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讨厌这里。
当天,直到晚上我才见到爹,所以我很生气。这是他的家,他一直都在,却直到最后才来找我。
我跟爹说我要娘,我要回家。
爹摸着我的头说以后这里就是我的家了,他让我乖乖地。可我其它什么都不想听只想着找娘,于是一直缠着爹问娘什么时候来。爹被我缠烦了生了顿气离开,那时被孤零零留下的我望着洞开黑漆漆的门口觉得很害怕,直觉得这个杜府就像只张牙舞爪的可怖鬼怪,年幼的我完全无力自救。
次日我被带到杜氏的祠堂里祭拜祖宗,连两位已出嫁的姑姑都来了,甚至还有几位老人,听说是族里辈分比较高的。他们都是来看我的。小小的我待在人群里被打量,会害怕,但是不甘心,于是我抬首回看每一个人,感觉到他们落在我身上的目光都是那样的冷漠。
我讨厌这些人,我讨厌杜府。
所以我试着逃出去,试过很多次,也失败了很多次,所以照看我的人越来越严,而我也越来越野。终于在经历了十来次后我终于仗着身量小,东蹿西跑地混入人群消失在巷道里。不过我很快就被找到了,因为我能去的地方太少,而且我渴望回家的想法太明显。
当被找到后我很配合地跟着人回杜府。为什么?因为我已经无家可归了。
在我回到家后,我发现屋里了无生气,这些日子里积压的害怕与委屈令我不可抑止地大哭起来,哭声颇大惊扰到了邻居老伯。他见到我后很是诧异,问我怎么一个人回到这里。我只说我要我娘,老伯突然神情就悲悯了起来,他说:“可是你娘已经不在了啊。”
“怎么会不在!娘不会不要我的。”我简直是用吼地说。
“唉,不是不要你。不在,不在就是……死了啊。”
死了?
什么是死?我曾问过娘为什么我没有姥姥,娘说姥姥死了,就是走了一辈子累了需要长眠。我又问那什么时候醒?娘说不会醒了。
那一刻我只想到娘说过的这些话,也不哭了,只想着娘也不会醒了。
晚上,我被困在了柴房,说是让我反省。我确实反省了,我觉得我应该逃得更远,这个地方压根没有我的一席之地。特别是当我跟爹说娘死了这事,他竟然很冷静地回答我一句知道了。难道他一点也不伤心吗?小时候我哪里懂其中的曲折,只觉得心里难受得很,那时我并不知道这种难受叫作心寒。
说逃太容易,但实现却太难,特别是我成功过一次之后。
再长大些我就发现除了杜大夫人其他的杜府成员虽然对我多有不屑却还算是重视的,原因是杜府人丁单薄,而我是我这一代唯一的孩子,更何况还是个男丁。而杜大夫人与其余两位姨夫人都没有生出一男半女来,我想这就是为什么大家明明并不喜欢我却还是将我带入杜府认祖归宗的原因。
有时候我会发现杜大夫人与两位姨夫人会用古怪眼神偷看我,我想她们是不是在想其实我并不是爹的孩子?毕竟爹这么多女人里竟只有我这么一个儿子,不过当我照镜子的时候就会发笑,因为我与爹的眉眼实在是太像了,又怎么会不是亲生的?想来真是可怜又可惜。
可怜的是她们,可惜的是我。
而更可怜可惜的是,虽然杜大夫人要求佣人称呼我为大孙少爷就是期望自己也是能够生一个正经的孙少爷,但不知是什么原因,我在杜府的这些年,她们仍然是无所出,更甚者连像我这样的野种也再没有一个。
杜府有钱,听佣人闲谈说爹现在从政了,这意味着杜府以后还会有权,但这些从未改变我的想法,我依旧厌恶杜府。杜府里的那些正经的主子们没有因为接触久了而不再疏远我,除了那位留洋的叔叔,他似乎因为受过不一样的教育而对我的态度有所不同,但他说服不了其他的人。他们总那样高高在上,他们瞧不起我,不过我也同样瞧不起他们,一群恶人,至少在我眼里是这样的。
他们对我有要求,要我好好读书,要我风度翩翩,我偏不,我脾气大还爱与人打架,总之从不如他们所愿。
我并不以杜大孙少爷这个称呼为荣,即便随着生活经历了许多,也改变了许多,唯这一点从未变过。
☆、顾影
有了杜大少的捧场,我快速的红了起来,渐渐成了庆喜戏班拿得出手的双旦之一,另一位当然就是戴玉润了。但从无到有,一切都是需要代价的,代价就是我被杜大少睡了。
那是一次宴后,我被哄着喝了不少酒,头晕脑胀被杜大少带离。我在昏昏沉沉中觉得极难受,好像有什么湿滑的东西在身上游走,后来又觉得被什么东西桶了,很痛,像皮肉被撕裂似的。我想要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但眼皮太重身体太软,甚至感觉不到身体任何一部分的存在。但越是这样感觉就越清晰,疼得叫人难以忍耐。我听到低浅的声声呜咽,迷糊恍惚中我也知道这是出自我自己的口,但夹杂其中的粗喘我猜并不是我的。
终于清醒过来时已是后半夜,我发现自己赤身裸体趴在床上,身旁是杜大少,同样的赤条条。我虽年纪小,但接触到的本就很底层的生活,这些龌龊事儿我哪能不懂?
茫然无措了半分钟我才勾着嘴角笑了,然后将头脸埋到被褥之间放松自己。我想这杜大少口味真是古怪,以他的地位还需要用强的吗?即便我不愿意又如何?还能跑不成?哦,对了,我是能够跑的,可我又能跑到哪去?他该知道我是识时务的,我这全身上下哪根骨头像是硬的?宁为玉碎是真烈性,但瓦全才是我这种平民的活法。
后庭还在隐隐发痛,而下肢似乎因为这种疼痛变得有点麻痹。总之,我难受,身上,心里。
忽然之间我就想起了死去多年的爹来,他也该是受过这样苦头的吧,而且竟熬了这么多年,真是……屈辱啊。后来我又想到了娘时似乎就有点懂她了,像爹和我这样的男人还算个男人吗?能算个依靠吗?
笑话啊,我还依靠着别人而活呢。
事情总是这样,有一便有二,往后我与杜大少爷之间的情事自然不会少,加之我如今正是新宠,更是三天两头的被疼爱。杜大少待我还是有些温柔的,床事上加了些耐性,渐渐我也学会了怎样去寻找快感。
跟着杜大少我没少享受,被人捧在手心呵护似的,虽然这都是得益于我的乖顺,但偶尔闹点小脾气杜大少也觉得新鲜并不会发作,甚至还会哄上一哄。这种感觉很好,使我不自觉沉溺,渐渐堕落其中。更可怕的是我还总觉得杜大少对我比对别人要好上许多,心里渐渐就贪想着或许杜大少是真心的对我好。
若真如此我会倾心以付,因为我真的很喜欢被人重视与惯宠的感觉。
日子就这样过着,戏还是那样子在唱,却是越来越多人捧场了。从那之后戴玉润总是会说些让我摸不着头脑的话来,我曾猜他是心恨我借了东风与他平起平坐。可他的行为又不是那么回事,直到某天夜里戴玉润敲开了我的房门与我说了几句话,当时我不懂,后来终于弄明白,却是有些迟了。
我为他的深夜造访而讶异,想要将人请进来,谁知他却不愿,站在房门口就说:“你不要太相信杜大少的话。”
这实在是没头没尾的一句话。我疑惑:“什么?”
戴玉润似乎也不愿多说,踟蹰一阵,咬了下唇才低叹一声:“杜大少不是什么好东西。”
我有些错愕他竟用“东西”一词来形容杜大少,但没有表现出来,强作镇定地问:“为什么?”
戴玉润不作解释,摇头说:“总之他的那些好都是假的,你……不要被他骗了。”
我点头:“我知道了。”
话是这般说,但我心里却并不太信。我与戴玉润也不是特别好的关系,他凭什么就对我掏心掏肺?我不大相信。他与杜大少之间让我选一个,我宁肯相信杜大少,毕竟我俩更亲近。
听了我的话,戴玉润就转身离开,走了两步又回头瞅了我一眼,但什么话也没再说。我被他静默的一眼看得心惊肉跳,总觉得他似乎将我看透了,这种感觉很糟糕。
经过这件事之后,戴玉润也没再与我说过那些奇怪的话,我倒是乐得轻松。
忽然有一天,戴玉润卸妆后坐到我身边对我说他很快要走了。我一时没反应过来那话是什么意思,于是转头呆看着他,他见我发怔就笑了起来。我一直觉得戴玉润长得艳,特别是笑起来明眸皓齿的模样,百来个姑娘里怕也挑不出一个胜他半分的。他告诉我他不再唱戏了,已经跟班主说好下月就回乡娶妻生子。
听到这话我本应该祝福的,但想到了我的爹娘便又觉得这事没什么值得期待,于是也仅仅是点了点头。不过他一点也不介怀我的态度,独自笑得很高兴。我看着他当时充满憧憬的样子忽又觉得似乎是可以期待的,便又跟着笑了起来,倒让他骂了我句傻子。
只是他终究没有等到那一天,而我也看清了杜大少这人。
那是当月某个下午,杜大少包了场,说是要宴请一人。我掀了帘子偷看,说是宴一人来的却不少,而且各个都穿着军装,不过看起来他们都是听命于与杜大少一同坐在戏台前席位的那人。我仔细打量了下那人,虽身着军装,却匪气甚重,颇为吓人。
杜大少发现我了,招招手让我过去。我虽有些怕那个人但也不敢忤逆杜大少。来到两人身边,那人瞪着豹子眼扫了我一眼,语带嘲弄地说:“杜少喜欢这些?”
我缩了下肩膀,偷看下杜大少突然有些难看的脸色。他甚少会有这种神情,而依我对他的了解他一旦这样板脸都必定有人要遭殃,所以当时我挺怕的。只是杜大少这回竟没有发难,只是挥手让我回去。我觉得此时两人都不可招惹,连忙福了身就往后台跑,一刻也不敢多待。
后台里戴玉润已经着好戏服上好妆,见我匆忙闯进来还笑问发生什么事了。我也不知该怎么形容自己的感觉,只紧张地说外头的人很可怕。他笑着摇头说我小鬼头,又安慰说我们台上唱自己的戏不必害怕。
戴玉润登台,唱的是《霸王别姬》,而我正在更换等会上台需要用到的戏服。听着外头的锣鼓丝竹声,开始上油彩画脸的我也低声咿呀地唱起来。
正是霸王唱道“虞兮虞兮奈若何”时,突地一声炮鸣似的响声炸开,紧接着传来惊呼。后台的我们被吓了一大跳,一向胆小的我甚至吓掉了手上用来画脸的笔,心突突狂跳,不安瞬间漫遍全身。我猛地站起来,抬脚噔噔地就往戏台的方向跑。
帘子外,戏台上,我只来得及发现虞姬。她躺在那里一身是血,血却不是从颈上喷出,而是从胸口不断溢出的。霸王呢?我张目四下慌乱搜寻,他正战战兢兢地站在台上不敢有任何动作,表情更是惊慌。毕竟不过是台戏,真正勇武的霸王早便作了古,不然怎容他的虞姬被杀害?
我从没见过杀人场面,大惊之下跌坐地上,控制不住地语无伦次起来:“血……死了?死……怎么会……好多血……”
横尸台上的戴玉润眼睛还是睁着的,眼珠子斜望着不知道原先在看什么,如今却似直勾勾地看着我,失了往惜灵动,黑白分明中透出来的是一股森寒死气。那时胆小如我竟不怕他,只是脑里一片混沌,忘了帮他阖上。
明明再过不久他便能够过上新的生活了,明明他那样满怀期望,明明是那样好一个人,偏偏止步在此,到死都还是一名戏子。我也不知道为什么那短短的片刻竟想到了这么多,而且满脑子都是他以前的样子。我只知道此时此刻我恐惧极了,绝望在四肢百骸滋生,又在血脉中游走,填满了我整个人。我害怕得发抖,又不自觉地偷瞥一眼台下那个充满匪气的人,我猜测这一切与他有关。而这一眼也证实了我的想法,我见到那人手上拿着把枪。
那时我脑海闪过一个词——匪类。他简直就是占山为王视人命为草芥的匪类!
我又怕又恨,竟还看到他一边把玩着手枪一边对杜大少似有不满地说:“杜少,你特地请我来就是让我听的《霸王别姬》?你意思是我是霸王了?”
杜大少面色惨白,神色尴尬地说:“既然大校不喜欢这个戏,那我们就换个吧。”
然后我便听到杜大少叫我的名字,我尖声大叫着说不要。
“不要,我不要,求求杜大少您了,我怕。”我半伏在地似的瞅着杜大少,眼里满盈盈全是水气。我是真怕,我怕会我会像戴玉润似的被人用枪崩死,“我怕,求您了。”
我以为杜大少会安抚我,没想到却得来一声厉喝。杜大少抓过茶几上的茶壶就往我砸来,嘴上不忘喝斥:“让你唱就唱,你以为你是什么?”
壶身在我身前落地,壶盖却砸中了我额角,最后也摔在了戏台上,散了一地的碎片。
痛!
我的额角肯定肿了起来,可能还渗了血。这一下把我给砸清醒了,忽然间便悟透了之前戴玉润与我说过的话。这杜大少确实不是个东西!不过我也是蠢,竟然将期望放在是这样的人身上。
我僵硬而缓慢地转头四下看了看,班主也好,霸王也好,乐师也好,这屋里人不少,但一个敢反抗的都没有。但能够怪他们吗?不过都是一班汲汲营营过日子的星斗小民,谁值得谁挺身而出?只是我的命虽生得不好,但我还是舍不得它,尽管别人不管我的死生,我便是再无能也要挣扎扑腾两下自救的。
当时我笑了,弯下的眼角挤出了两颗泪珠,然后扬声道:“唱!”这一声在寂静的戏馆里喝出,算得上掷地有声。
原定接下来的剧目是《白蛇传》,我也不换,甩起水袖搭在了另一只手的手臂上,清唱了起来。
《白蛇传》是双旦的戏,本是由戴玉润唱的白蛇,我唱的青蛇,如今戴玉润横尸台上,却是缺了一旦,但我没改剧目。我不知道戏班里的其他人是不是以为我吓疯了,我只知道我想唱这个,或者是我还不能接受戴玉润突然死去吧,理不清,反正我就是唱了,一人将白蛇青蛇都唱了。
乐师们见我清唱了只好抖着手便开始奏乐。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