不踏实的性子,桂二爷爷真的放心不下。
梅氏原本有些魂不守舍,眼下也清醒过来,不由自主的望向侄女,眼中隐有担忧,显然对于侄女的情思也不是真的一无所知。
桂重阳看在眼中,心中越发诧异。
第七章 族长的允诺()
虽说有个喂猫的小插曲,一顿饭也算是宾主尽欢。就是元宵也放下矜持,将一碗熬小鱼拌饭吃的干干净净。
梅氏惦记收拾屋子的事,帮着杨氏收拾了碗筷,便道:“二舅,二舅娘,我先带重阳回去,还得收拾屋子。”
桂家老宅只有三间屋子,西间是梅氏姑侄的睡房与绣房,中间是灶台与饭厅,东屋是先前老太太在世时的屋子。老人家走了一年多,那屋子也空了一年多,总要收拾收拾才能住人。
桂二奶奶从炕上起身,打量了桂重阳一眼。
之前太惊诧桂重阳的到来,没有细寻思,眼下却是瞧出不对劲来。这南京距离北京可好几千里路,路上就要三两月,这行李什么的在哪里?桂重阳身边除了那只白猫,就只有身后一个尺半见方的包裹。
看着桂重阳白白净净小脸,身上素色长衫,都是极体面的,又不带风尘仆仆的狼狈。
“行李呢?”桂二奶奶耿直,想到什么便直接开口相问。
“在码头客栈里。”桂重阳道。
之前回来前,多少有些没底,便将行李直接留在客栈,想着一个人先过来瞧瞧。
桂重阳年岁不大,却自诩不是个孩子了,也有几分识人之明。眼前这几人的心思,在桂重阳看来都是盘子似的浅显。
两个小的态度最好奇,两位中年长辈最纠结,两位长辈最冷淡。有“九丁之难”这个前因在,桂重阳早已做好了被谩骂驱逐的准备,如今已经是喜出望外。
“老爸”亏欠的就是眼前这些人,自己以后要看顾的也是眼前这些人,能平和相处自然是最好。
虽说在五十两银子面前,杨氏毫不掩饰自己的企图心,可也没有说就将银子揽到自己怀里,而是帮桂重阳重新装好,千叮万嘱他好好放好,莫要在人前露面出来。至于其他人,看着那五十两银子的时候眼神热切,可也没有贪婪之态,也没有仗着长辈辈分要带桂重阳收着。
桂重阳觉得自己之前的防备,有些小人之心。不过要是重来一次,他还是会这样小心。如今“老爸”走了,只剩下他一个人,可不愿成为“老爸”口中的“傻白甜”,任人欺骗算计。
木家村离通州码头有十七、八里路,桂二奶奶看了看外头天色。
现在是夏天,日头落山的晚,可这一去一回说不得就要顶着星星回来。瞧着桂重阳穿戴,不是绫罗绸缎,也都是村里不常见的细布,行李里即便再无财物也不像是三瓜两枣,万一有失可是后悔莫及。
“先对付一晚,明儿再去取吧。”桂二奶奶拍板道:“老二家的,将秋儿的衣裳翻出来一身,给他做换洗。”
“哎。”杨氏应了一声,挑了帘子出去,随后捧着一套衣裳回来。
桂家本就贫寒,桂秋上头又有个年岁相仿的哥哥,自然是捡了哥哥的衣裳穿。即便如此,能穿的衣服也没两套,补丁叠补丁穿的不能再穿了,就要被拆了做鞋面,因此留下的衣裳没两身。
杨氏拿出这套,是春天刚淘汰下来,还没来得及拆用的。虽说洗的干干净净,可上面的补丁也是重重叠叠。之前儿子穿不觉得有什么,可眼下拿出来给桂重阳穿,杨氏就觉得不对劲,犹豫了一下,问:“娘,要不先拿春儿那套新衣裳吧。”
说是新衣裳,实际上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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