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白色的搪瓷缸子。
听见来人了,靠着门墙一侧的上铺上伸出了一个脑袋。
“宪子,怎么才到?”
李宪立刻在脑海之中搜索了一下,对这颗脑袋立刻有了印象。用老狼的歌词说,这是睡在自己上铺的兄弟。
梁永和。
在二大爷的记忆之中李宪得知这位兄弟,可是个奇人;梁永和的学习成绩是林技校88届里面最拔尖的,而除此之外,此人品性也是极好。
梁永和家里穷,在学校里最愿意干的事儿就是搜集那些同学吃过的罐头瓶子,让后拿家里给他妈当罐子用。同样是家里穷,这货每次放假回家都不舍得坐车,而是沿着小火车道步行七八个小时回去。
有一次这个家伙用帆布兜子挂着几个罐头瓶子回家,不小心在火车道上呛了个跟头,结果瓶子的碎渣把肚子豁了七寸长的口子。
同学们经常在一起洗澡,看到这倒疤,给他起了个七寸的外号、
而起外号这人,就是二大爷。
李宪好笑,过去拍了拍梁永和的肚皮,道:“刚送我弟去了。七寸,宿舍咋就你一个人,他们呢?”
李宪指的是郑彪和王文生两个室友。
“嗨、他们俩去副校长家送礼去了。这不是快要分配么,心都毛了。”梁永和从床上坐了起来,道。
“对了宪子,我昨天去副校长那儿,他还跟我问起你来。
李宪眉头一扬,“你也去了?”
梁永和脸一红,“我妈拿了一袋子松子儿,非让我送去……”
第24章:难兄难弟()
林技校学制四年,但其实到了第四年已经没有什么具体的课程了。特别是第四年的下半学期,不论是学校还是学生,就只有一件大事儿——分配、
现在的林业局经过几十年的发展,编制内已经是人满为患。虽然学校还包分配,但想要找个好岗位可是不容易。
怪不得就连梁永和家里这么困难的,都去送个礼走走后门。
不过李宪对此并不感冒。
在林业局里,顶破天去能发展到什么地步?一个即将没落的局级生产单位,有时间费那个心思,还不如想想怎么躺着致富了。
“不去。”李宪相当果断道。
看着李宪一幅老子一点儿不在乎的模样,梁永和着急了,“吴副校长这一次可是管着实习推荐的,你可得知道,一般实习的地方,很大几率就是以后上班的地方了。你可得心里有数,不能在这个时候犯浑啊!”
正在梁永和苦口婆心劝说的时候,宿舍里另外两个家伙回来了。
郑彪和王文生见了李宪,先是咋呼了一阵。但是和梁永和不同,他们两个丝毫没提去了副校长那里的事情。
注意到这个小细节,李宪暗暗一笑。
虽然是在一个宿舍里面住着,但是四人并不完全是一类人。
李宪和梁永和都是下面林场的,可郑彪和王文生那可都是妥妥的林业局干部子弟,家里面都是在局里当官的。
虽然在一个宿舍里住着,大方面上能过得去,可是感情就不一样了。平日里,郑彪和王文生关系就比较近,对李宪和梁永和二人虽然谈不上疏远,但是始终隔着一层。
交不深。
快毕业了,大家伙都在为了分配的事情东奔西走。林业局现在的就业口有限,大致分为两个档;一个是留在局里各科室,一个是下林场。
从长远考虑的话,还是留在局里的发展大一些。但是局里一共二十多个科室,每年也就是那么四五十人的实习名额。这四五十个坑,一届三百来个毕业生都想要。
理论上每一个人都是竞争对手。
李宪觉得挺没意思,从后世回来,他知道未来的林业局是什么样子。现在这些学生争破了脑袋想留下,但是在几年之后,除了那些极有门路的,怕是大部分都会下岗再就业。
知道这个时代大潮,李宪干脆想着毕业之后自己创业,唱着春天的故事做那先富起来的一波得了。
这么想着,他就暗自盘算起了冬天的木材生意。
可思来想去,他始终绕不过去一个问题——自己赚的钱,大部分都用去盖房子了。
做生意,没本钱啊!
现在自己唯一可以期待的,就是干休所那五千多块钱的尾款。那看着是笔打钱,可是要做木材生意,似乎还差了点儿意思。
好吧,是差太多了。
就这么,在稀里糊涂的规划之中,三天的时间匆匆而过。
……
因为学校已经没什么课,李宪每天都一脚睡到大天亮才起。咸鱼成这个样子,让上铺的七寸哥连连摇头。
开学第四天早上,李宪是被一阵敲门声吵醒的。
宿舍另外三人都已经自己忙自己的去了,李宪裹着摊子,睡眼惺忪的打开了门。来人是寝管处的学生,说是让李宪赶紧去一趟校长办公室,吴副校长有请。
虽然很好奇为啥副校长要见自己,但是李宪还是洗漱一番之后来到了副校长办公室。
吴国华今年五十一,倒是做了有十年的副校长了。
见到李宪,这位离退二线没多少日子的学校二把手呵呵一笑,拎起暖壶倒了杯茶,推了过来:“李宪,今天叫你来啊,主要是想和你谈谈关于就业方向的事情。马上学校就要安排向局里各单位推人的事儿了,我想听听你的想法。这几天啊,很多人都找我过来谈过了,可是你这不吭不响的,我感觉你心态有些问题。似乎,不上进啊、”
听着吴国华这么说,李宪差点儿发出猪一样的笑声。
这是索贿?
他想了想,道:“吴校长,这您可就冤枉我了。我想的是吧、分配工作是根据局里对人才的需要。这么说吧,我没什么特殊想法,遵从学校的安排。”
吴国华听他这么说,颇为意外。
现在面临分配,应届生基本都会走动,因为手里掐着推荐信,所以除了那些门路特别硬的学生之外,大部分都要来他这里点个卯。
当然,这个卯不白点。
其实有一些家庭条件特殊的,不来也没关系。可是巧的是,吴国华在之前一次开会的时候见到了八九林场的刘会计,两个人是同学。
在那次闲聊之中,吴国华得知了李宪在暑假期间赚了六千多块钱的事情。在他看来,李宪家里没有什么硬关系,想要找个好工作,那就得通过自己。
可以说,在所有的非干部子弟学生之中,吴国华最期待的就是李宪了。
为啥?
一,没门路。二,兜里有钱。
所以现在李宪这个态度,让他大为诧异——这和自己编排的剧本上不一样啊!
“李宪同学,是我没说明白,还是你没听懂?你这遵从学校安排是什么意思?”
李宪想了想,呲着一口大白牙,笑道:“字面意思吧……”
从校长室走出来的那一刻,李宪就知道,自己肯定是走不了仕途了……
……
事实完全没有出乎他的料想。
三天之后,林技校的第一批推荐名单出来了。这个名单不是瞎排的,而是按照学生的专业水平,也就是结业分数来排的。
李宪一个寝室四人,都在这个名单之内。
按常理说,这个名单里面的人分配的去处都不会差。可是成绩还算优异的李宪,名单上显示的实习单位……有点儿惨。
林业局街道办,环卫处。
一个学林园的大专生,在这个时代还是很稀罕的。现在好了,扫大街。
当前去看名单的郑彪告诉自己这个结果时,李宪心中毫无波澜,甚至还有点儿想为了吴国华的创造力而大笑一阵。
可是很明显,并不是所有人都像他这么不拿工作当回事儿。
比如梁永和。
正当李宪笑呵呵的跟郑彪打趣说以后别在大街上吐痰,给自己减少点儿工作量的时候,王文生风风火火的跑进了宿舍。
上气不接下气道:“不、不好啦、七寸,七寸他跑楼顶上去,要轻生!”
李宪扑棱一下从床上窜了起来,一面往外面跑,一面问:“因为啥啊?”
“因为、因为学校把他分到八一林场当防火观测员去啦!”
第25章:生活不止眼前的苟且()
梁永和想不明白,他的专业成绩明明如此优秀,怎么就被分到了大山里看山头。
李宪却大致能猜到,对于吴国华来说,一袋梁永和老娘一颗颗挑,挑了整整一宿的松子儿,也就值个防火观测员的工作。
在飞奔上楼的的功夫,李宪心里一阵悲哀。
和王文生几人飞奔上楼,他本打算从楼梯间里面的角门直接上房顶。
可到了四楼的角门才发现,门已经被人从外面堵死了。几个人合力又是踹又是撞,但是那道铁门貌似被人从外面栓住,愣是没开。
见到这,李宪当机立断,推开人群向楼下跑去。
林技校的宿舍安排比较奇葩;男女生宿舍是相对而立的,而且楼距不大。既然这边儿上不了楼,李宪情急之下也顾不得那么多了,直接窜到了女生宿舍。
一个大男人进了女宿,就像是一个把一个鲶鱼丢到了青蛙池里。自然引得一连串尖叫和怒骂。
顾不得许多,看准了梁永和所在的位置,李宪直接狂奔到了四楼的一个宿舍之内。屋里一个女同学正在换衣服,有人踢门而入,女生吓得一声尖叫。
只不过李宪已经没去功夫去注意这些了。
此时的梁永和正坐在四楼的房檐上,看着楼下失神。
下面,学校的老师和领导们都已经闻风赶到,正在苦口婆心的劝说着。
有的让梁永和想想自己的父母亲人,要是就这么轻生会让他们伤心。有的校领导则是说着什么有问题解决问题,千万不要轻生的废话。
听着下面乱糟糟一片,李宪恨不得拿个520胶水把这些人的嘴都封上!
此前他在知乎上看到过一个心理学大牛关于抑郁症的帖子,上面说当一个人陷入负面情绪之中的时候,很容易产生完全的自我否定,觉得自己一无是处。
在这个时候,想用愧疚让其醒悟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只要一个人站到了轻声的边缘,这些问题他肯定都是已经想到并抛弃,甚至是促使他走向死亡的一个原因。
果然,在听到下面那些劝说之后,梁永和又哆哆嗦嗦的向前迈了一步。
房顶上的瓦片丁零落下,引起了下面的一阵惊呼。
“七寸!”
见到这一幕,李宪大喝了一声。
听到他的声音,梁永和的脚停住了。
顺着声音找到了李宪,梁永和摘了眼镜,抹了抹眼泪,喊道:“宪子,为了供我上学,我爸把家里的牛都卖了,耕地的时候自己拉犁、家里三个孩子就我自己上了学,这么多年我拼了命的学习,不敢松懈一点儿、就是想找个好工作,从山沟里走出来,把他们接到城里享福。
这次我来之前,我爸都想着在家里预备酒席啦,我没脸跟他说我被分到山里去!”
李宪大喝一声:“别特么墨迹,哥们儿不是来劝你的!就是兄弟一场过来送送。顺便问问你死了之后遗物怎么整?是给你烧下去还是寄回家里?”
“啊?”听到李宪这么一问,梁永和呆了——这个问题他还真没考虑过。
见梁永和情绪松动,李宪紧着问道:“七寸,我不是劝你,我就是觉得,你是我见过最牛逼的方,这么死了太可惜了!”
梁永和一愣:“我牛逼?”
“嗯!你太牛逼了!”见梁永和停下了脚步,李宪忙沿着窗子下的一张课桌,爬了上去,将自己悬在了窗子上面:“5544除以24等于多少?”
几乎是脱口而出,梁永和给出了答案:“231啊、”
这一手,引得周围一片赞叹。梁永和的珠心算,是李宪印象之中最深的——这个家伙的专业是会计。
听到答案,李宪把身边那胡乱套了件衣服,顺着窗户看热闹的女生拽到了自己身边,指着梁永和问到:“我兄弟牛逼不牛逼?!”
女生怯怯的点了点头、
李宪很满意她的配合,扭头又对楼下喊道:“你们谁能做到?!”
楼下自然是一片摇头。
“你看吧!”李宪对梁永和摊了摊手。
“可这有啥用?!我学了四年会计,现在还不是要去大山里看山头?宪子,没奔头啊!”
“怎么能没有奔头?”李宪立刻反驳:“七寸,就凭你这本事,到哪儿不吃一碗饭?非指着学校分配个屁啊!我被分到环卫处扫大街去了。
刚我还想着去他姥姥的,不干了,自己下来做点买卖。我都想好了,我这有点儿本钱,等到冬天咱们就去林场里倒腾木材。先一车一车的倒腾,本钱足了咱们养个车队,到时候一天赚他个千八百块的。
咱在林业局买房子,买大房子,娶个腿长屁股大的媳妇,把爹妈都接来。咱俩一起干。五年,不、或许两年之后,咱们俩肯定比这一届所有分着好单位的人混的都好!你信不?不靠老子不靠关系,他们不一定比咱们强!
对了,你还有没有想干但是还没干成的事儿?”
李宪唠唠叨叨不厌其烦的说了一通,画了好大的一张大饼。末了,却又话锋一转,
梁永和的脸上带了一丝憧憬:“我想去京城……听说那的鸭子特别好吃、我想带我娘和我爹一起去。”
看到梁永和彻底的安静了下来,李宪最后喊道:“那就下来吧,赚够了钱一起去,行不?”
看着梁永和面带犹豫的注视着楼下,李宪再次大喊了一声,将他的注意力引到了自己的身上:“七寸,别看他们。你现在下来,肯定有人在背后笑话你。可你不是为了他们活着,也不是为了一个分配活着。生活不止眼前的苟且,还有烤鸭,你娘和你爹啊!”
听到这,梁永和摊坐在了房顶,放声大哭。
足足十多分钟,在所有人的沉默之中,他一个轱辘爬了起来。
抹干了眼泪,走向了角门,开了门闩。
见到这,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