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香披着老太太赏下的松花绿彩绣蝶纹毛斗篷,端坐在车子里,听着车轮轧着雪地,咯吱咯吱的声音,心里不免有些忐忑。
作为沈书香,这还是她第一次独自出门。去见的,是连一句话都没说过的安清县主。
她深深地吸了口气,努力镇定下来。
定国公府的大门并不十分奢华,反而还透出几分朴实。两个大石狮子一左一右地伫立在门前,地面上打扫地干干净净,只有红漆大门上的七七四十九个铜门钉透露着主人的身份。
两个管事的媳妇迎了书香进去,进了大门又换了婆子抬的银顶垂缨暖轿,走了大概一盏茶的功夫,轿子才微微一晃,落了地。
有丫环打起了轿帘:“沈七小姐,请。”
书香下了轿,抬眼望去,景色陡然开阔起来,眼前是一大片白茫茫的雪地,让人看了心情不由得大好。
左手边是一座木制的梁桥,桥面的雪只铺了淡淡的一层,上面落着一行足印,雪还在扯絮般地下,可见是有仆人隔一会儿便打扫了积雪。桥的尽头是一座凌空而建的楼阁,飞檐画壁,精致绝伦。还未拾步进去,便可想像若是立在此楼中,环顾四周,定是令人心旷神怡。
身边的丫环轻声提醒道:“沈七小姐,请进罢。”
书香向那丫环微微一笑以示感谢,便抬步向前走去。
走到门前便可隐隐听见房中的欢声笑语,丫环打起了帘子,脆声说道:“小姐,沈七小姐到了。”
进了房,书香便觉得被温暖裹住了,在冰天雪地里走了好一会儿,手炉里的温热早已褪去,现下一暖和,身子便如落进了温泉一般的舒适起来。
房里已坐了七八个小姐,均是锦衣华裘,安清县主坐在正位,穿着嫩黄色刻丝蟹爪菊洋缎褙子,腰间系着掺金珠线穗**绦,一双红珊瑚耳环微微跳跃着,越发衬得顾盼神飞。
见书香进了房,安清县主站起身来笑道:“刚还说起你来,快进来坐。”
又亲自吩咐一旁的丫环:“给沈七小姐换个暖和的手炉。”
书香笑着告罪:“是我来得迟了,还请县主恕罪。”
挨着安清县主坐的一个小姐笑道:“你也不用忙着告罪,我们的规矩是来晚了先自罚三大杯!”
书香微怔,见那小姐的大眼睛里透出狡黠的光芒,正不知如何应对,另一个小姐已开了口:“你就会欺负人家小姑娘!”便回头向书香招手:“过来坐我旁边。”
便有丫环搬了凳子过来。
众人落了座,安清县主便说道:“这就是我刚刚提起的沈家七小姐。”又含笑问书香道:“上次见得匆忙,还没来得及请教七小姐的闺名。”
书香笑着说道:“我是沈氏书香。”
那紧挨着安清县主的小姐便说道:“这名字起得好,沈七小姐定是出身书香门第,我们这儿正好还少个女先生呢!”
一席人被她逗得发笑,安清县主便依次介绍起众人来,书香向众人见过礼,留心记得那个长着一双大眼睛的小姐是肃南伯家的大小姐章筠慧,那个为自己开脱的是太常寺卿方家的三小姐方语岚。
有几人是曾在镇国公府和李尚书家见过的,皆是公侯贵胄家的千金。
章筠慧掩口笑道:“方才县主说沈七小姐模样清俊,我还不服气,心想着这么多的千金小姐放在这儿,难道还比不过一个十三四岁的姑娘?谁知这一见了,才知道县主说得也太客气了,幸好沈七小姐没坐在我旁边,否则我真真儿要自惭形秽了!”
书香脸上微微一红:“章大小姐取笑了。”
一旁的方语岚见书香有些拘束,便笑说道:“你别理那个疯丫头,她是打趣人打趣惯了的,我们都不搭理她,她才寻你的由头呢!”
章筠慧故作委屈:“这话说的真是要冤死我,你们成日欺负人家,好不容易来了个沈七小姐,你们又巴巴地护着,难不成我就合该被欺负不成?”
一席人皆笑,安清县主向书香笑道:“这丫头惯会耍嘴,你可不要见怪才是。”
书香忙道:“章大小姐言语活泼,我见了高兴还来不及,何来见怪?”
安清县主笑着颌首,向众人说道:“你们尝尝这茶怎样?”
书香见方语岚端起茶盏,也跟着用帕子托了茶啜了,但见茶汤金红透亮,入口只觉滑顺浓香,像是极品大红袍,却又多了几分轻浮爽甜。正沉吟着,方语岚已说道:“这大红袍的味道怎么和平时用的不同?回味更加清爽甘甜了些。”
安清县主淡淡地笑:“方妹妹说得不错,这是一大早命人采的枝头上的雪,化成水熬开了泡的茶。”
就有几个小姐说道:“还是县主的主意好,新鲜奇巧。”
安清县主笑道:“我这茶可不是白喝的,今儿邀大家来是来赏雪,喝过了茶,大家可要做几首好诗来。”
众人还未说话,章筠慧已起身笑道:“嗳哟,才喝了口茶,就要人吟诗作对的,县主的主意打得可真好,几杯茶就换咱们的好诗!”
安清县主也被逗得发笑:“你再说,先让你多做几首!”
章筠慧这才一脸故作埋怨的落了座,转脸低声向书香说道:“我刚说她们都欺负我,你还不信呢!这回瞧见了罢?”
虽然声音不大,章筠慧却是故意要安清县主听见的,安清县主就笑道:“还说?我先罚你,看你还耍不耍嘴?”
章筠慧故作告饶:“好县主,我肚子里有几两东西您还不知道?快饶了我罢!”
房中的气氛便热闹起来,有人装作求情,有人笑着打趣,还有人说该罚的,安清县主想了想,便说道:“就罚你起个韵,第一个做出来。再不能饶了!”
章筠慧笑道:“县主打得好算盘!面上是对我宽宏大量,原来是想让我抛砖引玉呢!”
方语岚说道:“还不快起韵呢!再过一会儿,当心认真罚你!”
第三十章赏雪(三)
章筠慧扑扇着大眼睛,故作思索状,口中念念有词地说道:“今儿题目自然是咏雪了,既然有雪,不如就用街斜韵。花对叶,雨对雪,水涌对火烈!”
安清县主失笑:“你倒会讨现成便宜,既如此,就先做一首来。”
章筠慧走到窗前,将窗棂推开,回头笑道:“这里本来是湖,到了冬天下了雪又是一番景色,也不知道当初是谁设计的定国公府……”
众人纷纷笑催道:“别插科打诨的,快做来!”
章筠慧这才念道:“乍听风声烈,开门雪满阶。银妆裹寒山,万径人踪灭。”
安清县主说道:“拖了半天才只做了个五言绝句,还有一句是抄古人的,真是个懒丫头!”
章筠慧笑道:“我作诗一向只做三句,到最后一句总是接不上了,要不县主替我改一句?”
安清县主摇头叹道:“真真儿拿你没办法!”想了想念道,“不如换一句:翠竹捧素月。”
方语岚笑道:“县主这一句真是点睛之笔,勾勒得好一幅夜半赏雪图。”
几位小姐品评了几句,安清县主命备下笔墨纸砚,众人便各各凝思沉吟。书香见那砚台款式虽是普通的竹报平安,却泽如美玉,雕刻细腻,不由得端详起来。
章筠慧走到书香身旁,笑问道:“沈七小姐怎么还不快写?难道也有七步成诗的敏捷么?”
话说得十分直白,书香却知她心直口快,并不以为忤,笑答道:“我看这砚台做得十分精致。”
章筠慧顺势看去,笑道:“沈七小姐真有眼光,这是山西澄泥砚。储墨不耗,积墨不腐,冬不冻,夏不枯,写字作画虫不蛀……”
安清县主抬头笑道:“哪里来的卖砚台的伙计?快拉出去,不要扰了我们的雅兴。”
众人都笑了起来。
书香说道:“原来竟有这么多好处,章大小姐不说,我还不知道呢。”
见大家在思索诗词,方语岚在一旁悄声道:“你自己做完了就来逗我们说话,等会儿若是我和沈七小姐出了丑,看不打你才怪!”
章筠慧笑着走到一旁去了
过了一炷香的功夫,众人皆已写成,安清县主命丫环将写好的诗句粘在墙上,众人依次看去。
安清县主的诗:
银殿筑玉重嶂叠,飞寒凌雪鸟啼绝。
华藻偏应彩笔砌,谁言女子不俊杰?
方语岚赞道:“县主的诗总是这般有气势。”
再往下看了几首,皆是应时之句,无甚新鲜意趣。
最末的一首诗字迹娟秀,只见上面写道:
匝地琼瑶驭宫车,锦绣珠玑临霜写,
漫天自怜无沁香,不见故人曾击节。
几番逝水几番别,何向云端撒玉玦,
不肯随做轻浮舞,烈风助我上五岳!
安清县主面露诧异之色:“这诗是谁做的?”
书香微微一笑:“让县主见笑了。”
众人都露出讶异的神色,方语岚说道:“看不出你小小年纪,写的诗倒十分大气。”
安清县主颇有深意地看向书香,暗暗点头不语。
章筠慧笑道:“我最喜欢的还是县主的那一句‘谁言女子不俊杰’,县主柔柔弱弱的女子,做的诗真是好力气。”
方语岚笑道:“要我说,咱们这些人里,只有你是个女中豪杰呢!”
众人一齐笑了起来:“豪杰倒不一定,牙尖嘴利倒是真的!”
说笑了一阵,安清县主留大家用过午饭,又说了好一阵子的话,各位小姐这才纷纷告辞。
安清县主亲自携了书香的手,送出门去,说道:“我曾见过沈大小姐,也是个出色的,只是自从她出嫁后来往就不多了。你日后若是无事,常来我这里坐坐。我父母亲不比旁人,是最开明不过的。”
书香说道:“多谢县主厚爱。”
安清县主又嘱咐了书香几句,这才依依不舍地放开了手。
回了沈府已是未末,老太太刚午觉起来,书香先去回了老太太:“安清县主让我替她问您好。”
老太太关切地问道:“没怎么样罢?”
这是问书香有没有做错事说错话。
书香含笑答道:“只是几个闺中的小姐赏雪闲话罢了,也没什么。”
老太太这才放下心来,又催促她说道:“去告诉你母亲一声儿,也好叫她放心。”
书香告辞出去。
又去了春晓苑,大太太试探了几句,书香却似乎并不明白,只是说着家常的话,大太太见问不出什么来。只得罢了。
待书香离去,罗妈妈进了房,瞧瞧大太太的脸色,说道:“看七小姐的模样似乎有些喜气。”
大太太哼了一声:“不过是被安清县主请去吃了顿饭,就沾沾自喜起来。我瞧着她那样子,也不是个通透的人。”
罗妈妈却想得多些:“不会是七小姐在装糊涂罢?”
大太太接过罗妈妈端上的茶:“她才多大,还想骗过咱们?就算是再多的心眼,也不敢跟我算计。”
罗妈妈点了点头,当初的三小姐是大老爷最喜欢的小姐,多么聪明的一个人,不也就那么死了,老爷都没说什么。在大宅院里,庶出的小姐命如草芥。
庶出就是庶出,量她们也兴不起多大的风浪。
大太太想起前几天万妈妈说过的事情来:“……难道现下开铺子真的那样赚银子?”
罗妈妈把万妈妈的原话说了一遍:“一年就收回来了本金,转年就在西大街买了新铺面,她一个侄子认识那家掌柜的,穿得十分富贵体面,若是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官府家的公子……”
大太太沉吟不语。
书香回到行云阁,碧萱早迎出来:“小姐仔细脚下。”
锦瑟扶着书香进了院子,说小丫环们道:“这些懒骨头,也不把雪扫干净,若是滑了脚,看不剥你们的皮!”
书香含笑说道:“雪下得这么大,就算是不停的扫也扫不干净,何必又说她们。”
说着话进了房,碧萱替书香掸落了雪花,锦瑟说道:“要是府里的主子都是小姐这样的心肠,这些丫环早就反了天了。”
第三十一章酝酿(一)
碧萱将书香身上的毛斗篷解下来挂在熏笼上烘着,笑道:“别人我不敢说,要是造反,锦瑟姐姐就是头一个!”
锦瑟作势要打:“你个小油嘴!”
书香向熏笼旁坐了,将手靠近了暖和着,说道:“你们也不小了,往后遇到事也要多思量着。院子里的小丫环有几个是府里的家生子,要是当真寻了不是,无论是骂是罚,只怕没的招人埋怨,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罢。”
锦瑟说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小姐说得倒轻巧。四小姐倒是个不生事的,也没见府里下人怎么敬着,凡事倒总拿迎祥苑那边做由头。前阵子后院管小姐们的厨房那边少了个什么盏,那婆子就一口咬定是送到四小姐房里去了,不就是看着四小姐不言不语是个好性的?到底还是从迎祥苑的月例扣了出来……”
梨香一向懦弱,只是这样被下人欺负着,也太过分了些。她又何尝不是受过这样的待遇,要不是得了老太太的怜爱和大姨娘的私下照顾,自己和梨香的处境又有什么分别?
书香低头不语。
碧萱想起一件事情来,岔开了话题:“小姐可知道,二小姐病了!”
书香打住了思绪,有些惊讶:“怎么好端端地就病了?”
碧萱提了小丫环刚送进来的水壶沏茶,说道:“今儿小姐刚出门,翠巧就打发小丫环来告诉各房,说二小姐身子不舒服,大太太已请郎中进府里看视了,嘱咐各房的小姐无事不要出门。”
锦瑟撇了撇嘴:“二小姐这病来得可真是时候!”
碧萱看了看门外,压低了声音:“府里谁不知道二小姐闯了祸,老太太正在气头上。头一天还好好的,怎么忽然就病倒了,这病只怕有些蹊跷。”
书香沉吟着:“话也不能这么说。二姐姐哪里受过这样的委屈,她一向娇纵惯了的,忽然受了罚,说不定是真的又羞又气病倒了。”顿了顿又说道:“可打发人去问了?”
碧萱说道:“我的意思也是去看看呢,虽然小姐白日里不在家,总该叫个人去瞧瞧才是。谁知梧桐苑的小丫环像是说好了似的,都说二小姐要静养,等好些了再看也不迟。”
书香淡淡地笑:“二姐姐怎么忽然这样谨慎起来了?”
碧萱同锦瑟一起服侍书香换了衣裳:“二小姐哪里有这样的细心?还不都是她房里的翠巧替她做的打算。二小姐是个兜不住事的,万一大家去了梧桐苑,看出什么破绽来,岂不是惹人笑话。索性一股脑推了的干净。”
书香点点头:“翠巧也算是个精明的丫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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