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啸注意到,这御花园,面积虽不甚大,却是匠心别具,曲径通幽,在一众巍峨肃然的宫殿建筑中,有如一个灵动而别致的存在。
李啸等人一路行过,只见香花异草,虬榕翠绿,假山耸峙,碧池莹澈,一派旖旎风光。花园中从景山引来的一股活泉,激越清透,环流不息,灌溉花园的各处草木。园中更有不知身在何处的宫女弹琴吹弦,乐音琅琮,诱人暇思。
在一个名叫洞天阁的小亭处,曹化淳紧急教了李啸一些,等会如何觐见皇帝的礼节,然后便带着李啸,直往皇帝憩息的翠华亭处。
李啸远远地看到,一个身着明黄色龙袍,头戴铰金翼善冠的年轻人身影,正在亭中闲坐,手中端着青花描龙精瓷杯,正目眺远方,自斟自饮。他的身后,两名小太监正手执拂尘,垂手侍立。
这个人,便是崇祯皇帝了。李啸心下暗道。
“皇上,山东赤凤总兵李啸,已遵谕令,前来此处觐见皇上。”曹化淳先行一步,入亭内通报。
“臣,山东赤凤总兵李啸,叩见吾皇陛下,恭祝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李啸嘴中大声唱诺,一边按曹化淳所教礼节,在翠华亭外,行三跪九叩之礼。
“哦,原来,你就是那个李啸啊。”
听了年轻皇帝那充满疲惫的声音,李啸心中不由得一抖。
“李爱卿,且平身说话。”
“谢皇上。”
李啸站了起来,虽未抬头,却依然偷偷瞥见,前面那个身穿明黄龙袍的年轻人,已从椅上转过身来,正一脸微笑地看着恭敬肃立的他。
瞥见崇祯皇帝的面貌时,李啸心下十分感慨。
他看到,这位大明帝国的年轻皇帝,今年虽不过二十六岁,却是老相徒显,神情憔悴,两鬓竟已有点点白发,眼圈发黑,双目无神,完全没有自已想象的那般圣上天威之相。
李啸心下暗叹,为了挽救这个衰老溃烂的大明帝国,这位殚精竭虑日夜煎熬的崇祯皇帝,方会这般消沉憔悴吧。
只不过,在历史的大势面前,想要挽回这天倾之局,实在是让这个才具平平的年轻人,勉为其难了。更甚一点来说,现在内外交困战乱不休的明帝国,更有如一个巨大的火炉一般,把居于上位崇祯,每天无休止地活活烧烤,直至死亡的到来。
“不错,李爱卿英武非凡,气概豪迈,真真我大明之虎将也!”
崇祯将李啸上下打量一番,忍不住捋须赞叹。
李啸尚未回话,崇祯又笑道:“李爱卿,听闻兵部的奏报,你大战鞑虏,斩获首级数千,俘虏数百,这般大功,朕心甚悦啊。以朕观之,李爱卿,实为我大明官军之典范也!”
听了崇祯的夸奖,李啸急忙又俯身而拜:“末将得立微功,实托圣上之洪福也!皇上这般夸赞,微臣心下着实惶愧。”
崇祯大笑着站起身来,虚扶起李啸:“李爱卿,朕这般夸你,自是当得!要是吾大明朝内,边镇众将,皆能有你这般英勇善战,为国尽忠,则吾大明天下,早已平定多时了,如何今日还是战火纷飞,不得安宁啊。”
李啸向崇祯深鞠一躬,慨然道:“皇上言重了,末将乃大明臣子,为皇上尽忠,为大明效力,自是本份。陛下所指,末将定投效驱驰,不敢稍怠!”
崇祯一脸欣赏地看着他,满意地点点头,然后对曹化淳说道:“大伴,就在这翠华阁内,赐李爱卿酒宴,朕却有许多话,要与李爱卿长谈。”
曹化淳应诺而去,很快,一桌简单的酒宴在亭中摆了上来。
端坐在长桌下首的李啸看到,自已面前,摆着一壶酒,四样小菜,一碗米碗,还有一碟腌萝卜,和一碟雪里红。
他再偷眼瞥去,发现坐在长桌上端的皇帝面前,竟也是同样的酒食,心下不由得又是一阵感叹,史书说崇祯之性极节俭,看来确是实情啊。
特别是,在去年被流寇端了凤阳皇陵后,下了罪已诏的皇帝,更是不停地减膳撤乐,这日常生活,估计连京城的中等富户也不如了。
只是,饶是皇帝如此节俭,大明帝国却依然穷困不堪,财政濒于崩溃,两相对比,李啸不胜唏嘘。
这时,曹化淳替崇祯,将酒杯满斟。另有一名小太监,给李啸满上。
李啸注意到,小太监倒入酒杯中的酒水,竟是高度数的烧酒,而不是普通米酒。而且,他偷眼看到,崇祯面前的,是个小杯,而李啸面前的,则是个大杯。
他心下不觉一紧,崇祯此举,却是何意?
莫非。。。。。。
“李爱卿,请满饮此杯!这杯酒,朕替天下百姓,谢过李爱卿。”
崇祯在上首,向正沉吟着的李啸,举杯致意。
李啸连忙起身,然后举杯向崇祯躬身致意,再将这满杯烧酒,以一种恭敬的姿态,灌入口中。
烧酒度数很高,入喉有如火烧,李啸强忍着没有咳嗽,这一大杯下肚后,能明显感觉脸上发烫。
他举着饮尽的空杯,向崇祯一示杯底后,再恭敬坐下。
上面的崇祯,举杯微笑着轻舐了一口。
一旁的小太监,又赶紧给李啸满上。
李啸还未来得及夹菜,崇祯的话语又在他耳边响起。
“李爱卿,请再饮一杯!这杯酒,朕替祖宗社禝,谢过李爱卿。“
李啸闻言,又急急起身,再将这满杯烧酒,一口饮尽。
又一大杯下去,在烧酒的强力作用下,李啸感觉眼前模糊,喉中刺痛得难受,头脑一时竟有些发懞。
上首的崇祯,再次微笑着小舐了一口。
李啸重新坐下,在吃了几口菜后,崇祯劝酒的话语,再度在他耳边响起。
“李爱卿,这第三杯酒,是朕替吾皇家宗族,谢过李爱卿。“
头脑有明显有点晕乎的李啸,很想拒绝崇祯这次劝酒,只不过,他迅速想了想,还是起身再恭敬地一饮而尽。
第三次大杯烧酒喝完,李啸感觉头脑晕乎乎的,眼前景物一片朦胧,喉头几乎就要烧起来了一般,额头上的青筋都在剧烈地弹跳,有些站不稳的他,一下子瘫坐在椅子上。
见到连饮三大杯烧酒的李啸,脸红眼惺,醉态明显,崇祯脸上的笑容却愈见灿烂,他挥了挥手,曹化淳会意,领着所有的太监悄然退出亭外。
只不过,给李啸倒酒的小太监,在退出亭外之前,却换了一大壶茶过来,重新用杯子给李啸满上,以让他醒醒酒,不致于醉得太厉害。
李啸给自已连倒了三杯茶水,全部喝尽后,才感觉喉咙与胃肠稍微好受了些。
这时李啸抬起头,正碰上崇祯迎过来的目光,君臣二人,目光中皆满是深意。
“爱卿,你可知,朕为何要令你连喝三大杯烧酒么?“崇祯脸色渐渐肃然,他直视着李啸,缓缓说道。
崇祯这般问话,李啸不是笨蛋,心下其实已然明了。
早在喝第二杯时,他便已猜道崇祯令自已连喝三大杯烧酒,是何用意了。
只是,他在嘴上却说道:“微臣惶恐,安敢揣摩圣意。”
“咳,爱卿啊,现在这亭中,只有吾君臣二人,再无六耳,难道还有甚话,不能倾心而谈么?”崇祯摇头叹道。
李啸抬起头,看似醉意朦胧的眼中,却隐隐有精光射出,他低声地回了一句:“莫非,陛下有事以询微臣,故意令微臣饮醉,以求实言?”
崇祯叹了口气:“正是此意!朕今番令你前来,实不想听你一些虚词迎奉。这般谄上之话,朝中诸臣每日言之,早已令朕厌烦不堪,实是殊无甚益。”
崇祯顿了下,目光中满含期待地对李啸说道:“故而,趁李爱卿你率军援京之机,朕着实想听听你,对现在大明时局的真实看法与建议。”
听了崇祯的话语,李啸感觉喉咙中似有东西在涌动,有种不吐不快的感觉。
不过,他还是克制住了颇有醉意的自已,想要倾吐的冲动,而是低下头,沉吟不语。
“爱卿可是担心,说出了甚刺耳之话,恐惹朕不快么?“崇祯见李啸沉吟,又急急而道:“你放心,此间之话,出你之口,入朕之耳,再不会有第三人听到。纵你有言辞不当之处,朕念你酒醉,亦不加以责罚,如此,李爱卿可愿对朕说实话了么?”
李啸轻叹一声,起身离椅,伏拜于地,大声道:“吾皇真圣明天子矣!微臣得陛下这般剖心相待,安敢不尽言。“
崇祯连忙虚扶起他:“那就请李爱卿,对朕一一详细言之。“
李啸站起身来,却不就坐,而是直视着崇祯期待的眼神,缓缓了说出这句话:“陛下,以臣之见,眼下若要真解我大明危局,最为紧要之事,不过八个字。“
“哦,哪八个字?“
“外和清虏,内灭流寇!“
李啸目光如电,一字一句地说道。(。)
第二百二十六章 御花园召对(下)()
李啸的话语一完,崇祯的脸色,顿时变得极其复杂。
这个李啸,真是够大胆,竟然这般直接地说出,自已这个皇帝都一直不敢面对的问题。
难道,他就不怕,再步袁崇焕后尘么。。。。。。
翠华亭中,突然陷入一阵无声的沉默。
“李爱卿,除了你这八字建议,可有他法?“
最终,还是皇帝开口,打破了压抑的沉默。
“陛下,请恕臣的酒话说得直接,眼下的大明,内外交困,民穷财尽,粮饷难继,军心涣散,这般不堪之境,我大明官军,想勉力挡住一面尚且艰难,如何还能与清虏和流寇两线作战啊!
李啸的眉头,拧成一个痛苦的深结。
崇祯长长地叹息了一声,又来回踱了几步,却又问道:“爱卿,当日那三边总督杨鹤,曾向朕提出,先平流寇,再打鞑虏,卿以为可否?”
“不可!”李啸明确表示反对。“陛下,现在的情势是,鞑虏与流寇相比,鞑虏强而流寇弱,理当先弱后强,却不可颠倒其序啊!”
“哦?”
李啸见皇帝面现犹疑之色,又道:“陛下,恕臣直言,想当年,在万历天启年间,流寇还未起势之时,我大明官军,与鞑子交手多次,可曾有甚拿得出手的胜绩么?”
李啸见皇帝不说话,又继续说道:“陛下,如果末将没有记错的话,自万历末年来,那老奴背叛我大明,在关外建立伪金,先是一统女真诸部,接着便开始侵掠明土。这近二十年来,我大明接连丢宽甸六堡,抚顺,沈阳,辽阳、广宁,以及辽中辽南的全部土地。鞑子一路连战连捷凯歌高奏,而我大明官军前后累加起来,竟有二十多万精锐折损其中!到现在,辽东土地已大部丧失,仅存了辽西一隅之地。而鞑子却除了据有我辽中辽南之大片土地外,更于今年全部扫灭了蒙古诸部,国力如日中天,已是纵横万里的大国。故臣以为,当再不能以往日眼光,去考量现在的清虏了。”
崇祯依然沉默无语,脸色一片黯然。
李啸顿了顿,又继续说道:“自崇祯初年起,鞑子已数次入关。每次入关,皆是侵掠千里,气焰猖狂,无不攻城夺地饱掠人畜而归,无不将我各处的大明官军打得狼狈惨败。鞑子战力这般强悍,我大明各地军兵,在接连而来的惨败大败中,早已畏鞑如虎。况且,虽然朝廷已开征二饷(注,明末三大饷中,练饷是崇祯十二年时,才根据杨嗣昌的提议征派的,此时还未开征,为防读者不解,特此注明。)但我大明官军却依然处处粮饷不继,以致官兵斗志消沉。这短时间内,我大明官军之战力,又如何可得骤升,又如何可去与那兼并了汉军与蒙古之力,已然实力大涨的清军鞑子,去进行全面抗争啊!”
崇祯脸色愈发难看,他缓缓背过身去,长吁短叹。
“陛下,现在我大明官军之战力,总体来说,虽远在清虏之下,但依然还是略高于流寇。故臣以为,在流寇尚未形成超越我军之战力的大好情况下,先行将国中各地流贼抓紧扫灭,再去图那清朝鞑子,徐徐收复辽东旧地,方为唯一可行之策啊!“
李啸一连说完这长长的一大段话,他长出了口气,抬头望向正呆坐椅上的崇祯。
“李爱卿,那你以为,清虏会同意我大明求和之议么?”崇祯垂着头,艰难地说出这句话。
李啸抬起头来,语气坚定地对崇祯道:“陛下,以臣之见,现在却是与清虏议和的最好时机!”
“哦,何以这般认为?”
“陛下,这次清军入关,原本以为会所向无阻,能顺利大掠而归。但他们会没想到,其三路清军中,扬古利部已被我军打得大败,我赤凤卫军兵,前后加起来,共消灭其部兵马八千多人,统帅扬古利业已被微臣射成重伤,估计今日,已然命丧九泉。可以说,通过此战,清军已尝到了我大明官军之厉害,原本骄狂蔑视之心,定会大为收敛。且因丧了统军大将,受到沉重打击的清军,极可能就此退回关外,撤兵而去。在这般有利条件下,我大明提出可与其议和,相信清鞑酋长皇太极,定会慎重考虑。”
崇祯神色微动,却喃喃低语了一句:“爱卿之言,亦是有理。只是朕恐清虏言而无信,反复无常,所签之协议,随即翻脸撕毁。如是这般,岂不白费功夫?”
李啸忙道:“陛下,自古形移势易,乃是不变之定数也。若我大明能与鞑虏签下和议,不求那鞑子会永守契约两不相犯,只求哪怕能得到十年、甚至五年,哪怕三年的宝贵休养生息时间,我大明官军定可一扫国内流寇,安顿百姓,整训军兵,再出关外与鞑子相抗。末将不敢说能立即夺回辽东失地,但与鞑子长相抗衡,保我大明疆域稳固,却是可以做到的。”
崇祯已然被李啸说得心动,他捋须沉吟,脸上却满是沉思之色。
“李啸,你这方法,虽有可行之处,只是,朕却怕。。。。。。“崇祯欲言又止。
“陛下可是担心,国人会说陛下有如当日北宋一般,软弱无能,卖国求荣,与入侵的金人,签下城下之盟乎?“李啸直视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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