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梨云裳
第一章再世为人
刚过了芒种时节,盛夏将至,郁郁葱葱的树叶中犹自间杂着许多尚未凋零的花瓣,暗示着刚刚逝去的无限春光。
“小姐,小姐,您慢点儿!”
一个丫环模样的女子从石板路上奔了出来,气喘吁吁地唤道。
她前面几步远的地方,一个身着木兰青双绣缎裳的女子猛然停住脚步,后面的丫环刚跑了几步,一时收不住脚,撞在了她的身上。
“你眼睛瞎了?”华香正没好气,立刻回头怒骂道。
“翠巧知错,求小姐恕罪!”翠巧是个伶俐的,知道小姐正因为大太太不肯带她去安平伯府闹脾气,急忙跪下认罪。
华香重重地哼了一声,转身继续向前走去。
翠巧忙起身跟上。
华香抬起凤眼看了看四周,不禁蹙眉道:“这不是惜云楼么?”
翠巧赔笑道:“小姐,前面就是三小姐住的地方了。”
华香的嘴角划过一丝冷冷的笑意,说道:“走,去瞧瞧她做什么呢!”
翠巧的心里稍稍放了下来,三小姐是庶出,又一向秉性温和。小姐这次心情不好,寻她来出气是最好不过。
只要小姐的气消了,自己就不用这么担惊受怕的了……
刚想了一会儿的功夫,华香已走到前头去了,翠巧忙加快脚步,跟在后头。
惜云楼的门前静悄悄的,翠巧上前推开房门,华香径自向前走去。
院子里打扫地干干净净,只有几片淡粉色的花瓣落在地上,在和煦的轻风中微微摇动。
华香扫视了一下院子,目光忽然落在一样物事上。
她不由得火气直往上冲,跺了跺脚,快步进了房。
“沈如香,你给我出来!”
一声尖利的怒骂陡然响起,瞬间刺破了这安详幽静的气氛。
一个丫环应声而出,见来人是华香,脸上不免露出几分惧色,忙上前行礼道:“二小姐,您来了。”
华香看都不看她一眼,仍然叫着:“沈如香呢?还不快滚出来!”
一个长挑身材的娴静女子缓步走了出来,含笑说道:“原来是二姐姐来了,请坐。”
华香撇了撇嘴,怒道:“你以为你是娘娘么?我喊破了嗓子,你才舍得出来?”
如香已习惯了华香一向凌厉的态度,并不以为意,只是回头说道:“初兰,给二姐姐上茶。”
华香见如香不理她,一股无名火烧得更加厉害,她上前扯过如香,将她拉到门口,指着院子的一处说道:“我问你,好好儿的,你怎么就摆上这供桌来?你是存心要咒老爷太太不成?”
如香顺势看去,脸上微微一笑,说道:“我还当是什么?原来二姐姐是说这个。”
她伸手握住华香拉扯着她的手,将华香领进房中,笑道:“难道二姐姐忘了?今儿要送花神,院子里的丫头们都去园子里玩了,我这几日有些春困,懒怠出门,便在这院子里设了供桌。二姐姐可不要多心。”
华香推掉如香的手,冷笑道:“你少装没事儿人!我还不知道你?大姐刚嫁过去才几个月,你就不安分了!我告诉你,有我在这家里,你就别想出幺蛾子!”
如香脸上的笑容褪了一些,侧过脸去,见初兰已端了茶盘上来,战战兢兢地不敢上前。
如香走过去端过茶盅来,双手向华香递去,说道:“大热天的,二姐姐用些茶罢,消消火气。”
华香反手一挥,将茶哗啦啦全泼在如香身上,她指着如香骂道:“别以为你花言巧语就没事了!老爷能被你哄得晕头转向,你可骗不了我!”
想起素日里父亲对如香的格外看重,华香更加恼怒起来,几处火气凑在一处,她随手拿起案几上的玉壶春瓶,向如香丢了过去。
如香正低头整理着身上的茶叶茶水,猛然觉得头上受了重重地一击,眼前一黑,软软地倒在了地上。
华香犹自怒骂不绝:“死蹄子,还跟我装?”上前又踢了好几脚,才觉得稍稍解气。
初兰早已扑上前去,吓得双眼含泪,急促地叫道:“小姐,小姐,您没事罢?”
一旁看了半天好戏的翠巧觉得有些不对劲,偷偷拉了拉华香的衣角,低声道:“小姐。”
华香这才低头看着地上的如香,只见如香一动不动,双目紧闭,任凭初兰哭喊摇晃着,仍然没有一点儿反应。
华香心底一惊,难道这小丫头这么不经打,一下子就伤着了?
初兰忽然觉得手中滑腻腻的,感觉不对,打开手心一看,竟然是一手的鲜血!
初兰的声音都被吓得变了调:“小姐,小姐,您快醒醒!”
翠巧试探地向如香的鼻下探了探,顿时脸色大变,哆哆嗦嗦地看向华香:“三小姐好像……好像没有气了……”
华香吓了一大跳,不由得退了好几步,直到背后顶住了桌子,才勉强站住。
初兰的视线转向华香,哭道:“二小姐,求求您,快去请郎中,救救我家小姐!”
华香定了定神,说道:“她不是一向命硬得很么?我就不信这蹄子还能死了不成?”
说罢,华香转身向外走去,脚步越来越快,待出了大门,几乎是逃掉一般地跑起来了。
翠巧在身后紧紧地跟着,主仆二人离惜云楼越来越远,华香忽然脚下一个踉跄,直摔倒在地上。
翠巧急忙扶华香起来,颤声道:“小姐。”
华香气喘吁吁,也不知是吓得还是累得,她抓住翠巧的手,低声说道:“快,快去找母亲!”
春晓苑的厢房里,华香已经吓得面色灰白,她跪在地上,抱住大太太的腿,哭道:“女儿真的不是故意的,求母亲救救女儿!”
相比华香的慌乱,大太太镇定了许多,她听着华香语无伦次地说完了事情的经过,问道:“如香真的死了?”
华香颤声道:“女儿走的时候,她……她已经像是没气了……头上都是血……那么多的血……”
大太太站起身来,说道:“受了这么重的伤,纵是不死也是个废人了。”
华香咬住嘴唇,泪水滚滚而下:“母亲,女儿该怎么办?”
大太太仰起头,看着黑沉沉的房梁,似乎在沉思。
华香看大太太半晌不说话,更加忐忑不安,她抽泣着说道:“父亲一向疼爱三妹妹……”
大太太陡然厉声道:“住口!”
华香吓得一句话再不敢说,只是垂首哀泣。
大太太的脸色渐渐难看起来,眼角跳动了几下,她深深吸了几口气,像是下定了决心。
“你去让翠巧把初兰叫过来,这件事情的口风谁也不许露。”
华香听到大太太的声音,才稍稍安心下来,她立刻应道:“是,女儿这就去。”
华香出了厢房,大太太闭目沉思了一会儿,沉声道:“来人。”
罗妈妈立刻走了进来:“太太,有何吩咐?”
大太太低声嘱咐了她几句,罗妈妈脸色微微一变,随即恢复了原状。
罗妈妈垂下眼帘,说道:“是,奴婢这就去办。”
大太太叹了口气,说道:“这也是没有办法。”
罗妈妈面无表情地说道:“大太太都是为了让老爷省省心。”
想了想,罗妈妈试探地问道:“大姨娘那里……”
大太太似乎心思烦乱,摆了摆手,说道:“七丫头已得了怪病,她正焦心着。就别拿这件事情去烦她了。”
罗妈妈低声说道:“她早晚也是要知道的。”
大太太冷冷地哼了一声,说道:“就算是知道了,她又敢说什么?”
罗妈妈心底微微一颤,不敢再多说,退出房去了。
无边无际的黑暗,一会儿像是堕入了冰窟,一会儿又想是掉进了火窑,她不知道这是在哪里,口中只能发出一些无意义的呼喊,却得不到一丝回应。
痛,浑身都在痛,这种痛像是利锥刺入了骨髓,痛得连叫都不敢叫。
似乎是过了几百年那么长,她才终于睁开了眼睛。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满是焦虑和忧心的妇人的面容。
看到了那张脸,她才稍稍安心下来,嘴唇翕动了半天,低低地唤道:“姨娘——”
终归是生下自己的娘亲,府里也只有大姨娘,才会这样担心她。
大姨娘见她睁开了眼睛,顿时松了口气,喜极而泣道:“好孩子,你可总算是醒了!”
她只觉得浑身的皮肤都像烧裂了一样的疼,嘴唇干得几乎发不出声音,她又唤道:“姨娘——”
大姨娘止住了她,说道:“你好好养着罢,别说话了。”
她听话地闭上了眼睛。
大姨娘站起身来,吩咐道:“你们几个好好照顾七小姐。”
她微微蹙了蹙眉头。
七小姐?大姨娘是不是累得糊涂了?自己是排行老三的啊?
七妹妹书香自入春就得了怪病,浑身高烧浮肿,大姨娘日夜守着,已经熬得疲惫不堪,自己又受了重伤,累得大姨娘又来看自己,大概是忙得说错了话罢。
身上的痛楚由不得她多想,一个脚步声走到床前,轻轻地唤道:“小姐,喝药罢。”
她勉强睁开眼睛,待看清了眼前的人,又是一怔。
锦瑟?怎么是她?她不是伺候七妹妹的么?
初兰呢?初兰去哪了?
她问不出话来,只得就着锦瑟的手,一口一口把药喝光了。
第二章再遇故人(一)
一晃已经是秋天了,书香坐在行云阁的院子里,怔怔地望着地上打着旋的落叶。
转眼过去半年多了,这半年来,她一直在行云阁里养病,几乎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
与世隔绝?她的嘴角泛起一丝淡淡的苦笑。
她花了好长的时间,才明白那一个自己已经不在了,现在的自己活在七妹妹沈书香的身体里。
两世为人,她竟有一种隔岸看花的感觉。
大姨娘只有她和七妹妹两个女儿,若是她们两人同时离世,大姨娘岂不是要伤心欲绝?
或许是上天垂悯,给了她另一次生命,给大姨娘留下一个女儿。
尽管是这样的阴差阳错。
身上的浮肿早已消失,那场怪病悄然袭上了书香的身,又在大家均束手无策的时候,悄然褪去了。
仿佛,一切只是为了她的重生。
从前的她,沉静安分,却只因为一个庶女的身份,被二小姐华香百般欺辱,直到最后连性命都丢掉了。
这一世,她不会再万事容忍。
只是,或许是因她年纪幼小,又大病初愈,怕她禁不起打击,每次她试探着问起三小姐如香的死,锦瑟和碧萱等人均是闭口不言,或者岔开话头。
她分明记得,那个玉壶春瓶砸过来之后的天昏地暗。
只是,后来又发生了什么?
一片微黄的叶子轻轻飘落在她的肩膀上,打断了她的思绪。
“小姐,起风了,进房来吧,当心着凉!”碧萱柔和的声音响了起来。
“知道了。”书香应了一声,起身向房内走去。
碧萱抬起眼睛看着书香。
巴掌大的小脸带着淡淡的忧伤,许是久病初愈的缘故,本就白皙的皮肤如今更显得如同半透明的一般,带着微微的憔悴。
不知为何,小姐自从半年多以前从昏迷中醒来,就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
从前的天真娇憨似乎一夜之间就全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时不时的若有所思。
或许是大病之后,身子还未完全好的缘故吧?
碧萱自嘲的摇了摇头,低头继续整理着果盘。
帘栊轻响,锦瑟进了房,轻声说道:“小姐,今儿可觉得好些了?”
书香脸上露出一抹笑意:“还好。”
锦瑟仍然有些不放心,仔细看了看书香的脸色,才开口说道:“我刚从暖翠阁那边过来,听小丫头说,一会儿万妈妈要过来瞧瞧小姐。”
书香说道:“知道了。”
万妈妈是老太太身边伺候的,既然暖翠阁的小丫头都知道了这件事,那就是老太太遣了万妈妈来看视自己。
行云阁的位置本就偏僻,她又卧床病了半年多,这段日子来,除了大姨娘时常来看,其他就只有几个同是庶出的姐妹们过来看了几次,老太太和大太太遣人问过两次,华香一次都没来看过。
只有夏天的时候,有一次华香在院外看到她院子里的芍药花开得好,命小丫环进来摘了一捧,连问都没问候书香一声儿。
也难怪,大姐玉香出嫁以后,沈府里嫡出的小姐就只有华香了,自然瞧不起这些姨娘生的妹妹们。
书香的心思又转了回来。
只是,前两次老太太只是遣了身边的丫环来问问自己,这次却让身边最得力的万妈妈亲自过来。
难道是老太太知道她身子已经痊愈了?
这样也好,她在行云阁里闷了这么久,早就想出去透透气了。
而且,她想知道,自己在前生死去之后,到底出了什么事,让身边所有的人对沈如香的死讳莫如深。
想到这里,她缓缓起身,说道:“锦瑟,打盆水来,我想梳妆。”
锦瑟答应着出去了。
书香问碧萱道:“晴烟哪去了?”
碧萱说道:“昨儿她收拾小姐的首饰,看那支缠丝双扣银镯有些暗了,说要拿去洗洗,刚出门。”
银镯子?
她已经有多久没有戴过首饰了?
书香点点头,说道:“那一会儿你来替我梳头罢。”
碧萱将果盘端到书香旁的桌子上,笑道:“只要小姐不嫌弃我笨拙就好了。”
小丫头端了铜盆进来,锦瑟试了试水温,说道:“小姐,水打来了。”
书香抬手在水中探了探,说道:“再添些热水。”
锦瑟微微一怔。
这水温自己刚刚试过,并不凉啊?
锦瑟将铜盆接过来放在雕花面盆架上,提起水壶又添了些热水。
书香又试了试温度,有些烫手。
温热的水掠过脸上的皮肤,直暖得浑身都松弛下来。
书香洗过脸,从锦瑟手中接过帕子,拭干水珠。
再仰起头来,书香白皙的脸上已透出隐隐的红晕来,残留的那一抹病色的苍白已消失殆尽。
碧萱用玉梳一下一下替书香梳理着头发,锦瑟看着镜中的书香,含笑道:“小姐的身子真是大好了,看着也比从前更好看了。”
书香抿嘴一笑,看向菱花镜中的自己。
只是一瞥,她的笑容却瞬间凝固了。
这面容,怎么……
她微微咬住了嘴唇。
碧萱小心地将鎏银喜鹊珠花插进书香的发鬓中,端详了一会儿,又正了正,这才满意。
刚收拾停当,已经听见院子里传来小丫头的声音:“万妈妈,您老怎么来了?”
万妈妈笑道:“怎么我就不能来?你们小姐可好些了?”
锦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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