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葵!你有何话说?”
“禀山长,是窦从周出言不逊在先,辱我南斋学子,该打!”
黎贵臣忙打住,说道:“某不是问你原由,是问你,是不是动手在先!”
“是……”
黎山长闭门,长吸一口气,随后叹道:“罚抄学规三百遍,清扫书楼三月。”
“……”
黎贵臣看着闷声不吭的赵葵,缓缓道:“怎么,不愿意还是不服气?”
边上的王遂叉手一拜,道:“山长,葵年幼,初入书院不满期年,学生愿意代受其过。”
“王师兄……”
黎贵臣喝道:“是非对错,岂是你能代受的?你身为南斋大师兄,没有阻止着同门打斗,自然有你该受的处罚!从周,你说说,此事因何而起?”
窦从周戏谑地瞥了眼有些不服气的赵葵,说道:“之前因为那本《大宋经济论》,学生便对此等末学深恶痛绝,永州李伯言,此番猖獗如斯,居然斥理学为伪逆之学,还扬言要与晦翁及甬上几位先生同游湘江,唱古论今,此等狂人,南斋的诸位同门,居然称其为大宋文坛之幸,何其荒唐!我窦从周自然要替晦翁以及甬上三位先生打抱不平了!”
黎贵臣皱眉,《大宋经济论》他倒有所耳闻,这讨伪檄文倒是不曾得见,便道:“可有檄文,拿来我看。”
窦从周将檄文递上,说道:“山长明鉴,学生出手,实属因为维护晦翁,并非为自己。若是赵师弟侮辱我,也就算了,学生绝不还手,但是去褒扬一个侮辱先生之人,学生就算血溅三尺,也要誓死维护先生尊严。”
一边南轩弟子听到此话,一副轻蔑地看着窦从周,暗道一声,谄媚之徒。
黎贵臣粗粗一扫,便将此文收入袖中,喃喃道:“还刊印出来,看来是没少分发,连我岳麓的弟子都收到了。好了,此事就此作罢,不得在寻衅滋事,都散了吧。”
赵葵还想说话,却被王遂摇头制止了。
黎贵臣离去,赵葵便不满道:“王师兄,为什么不让我说,这窦从周分明就是避重就轻,他在南斋说的那些难听的话,为什么不让我跟山长说?”
“南仲啊,有些话,说跟不说,都一样。”
“怎么就一样了,难道就让他这般挑拨离间?”
王遂苦笑道:“做好自己,比什么都要重要。”
……
……
黎贵臣快步走向书院杉庵之中,疾呼道:“晦翁啊,晦翁!”
“昭文有何事,如此着急撂荒?”
“敬仲跟和叔呢?”
“他们跟安卿、汉卿去山上了,怎么,有什么要事?”
黎贵臣将檄文递给晦翁,说道:“院中诸生大打出手,就是因为此事。”
朱熹拿过檄文,扫了亮眼,笑道:“行啊,这个李伯言倒是有些意思,这是要踩在吾等的身上,将新学推上儒坛。呵呵,有些意思。”
“先生还有这等闲情雅致?这都找上门来了,再没对策,可如何是好?”
朱熹坐在太师椅上,闭目养神道:“我等已沦为逆党伪学,去岁元日,老夫欣然接纳沈继祖的十宗罪,早已对朝廷失望透顶,再坏还能坏到哪里去?”
“那是韩侂胄构陷!”
“好了,昭文,把书院治好,比什么都强。至于李伯言,我自有良策应对,你不必太过惊慌。”
黎贵臣皱眉道:“可还有叶适,这赵相公、子充公还有放翁,就任由他们胡闹?如今强权之下,我等研学已是如此不易,何苦互相残害?”
朱熹缓缓道:“当年陈止斋在岳麓讲学,我便斥责永嘉学派太过功利,非儒学正道,那时叶正则便师从陈止斋,想来因果循环,如今是代师来讨回当年之辱了。”
“这……”
“邵文不必理会。”
黎贵臣伸出的手忽然一滞,道:“先生,你听到什么声儿了没?”
“嗯?”
“您仔细听一听。”黎贵臣皱着眉头,忽然朝墙角靠了两步。
朱熹颤巍巍地起身,拄杖侧身倾听,良久,又坐回到椅子上,道:“这也没有什么声啊。”
“那是先生耳背了,一定有,一定有。”黎贵臣小跑至学堂,南北二斋的弟子同样在院中窸窸窣窣,说个不停。
“先生,你听到什么声儿了没?”
黎贵臣神情紧张地说道:“汝等与我出去看看。”
……
岳麓之东,橘子洲头。
五十艘三桅帆船呈三角之势。
李伯言眺望湘江,西边的白墙黑瓦,便是此行之目的地——岳麓书院了。
船只缓缓靠近,康帅博问道:“公子,开始摆阵仗?”
“恩,抛锚吧。”
铁索连环,巨大的素绢拉开,犹如巨轴一般,自南向北,连亘六条船头。江上波光粼粼,犹如洒下的碎金。
江面风静,水手的吆喝声此起彼伏。
自岳麓跑出来的学生,纷纷赶到岸边,看着如此巨大的阵仗,也是被吓得说不出话来。
“伪学不除,盛世难享。圣人不死,大盗不止。”
十六个字,字字诛心,上头朱砂手印犹如漫天繁星,将白绢染得犹如寒秋的红枫林。
“这……这……这……”黎贵臣被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江上过往船只,也纷纷张望过来。
金锣敲响。
忽然之间,帆船之上,几百余舵手、民夫,振臂高呼,声音直上九霄。
“去岁元晦欠面一碗,特来讨还钱二千贯!”
“去岁元晦欠面一碗,特来讨还钱二千贯!”
“去岁元晦欠面一碗,特来讨还钱二千贯!”
“……”
声声呐喊,如雷贯耳。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0143章 如临大敌(为大路朝天张万赏加更)()
橘子洲头一声吼,谁能想到,来势汹汹的李伯言,居然是过来讨债的!
岸上的窦从周、黎贵臣等人,原本早就想过,一介商贾,即便背后有叶适、赵汝愚等名儒支撑,终究还是不学无术之人,晦翁堂堂理学名宿,大可置之不理,然而现在已经不是理不理会的事情了。
人家率船队来讨债了!
这绝对是件恐怖的事情。
李伯言打着消灭伪学的旗号,实则是来讨债。这已经不是在以晦翁个人名义作为攻击目标了,还不上钱,那就是他们这些理学士子所有人的耻辱!
“这……这……山长,晦翁欠人面钱,还是两千贯?是真的吗?”
黎贵臣觑了一眼窦从周,一副想要用眼神杀死这货的样子,喝道:“你信吗?”
窦从周一哆嗦,忙回道:“定是这人有意构陷!但是他们这么喊,该如何是好?”
李伯言气势汹汹的五十条商船,在橘子洲头成群结队,宛如一道天堑,早已经吓得这些书院的学生不敢大呼小叫了。
黎贵臣也无可奈何,在岸上若要喝止他们,声音盖都盖不过这些五大三粗的汉子,转身说道:“去跟晦翁禀报,王遂,你带人在此盯着。”
“是,先生。”
岳麓书院的学生匆忙而回,山上正在下棋读书的几位书院教习,却同样目睹了这一幕。
“汉卿啊,这可如何是好?”
杨简便是陆氏心学的那位慈湖先生,虽然先师陆九龄与晦翁在学术上争辩了几十年,但是不影响他们这些儒学后辈之间的交流,看着橘子洲头那声势浩大的场面,也是眉头一皱,问道:“一碗面两千贯?此事当真?”
辅广捏着棋子,看着远处江上的山呼海啸,说道:“先生不必惊慌,老师应该自有定夺,当初吾等二人劝阻别吃面,老师却置之不理,想来是有良策应对,吾等先回书院吧。”
一旁的袁燮目露惊讶,问道:“还真有此事!?”
“和叔,先回吧。事情起因后果,路上再与二位细说。”
几人收拾起边上的食盒书籍,背着书篓匆匆下山。
整个岳麓书院,如临大敌!
“汉卿、安卿,诶,和叔、敬仲也来啦,你们总算是回来了,可急死我了。”黎贵臣一脸愁容地站在杉庵前。
“昭文,老师呢?出了这么大的事,老师怎们不见踪影?”
黎贵臣拍着手背,道:“是啊,这都找上门来了,老师居然在小憩,说了不得任何人打扰,你说这可如何是好?还有,这外边讨债之人,到底是真是假,我等也有个应对之法啊。”
辅广点了点头,道:“去岁确有其事。”
“这……哎呀,你们怎不早跟我说呢?什么时候的事?”
“去岁和叔、敬仲不是与先生同来,在岳麓会讲,期间不是赵相公过来,我俩就跟老师去了一趟永州……”
黎贵臣叹道:“老师德行端正,岂会欠人面钱?你说,是不是你俩惹出的祸?如今,那厮找到老师头上来了?”
陈淳皱眉道:“昭文,当初确实是老师执意要点这碗面的,本以为是个噱头,没想到这面真是人间美味,最后只好拿赵相公做了挡箭牌,才得以脱身,没想到这李伯言,真敢来要钱。”
“好吧,看来老师避而不见,是默允了此事,我等既是老师弟子,就应该分忧解难,各自凑钱,将这债还上!”
辅广一愣,问道:“吾等来还?咱们哪来这么多钱?”
一旁的杨简缓缓道:“我这里还有二十贯钱,我去取来。”
袁燮也道:“我这也有闲钱,三十贯,不成敬意。”
黎贵臣忙拱手谢道:“多谢二位出手相助。安卿汉卿,我等也凑一凑,拿出一百贯来,先去将那小子安稳住,将那白绢还有呼喊给压下来,其余的钱,再想他法。”
“好,就按昭文说的办。”
几人分头行动起来。
一旁南轩的几位教习,看着杉庵之中此情此景,也是议论纷纷。
“应先(沈有开表字),我等要不要过去相助?”
沈有开说道:“我等囊中羞涩,就莫要去添麻烦了。看着态势,昭文他们应该有对策,就莫要去掺和了。此事掺和之人越多,反而对晦翁名声越不好,咱们就当充耳未闻,可好?”
“嗯嗯,还是应先你想得周到。”
沈有开缓缓道:“平国(刘宰表字),汝去讲堂,将院中学生安抚住,莫要轻举妄动。”
刘宰点头道:“先生说得是,我这便过去。”
两边教习,极有默契地开始应对这场浩劫。
橘子洲头,李伯言让船上的舵手、民夫都停了下来,进船歇息去了,但那白绢依旧飘飘然。
叶适皱眉问道:“伯言,你这样做是不是有些不厚道?”
李伯言替叶适倒上酒,说道:“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先生这个不厚道,从何而来?”
叶蹭叔心说,你一碗面卖两千贯,还算厚道?不过这事情他也已经听说过,确实是李伯言再三询问确认,才给晦翁上的面,也不能全怪李伯言。
“有什么话,不能进书院好好谈,一定要如此剑拔弩张?”
李伯言与叶适碰杯,满面春风地笑道:“先生可曾想过,永嘉学派尚且势微,吾等新学,更是幼苗,倘若你我二人去书院拜谒,先生觉得能跟晦翁平等说话?”
叶适细细一听,倒也有些道理,当年他的恩师,尚且要避让恭敬晦翁三分,如今他们身为后生,肩负着光大新学的重任,如何能够低人一等,落得下成。
一叶扁舟缓缓驶来,在江中缓缓靠近。
船工自绳梯下去,询问之后又上到甲板之上,道:“公子,有自称是岳麓山长之人,前来拜见。”
李伯言微微一笑,再次与叶适碰杯,道:“先生您看,这不就太公钓鱼,愿者上钩了么?请他上来吧。”
“伯言倒是将一手兵法玩得出神入化。”
李伯言笑道:“商场如战场,兵法亦是心法。先生若是怕人情颜面,大可先入舱暂避,这边的事情,交由我来便是。”
“好。我正怕遇到故人,届时抹不开颜面了,这话倒是提醒我了,我等避一避。”叶蹭叔走了两步,又回头,将那半瓶红酒顺带着捞走了,笑道:“留着也是给这帮呆子喝,不如我喝了算了,他们喝水就够了。”
“先生真实在。”李伯言尬笑道。
叶蹭叔,蹭船蹭吃又蹭喝。
……
0144章 所图不在岳麓()
由于宋代的理学,学派众多,驳杂之中,又有相互传承借鉴,所以始终处于一种尴尬地位,朱熹的这些个弟子,李伯言并不是很了解,包括眼前这个刚刚登上船的黎贵臣。
“你便是永州李伯言?”
李伯言坐在三寸高的木板之上,笑道:“您便是岳麓书院的山长,黎贵臣,昭文先生吧。”唯一的表字,这还是之前叶适告诉他的。
黎贵臣让人将钱箱拉了上来,说道:“这里是一百贯,晦翁欠你的面钱,我们还了。请你速速将白绢撤了,还有不得在大肆吆喝,胡搅蛮缠。”
李伯言瞥了一眼,笑道:“一百贯?晦翁可是欠了晚生两千贯,这才讨回一百贯,回去如何交代?”
黎贵臣振袖怒道:“一碗面,你敲诈一百贯,难道还不知足吗?人心不足蛇吞象!”
“这面的价钱,晚生是再三告知晦翁以及汉卿、安卿二位先生的,确认再三之后,才上的面,昭文先生若是不信,可以回去问问,这一个愿买一个愿卖,何来不知足一说?两千贯,分文不能少!”
“你!……好!那你先把这白绢撤了,这钱我岳麓自会还上,只是不得再以如此伪学之说,打击我岳麓!”
李伯言笑道:“敢问昭文先生,这岳麓是否是大宋王土?”
“自然。”
“尊的是否是当朝圣上?”
黎贵臣皱眉,说道:“自然。”
“既然官家都钦定道学乃伪学,晦翁又是伪学之首,我这白绢上写得,可有错?还是说,这橘子洲头非赵宋王土,是你岳麓的山山水水?”
黎贵臣脸色突变,若是应了李伯言这话,那岳麓将片瓦不存。他只能沉默以对,天下道学之士,在庆元二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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