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歌谣是官军伪造出来,用来激励城中民壮士气的。说得是李自成在攻破开封后要屠城,不放过任何一个市民。要不是这一句歌谣,城中的民壮根本没有士气坚守开封,恐怕城池早已经被攻破了。
在这个战火连天的时代,大明的官军根本没有任何信义可言,有时候比贼军更加无耻狡猾。
听到陈永福的吼声,民壮们慌张失措的脸上带上了一丝决然,竟有些鱼死网破的悲壮。
巡抚高名衡是个三十多岁的中年人,留着长长的胡须。他听到陈永福的呼喊,又加了一句:“周王有令,守住城池后周王开仓发粮,每人赏米三石,银十两!”
高名衡的话是不是真的很难说,但却被民壮们口口相传传了出去。城墙上的民壮们似乎又多了一份死战的原因,更加坚定起来。
今天的攻城战已经是第七天。城外的城壕早就被贼兵填平,城墙上的一百多门各式大将军炮、弗朗机炮和几门红夷大炮都已经打光了炮弹,全部哑火了。接下来的战斗,就是刀刀见血的肉搏。
震天的喊杀声中,饥兵们冲到了城墙边上。城墙上的弓箭手开始射箭了,嗖嗖的箭羽破空声中,毫无装甲的饥兵纷纷中箭。城墙上的守军同样歹毒,这些箭矢的箭头都是泡过粪便的,中箭者的伤口极容易化脓,中箭了基本上就没救了。
中箭者的惨叫声凄厉地响起,却又淹没在义军的喊杀声中。
饥兵们冲到了城墙边上,举着木梯架上了城墙,嚎叫着往城头上爬去。
一勺勺滚烫的粪汁被城墙上的守军泼了下来。在这气候温热的农历四月,这些灼人的金汁具有令人意想不到的杀伤力。被金汁泼中的饥兵顿时皮开肉绽,在熏天的臭气中惨叫呻吟。
那些高温金汁顺着衣领流入衣服里面去,猛烈腐蚀着瘦弱义军的粗糙皮肉,痛得让人放弃一切意志,足以让中招的饥兵生不如死。
这种“生化武器”造成的伤口,是没法医治的。
但前面的人刚刚倒下,后面的人又往梯子上爬了上去。
“杀!”
“杀!杀!”
“杀了周王分粮!”
像是一群没有意识的蚂蚁,饥兵沿着梯子浩浩荡荡地往上面涌动。前面的人被金汁泼倒,被滚石檑木砸倒,被棍子捅下梯子,后面的人就跟上去。几十万饥兵实在是太多,即便登墙时候死了几千人,士气依旧坚挺。
开封的城墙高三丈五尺,饥兵们渐渐靠近了城头。
短兵相接终于开始,城墙上的守军和民壮开始挥舞刀剑长枪,击杀试图跳上城头的饥兵。
一个饥兵在梯子上爬了几步,就看到两杆长枪齐齐朝自己脸上招呼过来。他慌张地往右边躲闪,躲开了其中一杆,却还是被另外一杆刺中。长枪狠狠刺进了他的左肩,刺断了他的锁骨,卡在断成两截的骨头里。
这个饥兵惨叫了一声,朝梯子下面倒了下去。
一个高大的饥兵挥舞着弯刀格挡朝他砍来的刀剑,竟奇迹般地站上了和城头齐高的梯子尽头。他嚎叫着往上一跳,站上了两堵垛墙中间的垛口里。
一个十四、五岁的民壮少年突然发现自己竟刚好站在这个饥兵正前方。
饥兵猛地一挥弯刀,身无片甲的少年顿时胸口开花,满眼不甘地倒在了城墙上。
但是这个饥兵还没有收回自己的弯刀,一支飞箭就突然向他刺来,狠狠扎进了这个饥兵的额头上。这个饥兵踉跄着往后退了几步,往后一翻摔下了城头。
梯子的最后几步是最血腥的战场。瘦弱的饥兵和同样的瘦弱的民壮们挥舞着生疏的武器,喊叫厮杀在一起。
饥兵攻城是为了活命,因为的是一个不纳粮的幻想。民壮们拼命守城也是为了活命,因为的是官军的谎言。
第六百九十五章 左眼()
饥兵和城墙上的守军鏖战时候,突然从城墙北面传来一声震天巨响。
城墙像是遇上了大地震,猛地抖动了几下,摇得城头上厮杀的人群都是动作一滞。后排的守城民壮慌张地看着北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而还在攀爬梯子的饥兵则突然间欢呼鼓舞起来。
陈永福心里猛地一咯噔,猛地跑上了旁边一座箭楼,伸长脖子往北面看去。
不看还罢,这一看到北面城墙的情况,陈永福一下子如遭雷击,脸色惨白。
北面的城墙中段,不知道什么时候被闯贼的步卒埋下了无数火药,那震天的巨响就是火药的爆炸声。此时长达一百多丈的一段城墙被炸垮了,开封城在北面的这一段失去了城墙的保护,赤裸裸地展示在贼兵的面前。
城墙外面的闯军饥兵齐声高呼,声音震天,仿佛已经看到了开封的陷落。
河南巡抚高名衡此时也明白北城墙发生了什么,他像是被人用一盆冰水从头淋到脚,呆立在城楼上失去了进退。
陈永福猛地吼道:“调二千正兵去守住坍塌的城墙,再调两万民壮去修补城墙!”
然而陈永福的命令已经晚了。坍塌的城墙外面,一万闯贼马军和骁骑冲了上来。这些闯军中的精锐早就埋伏在北城墙附近,等的就是这一刻。此时他们一个个跳下了马,步行朝坍塌的城墙上冲去。
这些精锐穿着绵甲,眀甲或者暗甲,戴着头盔,手上举着精良的刀剑,和饥兵完全不一样。
直到这些精锐闯军攻上了坍塌的城墙,陈永福二千支援过去的正兵才赶到。两千正兵和一万闯军精锐在城墙上厮杀起来。
但胜负几乎在第一时间就分出了。
冲上城墙的闯军马军、骁骑等精锐大多是跟随李自成多年的老贼,又或者是官军、甚至是官军家丁投奔李自成而成,战斗力极为彪悍。比起陈永福麾下的正兵,这些闯军精锐的个人战力丝毫不落下风,甚至更胜一筹。
别说二千人,就是五千人都未必能拦住这一万精锐。
然而陈永福也只能调两千人过去了。他这个河南总兵比不得边军的总兵,麾下只有五千正兵。就算加上地方守备的守军,开封城内正规营兵也只有八千人。开封城墙二十多里,在几十万饥兵的冲锋下处处要防,其他地方根本抽不出更多人马。
更糟糕的是,在刚才的几十万饥兵冲杀下,陈永福的正兵已经筋疲力尽。用兵老师疲来形容此时抽调过去的二千正兵,丝毫不为过。
陈永福此时才明白,李自成用几十万饥兵冲击开封城头的气势汹汹,根本就是佯攻疲兵之计。在饥兵吸引了官军的注意力后,李自成真正的杀招是埋在北城墙下面的火药,是这一万精锐。
所谓兵不厌诈,李自成戎马十几年,已经把战场上的诈术玩得炉火纯青。
陈永福咬紧牙关,死死盯着坍塌的那一百多丈城墙,希望奇迹能够发生。要是正兵能把闯军驱散,民壮担土上去重筑城墙,那守住开封城还有希望。
然而奇迹并没有发生,在李自成冲击下坚挺了几年的开封城终于支撑不住了。
一万人闯军精锐对阵二千正兵,只拼杀了一刻钟就分出了胜负。二千正兵被闯军砍杀了几百,溃不成军,撒腿往南面逃去。
这一段城墙上的正兵一溃,整座开封城再无险可守。整个城防像多米诺骨牌一样成片倒下,一段又一段城墙上的守军崩溃了,投降或者溃逃。那些城中的民壮哪里还有抵抗的勇气?一个个跪在了城墙上,磕头乞命。
陈永福坚守在西城墙上,最后竟没能逃走,和高名衡一起被闯军擒下。
涌上城头的饥兵们眼睛放光。此役闯军虽然经受了一些伤亡,但是在他们的努力下,他们居然真的攻下了开封,攻下了这座中原最大的城市。开封攻下了,闯军的前途还用说吗?对闯王的最后一丝怀疑也被饥兵们抛弃了,流贼们兴奋地举起了手中的长枪刀剑,在城墙上高喊:
“闯王!”
“闯王!”
“吃他娘!着他娘!吃着不尽有闯王!不当差!不纳粮!”
饥兵们喊了一阵时间,突然人群中有人喊道:“杀周王!”
“杀了朱家的那些吸血虫!”
“杀士绅老爷!”
城墙上的闯军反应过来,大叫着朝城中的王府和士绅豪宅冲了过去。
开封城中不仅有周王府,更有周王一系世代繁衍的郡王近百。城中镇国、辅国、奉国将军等拿着朝廷俸禄的宗室子弟三千多人。这些人一个个都是富得流油,在开封城中最好的地段建满了高墙大院,宫殿花园,此时成为了闯军杀掠的最好对象。
而省城开封城中的士绅府邸,同样也逃不过闯军的屠杀。这些士绅平日里剥削平民太狠了,此时闯军饥兵的仇恨集中释放,不知道要杀死多少人。
开封城中,上演着一场血洗。
李自成骑着他的乌驳马,率领闯军诸将骑行进入了开封城。
闯军的将领们都有些飘忽,做流贼逃窜了十几年,想不到有朝一日竟能攻下开封这样的大城。刘宗敏、郝摇旗等几个将领看着富庶繁华的开封城内建筑,露出贪婪的目光。要不是闯王拦在前面,他们早就和小兵们一起冲进王府里抢掠了。
藩王宗室的那些美貌宫女,士绅老爷的那些金银绢帛,想着就令人心动。
李自成骑马行在开封城的朱雀大街上,突然一勒马停了下来。他似乎有些感慨,又重新打量起这座被他征服的城市。
谋士李岩骑在马上,焦急地朝李自成说道:“闯王,如今开封初下,正是我们邀买人心的大好时机。闯王诚宜约束部众,安抚城中官绅、宗室。如果天下的官绅知道我们不会对他们赶尽杀绝,闯王取得天下便易如反掌。”
李岩的话有些煞风景,引得刘宗敏等人的一阵冷哼。
饥兵们跟随闯王起事图的什么?还不就是杀官绅,杀藩王,抢夺粮草金银过快活日子。如果好不容易攻下开封不掠夺一番,以后还有哪个会跟随闯王?
李自成没有回答李岩的话,实际上,李自成根本没有转身看一眼李岩。显然,这个农民军的领袖对李岩的这个提议十分不屑。
只有谋士宋献策看了李岩一眼,若有所思。
没多久,河南总兵陈永福就被押到了李自成面前。
陈永福曾经在李自成第一次攻打开封时候射伤李自成的左眼,让这个闯王变成了独眼侠。陈永福暗道今日被李自成擒下,免不了一场凌迟。
走到李自成面前,陈永福拒绝跪下,厉声骂道:“天杀的闯贼!多说无益,要杀要剐速来!”
李自成用唯一一只右眼看了看陈永福,跳下了乌驳马。他缓步走上前,亲手解开了陈永福身上的绳索,说道:“若不是陈总兵坚守开封城,李自成数年前早已攻入城中,陈总兵当世良将也。”
“朝廷昏庸奸臣当道,陈总兵何不弃暗投明,随某共建大业。”
第六百九十六章 工匠()
四月二十五,皇极殿的朝会上,百官皱眉不语,气氛凝重。
昨天消息传来,李自成攻陷了中原重镇开封。
崇祯十四年李植在开封击溃李自成后,李自成躲入太行山中。想不到几年过去,李自成趁着河南灾荒连年又死灰复燃。天子朱由检调集十几万大军围剿,前线的官军却根本没有击败李自成的能力。如今不但不能剿灭闯贼,更让他攻陷了开封。
开封城中上至以周王为首的几千大明宗室,下到聚于开封城中的河南名士官绅,全部被李自成一网打尽。李自成在城中大肆拷掠权贵,动用各种刑具,不把藏在地窖中的最后一两银子挖出来不罢休。
朱由检坐在御座上,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想不到自洛阳福王被李自成杀死后,周王一脉又被李自成全灭。大明最看重宗室血脉,平时无论财政再困难都要保证宗室的俸禄,宗藩失陷这个消息可以说是对朱由检沉重的打击。
说严重点,朱由检甚至都感觉无颜面祭拜祖宗。
朝堂上的文官们同样如丧考妣。李自成视士绅为死敌,不但在乡野中劫掠士绅地主,一进城就更加对官绅举起屠刀。这次开封城失陷,城中不知道多少文官士子被闯军洗劫,不知道多少缙绅富豪被杀死。
所谓唇亡齿寒,无外如此。
百官都不说话,都在琢磨怎么处理李自成的问题。李自成越发做大,十几万边军显然奈何不了他,必须增派兵力。但是增派哪支兵马,是大有讲究的事情。
刑部侍郎张光航突然站了出来:“臣有话说!”
“说!”
“臣请掉津国公虎贲军讨伐闯贼。虎贲军天下强军,必能将闯贼碾灭!”
听到张光航的话,朱由检和文官们都沉默了。
兵科给事中龚鼎孳站出来喝道:“张光航,尔居心何在?”
张光航皱眉问道:“吾有何居心?”
龚鼎孳说道:“以李贼的性子,击溃闯贼后一定会占据河南不走。河南在闯贼手上,只是一家流寇而已。河南若在李贼手上,则是虎贲军的粮饷基地。李植在山东凭借一省之地已经强横霸道,若是再得河南,他还不变本加厉杀光天下士绅?”
张光航冷笑一声,仿佛听到了最荒谬的事情,抬头看了看天子。
朱由检看了看张光航,叹了口气说道:“朕倒是想要用津国公,只是如今津国公已经位极人臣,若再平灭闯贼立下大功,朕拿什么赏他?”
阁老范景文跳出来说道:“若是让李植得了河南,恐怕朝廷就再无力控制李植。如今天下人心思动,若是加封李植为郡王,天下钻营附会的屑小恐怕要闻风而动投靠李植,届时恐有不可言之危。”
范景文到底是东林党大佬,说话极有水平。明明是士绅害怕李植把势力扩大到河南,他却站在天子的角度分析问题,说得朱由检都挑不出毛病。
封异姓王实在是一件很凶险的事情。汉朝封曹操为魏王,最终就禅让给了曹氏。曹魏封司马氏为晋王,司马氏最终占据大统。李植实际上已经割据在天津山东,如果给李植封了王爵,即便李植没有想法,天下的其他人都会有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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