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来。”
小皇帝看了看苏陌尘,见他没反对,便蹑手蹑脚的起身,然后走了过来。在他面前站定,睁着一双漂亮的眼睛,道:“老爷爷,先生说喝酒伤身,你以后还是少喝为好。”
归离呵呵两声,伸手拉过他。
“你别听他的。男子汉大丈夫,就得大口喝酒大口吃肉,方能显男儿真本色。”
“可书上说,男子行于世,当以君子之风,谈吐行止,皆以优雅为本,不可如莽夫粗鄙,乃礼也。”
小皇帝摇头晃脑的背着古语。
归离一噎,又哄道:“那都是胡说八道…”
“你莫教坏了他。”
苏陌尘淡淡开口打断了他的长篇大论,“皇上是一国之君,言行举止都关乎国体,不可性差踏错与人话柄。”
归离冷哼,“你何时变得如此迂腐了?这些东西你教了凝丫头多年,可没教出个古板守旧的性子。不过幸亏没有,不然…”
“她是皇家公主,本应遵循皇室礼仪,优雅端庄,知书达理。”
苏陌尘漠然截断他的话。
归离刚要嘲讽两句,忽然睁大眼,瞠目结舌的看着他。
“以往每次我提到她你都冷着脸,今日怎么…”他上上下下打量着苏陌尘,而后长长叹息,“从北齐回来后你越发沉默寡言,真不知道你在想些什么。”
他摇摇头,“罢了,你自幼性子便是如此,我也管不着你,你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我走了。”
苏陌尘没留他,等他走出去后,小皇帝才走过去,轻声道:“先生是不是心情不好?”
苏陌尘低头看着他,手指在他精致的五官上抚过,神情越发恍惚而悠远,隐约掺杂几分痛楚。
“他们都说是我害死了你姐姐,你信么?”
小皇帝立即摇头,坚定道:“不信。”
“为何?”
“因为先生喜欢姐姐啊。”小皇帝嘻嘻一笑,指着他腰间随身佩戴的蓝色绣鸳鸯的香囊道:“先生日日带着姐姐绣的香囊,必是对姐姐情深所至。”然后他开始摇头晃脑的背起来,“《诗经·周南·桃夭》曰: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先生曾和燕宸姐姐有婚约,这紫宸宫三年前被姐姐一把火烧毁,先生为了纪念姐姐特意下令重造,可见对姐姐情深意重,怎会害姐姐性命?”
苏陌尘只是笑笑,又摸了摸他的头。
“你喜欢《诗经》?”
小皇帝点点头,目光晶亮。
“很喜欢。”
苏陌尘唇边笑意微微,神情却淡淡悠远。
“你姐姐也喜欢。”
“是吗?”小皇帝眨着漂亮的大眼睛,追问道:“那姐姐最喜欢哪首诗?”
“她喜欢…”苏陌尘记忆渐渐飘远,那夜宫室焚香,红鸾锦被,鸳鸯缠梦,香汗微微气喘吁吁。
一夜迷乱,一夜癫狂。
梦醒后,她靠在他怀里,脸色潮红眼神娇羞,轻声呢喃,道:“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威仪棣棣,不可选也。”
轻言呢喃仿若还在耳边回响不休,而梦中那人早已天涯远隔。这偌大紫宸宫奢华富贵,他日日住在她曾住过的地方,却再也感受不到她的气息,心口那空洞的位置越来越大。
“她喜欢《齐风·南山》还有《关雎》。”
“《南山》和《关雎》?”
“嗯。”
苏陌尘无意识的应着,记忆又回到十多年前,六岁的小女孩儿拿着诗经,在他面前,似模似样的念着。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苏陌尘,你不喜欢我,你就是小人。”
……
昔年记忆一幕幕划过脑海,他不自觉得发笑,笑意背后又是空落落的寂寞。
窗外有风吹进来,窗帘帷幔飘飘荡荡,悠悠的冷,飘在这空荡荡的大殿里,仿佛还听得见回音。
他疲倦的闭了闭眼。
我只愿从头到尾我都是彻头彻尾的小人,可我一开始就输了,输给了你。
阿凝,你知道吗?
**
大燕之北,下邳。
北齐的军队已在十里之外扎营。
燕宸站在小山坡上,看着山下的村民,神情遥远。
“鸢儿。”
容昭走上来,“这就是十年前洪水淹没的那个村庄?”
“嗯。”
燕宸道:“那年我九岁,亲眼见证了洪灾的可怕。”她指着远处汪洋大河,“你看,那就是阙河。当初阙河决堤,有一孩童被大水冲走,我跳下去相救,结果被倒塌的堤坝砸中了肩膀,险些废了一条胳膊。”
她说起这些事的时候脸上带着淡淡笑容,仿佛那只是发生在别人身上的故事,丝毫不提当时的锥心刺痛狼狈艰难。
容昭听得却是心疼,怜惜的握了握她的手。
“那就是他们为你建的寺庙?”
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只见西村一僻静之地坐落着一座寺庙,看起来有些年头了,院墙却是一尘不染,想来日日有人打扫着。
“嗯。”
燕宸无奈笑了笑,“说起来我倒是捡了个便宜,当年赈灾我不过施粥行医罢了,重大的事我几乎没怎么参与,反倒功劳都归我一人了。”
其实当年赈灾功劳最大的当属苏陌尘,她不过就是赌气才跟着去的。
时隔十年,早已物是人非,如今想起来,却仿佛依稀还是昨日光景。
“下去看看吧。”容昭道:“说不定他们还认得你。你弃边疆战地而绕道来下邳,也是想靠百姓舆论鼓舞士气。这里是你成名之地,有淳朴百姓作证,咱们以后一路打至上庸,支持你的人就会越来越多。”
他感叹一声,“得民心者得天下。百姓们不在乎谁当皇帝,只在乎谁当皇帝能给他们带来福利。你当年英勇就义,百姓们感怀于心。如今你复起归来,自然一呼百应。兵者,人也。欲共其城,先攻人心。”
燕宸道:“说起兵法来你倒是凯凯而谈。”
容昭淡淡一笑,“走吧,我们下去。”
“嗯。”
……
阙河旁的村庄叫云灵村,村民不多,安居乐业的过着自己的日子。三三两两的行人走过,有小童在街边嬉闹玩耍,于寂静中稍显喧嚣。
容昭和燕宸一踏入这里,立即就迎来了行人的侧目。
这村庄偏僻,人又少,村民都朴实,便是有富商途经此地也屈指可数。而这两人穿着富贵容颜出众,一看就是出生贵族。
“这么多年了,这里倒是变了不少。”
燕宸有些感叹。
“大灾大难过后要么焕然一新,要么荡然无存。”容昭道:“这么偏僻的村庄,当年若非遭黄水之灾,只怕也难以为人所知。”
他转头对燕宸道:“前方就是寺庙了,要不,我们过去看看?”
“好。”
两人来到寺庙,才发现寺里聚集了不少人,人人都在虔诚上香。
燕宸看着那座雕像,刻的是她九岁时的模样。民间工匠技艺不如宫中巧匠纯熟,当时雕刻了几次都不大如意。后来还是苏陌尘亲自动手,雕刻了她的石像供奉在这里,以供当地百姓纪念。
想起当年种种,燕宸心中有些复杂。
十年前她得知苏陌尘亲手为她雕刻石像的时候,怀着一抔甜蜜心事。十年后故地重游,却只剩下漠然。
正想着,身后响起一个声音。
“你们是外地人么?”
燕宸一怔,转过身来,发现面前站着一个眉清目秀的少年,看起来大约才十二三岁岁,眼底晃过一丝惊艳,而后有礼的拱了拱手。
“两位贵人可是路过此地?”
燕宸正准备开口,眼角余光瞥见他手背上一条疤痕,很浅,看起来像是很多年前留下的。
她一怔,随即有些激动道:“你是…小虎子?”
那少年听得一愣,“姑娘怎知小生的小名?”
容昭也正纳闷,燕宸已经走了过去,上上下下打量他,“你不记得我了?十年前阙河决堤,你不慎被洪水卷走,是我将你救上来的。当时有石块落下,划伤了你左手手背,留下了这一条疤。”
少年瞠目结舌的看着她,而后目光慢慢睁大,欣喜而不可置信道:“你…你是燕宸姐姐?”
他一开口,先前在寺庙里上香的村民们都听到了,纷纷朝这边看过来。其中一个妇人高声喊道:“少天,你站在那里做什么?”
她说着便急急走来,看到燕宸和容昭,一怔,然后忙歉然道:“小儿无礼,若有得罪之处,望两位贵人海涵…”
“娘。”
崔少天拉过她的手,眉眼都是兴奋之色。
“她是燕宸姐姐,是燕宸姐姐,是当年救过我的燕宸公主。”
“燕宸公主?”
妇人惊呼的后退,身后那些祭拜的百姓也跟着走了过来,目瞪口呆的看着燕宸,然后开始议论不休。
“燕宸公主不是说三年前已经故去了么?怎么又跑出来一个自称燕宸公主的人?”
“是啊,咱们虽然是边城小村庄,但国之大变也听说了。叛军入城,燕宸公主节烈而死,怎么会…”
“别是假的吧?”
“有可能。”
……
眼看这些人指指点点,神色已经转为敌意和防备,崔少天急了。
“你们误会了,她真的是燕宸公主,十年前她救过我的命。”他抬起自己的左手,指着上面的伤疤道:“这条伤疤除了就是水患的时候落下的,除了我和我娘,只有燕宸公主知道。她定不就是假冒的,她是真的燕宸公主。”
人们议论声渐渐小了,神色却依旧不大相信。
这时崔母走过来,神色犹疑的看着燕宸,又看了看那雕刻的石像。
“十年前燕宸公主只有九岁,但看面相倒是有几分相似,可…”
身后忽然有一人惊呼道:“不对,她不是燕宸公主。燕宸公主眉间没有朱砂痣,她有,所以她是假的。”
方才人们都陷在激动中未曾注意燕宸眉间的朱砂痣,此时闻言,立即看向她眉间,恍然大悟而怒恨交加。
“哪里来的小贼,竟敢冒充燕宸公主,看我老婆子不打死你——”
一个老者骂了声后就操起木棍跑了过来。
燕宸还未来得及解释,容昭就将她扯到了自己身后,燕宸急急道:“别伤了他们。”
容昭抓住那木棍,微微一用力将那老妇推开。
“你们就这么对待当日的救命恩人吗?”
老妇被推开后,后面的百姓更是轰炸了。
“燕宸公主是我们的救命恩人不错,我们虽是平头百姓,却也知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的道理。若真是燕宸公主,我等必定三跪九叩做牛做马报答恩情。她是我们云灵村人心中的活菩萨。可若有人在此假冒她欺瞒世人,我等自不会袖手旁观。”
“对。”群情开始激愤起来,“燕宸公主身份何其尊贵,哪有得你们这帮小人侮辱?”
“哼。我看你也是大家闺秀,长得这么美的一张脸,心思怎么得如此肮脏龌龊?你以为燕宸公主是什么人都能冒充的吗?”
“就是。公主金枝玉叶,怎会和陌生人在外搂搂抱抱勾肩搭背?你莫当我们是无知百姓就好糊弄。”
“燕宸公主三年前亡故,我等心中悲痛,常来此祭拜。你居然冒犯公主神灵,在此招摇撞骗,我等岂能容你?”
……
越来越多的百姓手持各种木头工具,眼神愤怒厌恶,声音大得几乎要震破天际。
见此,容昭脸色有些难看,燕宸却是面带微笑,悄悄对容昭道:“看来这一趟咱们来对了。”
容昭一愣,立即反应过来。
这些百姓这么愤怒,是因为爱戴他们口中的燕宸公主,只要证明了燕宸的身份,这些百姓定会十分拥护。
“乡亲们,咱们不能让这两个居心叵测的小人打扰燕宸公主的亡灵。”有人高呼,“咱们要把这个妖言惑众的女人赶出去。”
“赶出去,赶出去。”
百姓一窝蜂的涌上来,推到了满脸焦急想要解释的崔少天。
容昭搂着燕宸的腰,身影一闪褪之寺庙外,然后掌风一震,地面尘沙涌动,烟尘四起,迷得人睁不开眼睛。
冲上来的百姓被阻挡了脚步,纷纷挥手散开眼前的灰尘。
崔少天跑出来,拦在众人之前,急声道:“大家先安静安静,你们若不相信她说的话,何不听听他们如何解释?”
“荤话。”一老者拂袖道:“两个别有居心之人,说出的话如何能信?少天,亏得燕宸公主曾舍命救你,你却忘恩负义护着辱公主的卑鄙小人,你读了那么多圣贤书都读哪儿去了?”
“村长,我…”
崔少天刚要辩驳,崔母忙走过来,扯了扯他的衣袖,低声道:“你给我闭嘴。”
然后她转身,仔细看了看燕宸。
“姑娘,你说你是燕宸公主,可有什么凭证?”
好歹曾承过燕宸的恩情,崔母说话自然客气得多。
身后那群百姓却不这么想,一见她如此,村长便沉了脸。
“尤氏,你莫…”
他还要斥责,燕宸已经上前,“你是村长?可我记得,十年前,村长并不是你。”
她此话一出,原本激愤的人们都静默了下来,纷纷诧异的看着她。
“你…你怎么知道…”
燕宸微微一笑,四处打量一番,若有感叹道:“这个地方原本是废弃的城墙,后推翻再建寺庙。”她又看着外面街道:“当年洪水淹没了整个村庄,周边的居民楼都重新盖过,街道蜿蜒的小路也都夷平,这还是我的建议。”
她双手叠于腹部,走出去。
“当初我就是在这里搭的粥棚施粥。”她站在一处居民楼前,然后又看向远处,“那山上有药草,那时我日日带着宫人上山采药,还是村长给我指路的呢。山上有麻黄、桂枝、香薷、紫苏叶、葛根…”
村民们已经带愣住了,神情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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