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葛亮静了片刻,便道,“我一一拜会了朝中大员;也无人言语什么。荀老,卢令等人皆已释怀。”
“你的口才自是好的,但有昨日之事,便有你的说辞,只怕许多人仍是心下不平,”刘备又是叹道,“我去安排兵马时撞见丁原,他虽未说什么,那架势仿佛恨不得将我碎尸万段一般。”他顿了一顿,然后侧身转向诸葛亮,说,“孔明,你应当看得出这事并不容易压制。如今无论是谁,都可以打着剿灭叛逆,还政汉帝的名号起兵讨伐,而届时这城中内应也不会少,更别提丁原二袁在洛阳城中尚有大部兵马。”
诸葛亮毫不回避地应道,“是,主公此言甚是;便是如此,这执金吾必得尽快换个人。”
“你……”刘备一时无言以对,安静了片刻竟是笑了。“真是,说不过你;罢了罢了,有你在,自能替我筹划妥当。昨夜一宿未睡,眼下也是晚了,孔明且早些歇息。我自去再将城外的兵马重新安置一下;今日还未出过城去,董种那小子怕是要被吓到了。”
“主公且慢,”诸葛亮又道,“关于执金吾的人选,主公可有吩咐?”
“吩咐?也有,”刘备扬起剑眉,说,“孔明,睡觉去!”
听得这般久违的熟悉的话语,诸葛亮不禁唏嘘。他突然想到,当初那孤零零的十一年里,在最沉静的夜里,他也曾偶尔惊觉——已是无人令他睡觉去了。但这般想法总是来去匆匆,很快便被军报税务淹没,从未来得及细想。而如今乍听见这般话语,他几乎无法应对,半晌方低声感慨道,“主公,亮已年过半百,许久未曾听过这般命令了。”
“年过半百?”刘备又是哈哈一笑,说道,“陛下年方十四,但看平日里行事,却正需得旁人提醒吃饭就寝!陛下且去歇息,这执金吾的人选我再思量着。”说着,刘备已是起身,这番竟是规矩地一礼,恭敬说道,“陛下,臣且告辞。”诸葛亮又是一怔,但且未及言语,刘备已是退了出去。
之后几日虽显得风平浪静,诸葛亮却丝毫不敢懈怠。第二日朝会时他接着黎阳军中哗变的由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重置人手,召回曹操与董武两人,请袁隗主持调查黎阳之事,又升赵云为左中郎将,派往黎阳暂统黎阳营。他的举动如此迅捷,大多官员尚在云里雾里,怎敢言语;关键的几位大员他已先行拜会过,自是不会有人反对。只是雍营、河南尹中的军事却仍得先放一放,不可做得太过急迫。于是他只是径自另议人事,提出任命方才应征入京的荀爽为太傅,又将司马朗调入司农令听任,最后又正式任命皇甫嵩为凉州牧。之后诸葛亮耐心地等了几日,这才下诏召张温回京,又遣皇甫坚寿统帅雍营。这些安排虽有些突兀,却不失道理;更何况少年天子显得如此笃定,董卓又是一直一言不发,倒也不容百官质疑。
下诏召回张温的第二日,正月初八,曹操和董武两人尚未抵京,黎阳的密信却已是送到。那日一大清早刘备便往南宫求见;到了云台殿中,他一扫前几日的谨慎,完全没有偶见礼的意思,神情中有一种无法压抑的振奋。他见周围无人,便大笑道,“孔明,孔明!你道我今日收到了什么消息?”他将一封书信递到诸葛亮手中,又是叹道,“如今你我皆可放下心中一件大事。”
诸葛亮心中一动,伸手接过书信。他匆匆扫过两句,便看书信末尾,果然便见署名题着“关羽敬禀”四字,那字迹便和记忆中的关云长手书无二。
他无声地舒了一口长气,顿觉世间再无难事。
定局
……》 黎阳之事究竟内里如何,只怕是再查不出个究竟来。关羽的书信中只说董武请宴,宴席上遭人投毒,但已康复大半,不值担忧。关羽并未说疑心谁人投毒,只是他显然不曾怀疑曹操;偶尔提及曹操,他只道自己伤重之时全赖曹操力挽狂澜,平复军心,才保得黎阳平安,字里行间颇多赞扬。对于董武,关羽则未说一字。
“云长是个直性子的,果然又被曹孟德哄得团团转,”刘备少不得几分愤然地说道。
“主公仍以为这投毒之事乃曹操所谋?”
“哈,自是曹孟德所为,”刘备道,“董武这小子跟了我许久,我怎能不清楚他的性子?便是再给他十个胆子他也不敢动云长一根头发!云长益德他们初随我时,董家的小辈便看不惯我对他们关爱有加,时不时地便要为难他们。为此事我已是将董家的那些小辈教训遍了,他们也见识过了云长的刀法,还有云长在军中的威望,谁胆敢妄动?定是曹孟德,见了云长的威信,便想着可借此在黎阳作乱!”他看着低头沉思的诸葛亮,又是叹道,“好在云长无事,也就不用追究了。你想来仍有用得着曹孟德的地方,再说如今也的确不好接着得罪曹太公。”
诸葛亮抬头,坦然应道,“主公,我本想以袁公的性子,既不愿得罪主公,亦不会得罪曹太公,如今定是草草处理,不了了之,不能给关将军一个公道。若是主公当真想追究,恐怕还是要换上卢令查事。当然,此事还是不追查为好。”
刘备先是一笑,说,“你主公也不是这点事理都不懂。罢了,莫再追究,只要黎阳军心稳了便是。”顿了一顿,他又是加道,“更何况,如今云长倒是和曹孟德成了莫逆之交,还为他说好话;想来查也查不出来什么了。”那语音间竟还有一丝微妙的酸意,也是诸葛亮随他已久,方才能听得出来,不禁莞尔。
有赵云和关羽两人同在黎阳,稳定军心自不在话下,只是黎阳营统帅一职却是让人忧心。赵云和关羽威信不足,暂时统领已使人侧目,若当真将黎阳营交给他们却更是名不正言不顺。更何况这二人也无意留在黎阳。赵云在信中几番提及欲回并州,关羽亦是写信来道,如今皇甫坚寿离开并州,人手不足,他希望能回并州相助大哥。几番合议之后,刘备便言当请司马防镇守黎阳。“以建公的名望官位,压镇黎阳自不在话下,”刘备笑道,“建公与我也算友善,连伯达要娶你家大姐也是我牵的线。只是建公向来谨小慎微,见我在京城中气焰太盛,竟不愿来往,连伯达这小子入京至今都还未来拜见我。你如今拉司马建公出来,当不会有人疑心与我有太多干系。”
诸葛亮几分啼笑皆非地叹道,“我早疑心大姐的事是主公牵线,果然如此!主公来此这些年,与荀老、皇甫将军等人友善是自然,不想竟还结交了河内司马氏。只是主公不知,我与司马家的二子争战多年,敌对之势仿佛主公和曹公一般。如今想到河内司马,仍还有一分难以释怀。”
“哦?”刘备扬了扬眉,有些惊奇地看着他,“你是说司马懿?难道曹魏后来竟是让他掌了大局?呵,不过也是;长文自不会上战场,军事由他担着也合情合理。小懿那孩子我见过许多次,平日里虽不怎么说话,但看得出来——当真聪慧异常。说起来,他与你幼时倒有些相像,就是再沉闷两分。”
焉能想到,他居然还能听见自家主公管统帅曹魏三军的司马懿叫“小懿”!当真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诸葛亮不免笑叹道,“仲达之才确实世间罕见,主公识人之能依旧。只是主公莫要再将我家二姐嫁与他便好!”
“你家那二姐,”刘备随口应道,“当嫁个荀家人,或者长文。”
诸葛亮一怔,但刘备显然无心议论此事,未及他答话便匆匆岔开了话题,复又说起河南尹兵马一事。
果然便如两人猜测,袁隗在查黎阳事时一直含糊拖延,最后自是不了了之;曹操、董武二人皆未获罪。诸葛亮让曹操官复原职,而董武则安置到洛阳城中的军中。好在黎阳也自平静了;待司马防抵达,也再无波澜。三月中,朱儁平山越归来,少不了一番加官加爵和丰厚赏赐,随即仍是统领河南尹的兵马。这三个月来,诸葛亮自觉手中权柄已实,也不再有所顾忌,干脆将二袁所统,原属何进的西园兵马全部划给了朱儁,再给袁绍随意封了一个郡守之职,让他离洛阳而去。倒是执金吾这个职位仍是留在了丁原手中,实是因为诸葛亮再找不出可用之人。丁原有些莽撞,对董卓也颇有敌意,但至少无甚野心,对天子忠心耿耿;这执金吾一职,且便让他留着罢了。至此,北方大势已定,只唯独如今统领并州的人尚未有相应的官勋,略显得有些名不正言不顺。
五月,突闻鲜卑军大举入侵并州云中、雁门两郡并幽州代郡。鲜卑军来势汹汹,已夺了雁门郡北面的盐泽和强阴城,在代郡更是借着漱仇水突破城墙,一举攻入关内,各处边关皆是告急。诸葛亮与荀攸私下议论时,荀攸便建议道,“董将军与皇甫将军两位当年都曾征战关外,驱逐胡虏,由他二人北拒鲜卑自是上佳。只是皇甫将军在凉州,仍得西防羌氏,更何况由凉州出兵却是太远,如今当遣董将军率并州军前往。”
诸葛亮本有此意,听得荀攸也是这般言语心下突地一动,却道,“只是我只觉董将军身边尚缺一运筹帷幄之人参详战术,却不知先生是否愿意随董将军出征?”
荀攸一怔,随即低下头去。沉思良久,他方委婉说道,“陛下,董将军麾下有武威贾文和,
诸葛亮微微一笑,说,“先生妄自菲薄了。贾文和固然是奇才,我却深知先生仍然要胜出一筹。董将军更不会误解我这番举动。不过先生所言亦有道理;有贾文和在董将军麾下,当是够用了。”他本是担心贾诩虽有谋略却不好驾驭,毕竟此人太过谨慎,一心自保;但转念一想,以刘备的驭人之能,当能用得动贾诩,也就不必勉强荀攸。
将此事说与刘备听后,刘备亦是笑道,“有贾文和,这还不够用?更何况阿豫还在并州。”
“阿豫?主公是指田国让?”诸葛亮不禁好奇问了一句。
田豫算得上刘备麾下的第一名谋士,亦是多谋善战之人。他尚未及冠便来依附刘备,但不过几年又匆匆离去,却让刘备一生念念不忘。对此人诸葛亮是久闻其名,也曾听说他击破匈奴的傲人战绩,只是一直无缘得见。
“不错,正是田国让;前几日收到并州的书信,才知道他终于是取字了,今后可不能再叫阿豫,”刘备笑道,“这一次他仍是追来了,想来却不会再匆匆离去。当初我是真没有留住他的资本,如今当有不同。有国让在,还有贾文和,何需将荀公达一并带出去?当然,你若想让荀公达去前线磨练一番,那自另作计较。只是我本打算将并州的那位带出去挣些军功,你可有异议?”
刘备所说的“并州的那位”自然便是这个世界里还未及而立之年的刘玄德;只是若要说出口来,却是太过怪异。
诸葛亮自是心领神会,欣然应道,“亮亦有此意。”
五月底,董卓离京返并州,而并州军也已集结,等待着主将归来,准备北上抗击外敌。董卓离京那日,未足十五岁的少年天子携几名亲信亲自送他至城门——倚重之情可见一般。
城门下,刘备跪在昔日的股肱身前,礼道,“臣定不负陛下所托,不退鲜卑誓不归来!”
诸葛亮走近两步,拉过刘备的手,就像当年刘备曾无数次拉过他的手扶他起身。“汉室有将军这般人物扶持,何愁不兴?”他说,“将军,保重。”
刘备凑近了些,用力反握住他的手,压低声音道,“有你和我在此,还有什么事不能成?你自放心;待我归来,大局便更完全稳固了。”
中兴的万里路,便始于此处迈向北疆的第一步。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