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汝愚眯缝着眼,摇头叹道:“官家得来之皇位,已是如履薄冰,如今太皇太后殡天,朝中主和之臣除尽。韩侂胄大势已显,意在淮北。”
陆游挑眉,笑道:“好事啊!苟安江南,我大宋半壁江山,早就该收回了!”
“放翁,收复河山是好事,可万一败了呢?几十年来攒下的国力,将会如何走向?您说得准?”
周必大靠在椅背上,笑道:“节夫畏汝,当如斯!若汝愚、仲至在朝,兵事休矣!兵事休矣!”
“子充公过奖了。”赵汝愚看着满桌狼藉,叹道:“伯崇此番归朝,仍是未知之数啊。”赵汝愚当初已是身在旋涡,无法脱身,如今在草野,自然看得明白,自庆元二年,朱熹落职罢祠以来,为之求情之人有多少,然而愈是求情,官家愈是要斩草除根。
周必大摇头笑道:“元年初,老朽便看出端倪。上表引退再三,子直可还记得老朽致仕前,与你说的那句话?”
“同姓居相,必落口舌。扶王易,辅王难。”
“哈哈,子直倒是记得一字不差。”
赵汝愚微微笑道:“素闻子充公进退有道,当初一句话,便已知子直身后事。”
“你让朱熹去做官家的侍讲,无非就是想让官家心安。节夫乱朝之时,你却疏坦不顾,大概已经知晓官家的意思了吧。”
“确已知晓,只是不知道官家如此果决。不论理学、心学,皆无对错,汝愚自知,党禁不在学,而在于人。”朝中当初扶王登基的老臣打落个精光,一个战战兢兢的皇帝,已经坐稳了这个皇位,自然不容许那些功臣可以肆无忌惮地站在朝堂之上。
“所以,晦翁因那‘十罪诏’落职罢祠,不也没喊着要洗刷冤屈,就是明白官家的这层意思,那你又何必费尽周折,要去革新理学?”
赵汝愚笑道:“说来也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啊。老夫当初以为,自己要客死衡州了,没想到就冒出了伯言,虽说伯言当初那番振兴永州的话,没能说服我,但是就连一个未及冠的小儿都想着为大宋尽一份力,汝愚若是一心求死,岂不是对不起当初太皇太后之嘱托?
所以拖着病躯苟延于永州,但是真的没想到,大郎此言绝非安慰吾之语,这大半年,我是看着大郎一步步走到如今这个地步的,也看到了兴宋之希望。劝晦翁无果,便将正则请来,就是坚定了立新学可兴宋之决心也!”
叶适摇头笑道:“晦翁乃何等心气?如今又有何人可与之抗衡?赵相公、周相公,咱们要走的路,还很长很长啊。”
吕祖谦、陆九龄、陆九渊一死,能够在学术上与朱元晦朱公一较高下之士大夫,还有何人?偏生朱熹的这套理学,又是将条框,伸向了他们的脖颈之上,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朱熹落职不冤。
他赵汝愚罢相同样不冤。
赵扩是他连通吴氏,亲自扶上皇位的。
飞鸟尽,良弓藏。
狡兔死,走狗烹。
他韩节夫不过是那把杀人的刀,真正握刀之人,他已经上奏试探过了,所以此生,注定不会再走上朝堂之中。
至于立学,
不为临朝,
不为成圣,
为的只是,
大宋兴亡!
公无渡河,公竟渡河,说得不仅是范伯崇,何尝不是他,不是留仲至,不是朱元晦呢?
0120章 万家灯火(上)()
柳子街
今年的最后一批货,从二十连铺出去,车辙在薄雪上又印出新辙。
一切的账都已经盘点完毕,今夜之后,卖场也就关门歇业了。
李伯言坐在一号铺之上,听着一位位掌柜禀报这大半年来,李家各项钱财进出。
“坊间琉璃共烧制四万八千余件,盈八千零七十三贯。”
“辛苦马掌柜了,从账房领了银钱,回去过年吧。”
马掌柜合上账本,“谢东家。”
对于琉璃作坊的盈利,李伯言多少还是有些数的。自天上人间开业送的八千余件,以及装那三万斤果酒用的一万个酒瓶,皆是不计利润的,之后永州琉璃价格一路走低,能够在年底还能盈余八千贯,已经是很不错了。
钱掌柜紧接着上来,说道:“东家,卖场自天上人间二楼开业至今,除琉璃之外,共计盈利六千三百一十三贯。味精尚未售罄,盈利两千二百九十八贯,果酒售两万一千斤,盈一千八百七十五贯。合一万零四百八十六贯”
“永州刘记,盈利五千六百三十二贯。”
李伯言眯缝着眼,喃喃道:“八千、一万、五千六,那就是两万三千六百贯,庄上人一年拼死拼活的,赚了这么点,还不及我卖三百亩地来得快啊。”
马掌柜苦笑道:“东家卖地,乃是祖上基业,耗几十年才积攒下来,东家一年之间,从无到有,赚下两万三千贯,实属当世商界奇才。”
康帅博拿着账目,有些面色难堪地走过来,哈了一口气,问道:“东家,这个……”
“报吧,钱掌柜、马掌柜还有刘掌柜都不是外人,有话不妨直说。”
康帅博点了点头,说道:“东风物流,除买船之费三万贯,同城快递、河道航运、定量特供,共耗钱……耗钱……”
“直说就是,我心中有数。”
“共耗钱三万八千余贯。”
李伯言点了点头,说道:“嗯,知道了。”
一旁的钱掌柜笑道:“这倒也还好嘛,扣掉八千贯,东家一年还赚上了一万五千余贯,不亏,不亏,这大船又不是只能用一朝一夕,你们说是吧?”
康帅博苦笑道:“钱掌柜的可能没听清楚,若是加上三条船,东风物流共耗钱六万八千余贯。”
“六……六万八千贯?用了这么多?”
刘钰看着李伯言,说道:“如此说来,不算公子卖的三百亩地,咱们这大半年来忙活到头,反而让公子亏了地不说,还折本了一万来贯?”
李伯言很淡定地点了点头,说道:“不错。三位掌柜若是没其他事了,隔壁设了酒菜,将就着用膳吧。”
“诶,好。”
几位掌柜原本脸上的笑容已经收敛了,看来这个败家子的名号真不是白叫的。只不过如今算是败出了新高度,看似满面风光,振兴家业,实际上,居然是亏钱的!
这……这特么还玩个屁啊!
“康头,脸色不太好啊,是不是生病了?”
康帅博抱拳一礼,说道:“东家,是老康没用,没能给东家开源节流,让东家亏钱了。”
李伯言喝了一口捧在手中的暖茶,缓缓道:“老康啊,我给你讲个事儿。在遥远的东方啊,有这么个人,家财千亿,谓之首富,但是呢,他欠人家的钱也不少,同样达千亿,你觉得,这个人,还算不算首富?”
“这个,这两相抵消,不就是穷光蛋嘛?”
李伯言闭目养神,说道:“没错,首富即是穷光蛋,但是他就是有钱。”
康帅博糊涂了,问道:“那到底他是有钱还是没钱啊?”
李伯言笑了笑,“有钱没钱,到底有多少是自己的钱,重要吗?去吧,吃饭去吧。”
康帅博一脸懵逼地去隔壁吃饭了,什么意思?那到底是有钱还是没钱啊?
“既然是亏本,为什么还要做下去?”仇巾眉终于忍不住问道。
一号商铺内,本就没有什么囤货,是李伯言专门用来议事的地方。
一阵寒风吹进了,将飘雪带进了些许。烛光有了玻璃灯罩,倒是未曾晃动。
“为什么?我底下几千张嘴巴,还有上万人的利益,都在等着吃饭,不靠地,不靠官,仇姐姐觉得,做下去没意义吗?”
仇巾眉笑道:“意义?李家的家产,还能这样吃上几年?你这个败家,倒是败出了好名声,可曾想过你爹你娘?”
“仇姐姐不是亲姐,胜似亲姐啊,伯言好生感动。”
仇巾眉冷眼相对,朱唇微启,说道:“趁着还没摊大,把那个东风物流关了吧。庄上的这些作坊,够你赚一辈子的。”
“关了?今后味精销路打开,可就不是几十万斤,而是几十万石的时候,没有物流,拿什么运?靠民船?还是租赁官船?”
仇巾眉眼神闪烁,缓缓道:“我不知道。”
“所以仇姐姐,咱们目光得长远一些。是,今岁同城快递、限量特供,确实耗费人力物力,开销甚大。咱们亏钱,我在当初投钱的时候就已经做好了准备,但是这物流一旦盈利,那就不是一万两万贯的盈利了。”
“距离你所的盈利,你觉得还要投入多少银钱?”
李伯言单眉一挑,琢磨了片刻,说道:“起码还得一百万贯。”
“一百……一百万贯?李伯言,你们李家的田地统统卖了,恐怕也凑不齐一百万贯吧?”
李伯言点点头,说道:“不错,六千亩地就算都卖了,恐怕也就五六十万贯吧。”
“你个疯子!”
李伯言呵呵一笑,说道:“好好想想刚刚那个故事,如果仇姐姐能想通其中道理,我就送仇姐姐一件礼物。”
“谁要你的礼物!”仇巾眉转身离去,独留李伯言一人在这空荡荡的铺子之中。
谁都不知道,李伯言到底想的是什么。看似风光的李家商业,谁能想到,一年到头来,居然是亏钱的!这一亏,居然亏了四万贯……
李伯言依旧微笑着,走到门边,看着漫天飞舞的雪景,喃喃自语道:“资本家玩资本,单靠我这埋头苦干,得赚到猴年马月去啊。”
耳边依稀传来几声爆竹声。
今岁年关,近了。
“给我一个支点跟杠杆,我要撬动整个地球!”
0121章 万家灯火(下)()
盼望着,盼望着,年关就要到了,冬天的脚步更深了。一切都沉寂了,唯有万家灯火,在祈求与祝福声中,红红火火,恍恍惚惚。
何家偃旗息鼓了几月,都在等待着来自扶桑和尚的杰作。
何明德带着一应何家男丁,在祠堂中上香祭祖,祈求平安。屋内烧了暖盆,又焚香燃烛,更加使得香烟缭绕,弄得每个参拜的男丁都被熏得流眼泪。
祠堂外边的堂上,几个老叔祖坐在一道,笑道:“余庆啊,不知道这个扶桑和尚,到底有没有将味增制造完毕啊。”
“是啊,你大父不让我等问,也不让我等去看,这可急死我们了。”
何余庆笑道:“几位叔祖放心,只要有好消息,一定提前禀报给各位。”
这近一个月一来,是何余庆最激动,最茶饭不思的一个月。李家的生意如今靠什么在维持,他也大概明白,就是味精跟琉璃瓶。琉璃瓶还无头绪,但是味精,又这个扶桑和尚相助,到时候给李伯言吃一记海底捞,看他还能得意几时。
扶桑和尚的事情,虽然整个何家内部都知晓,但是能够接触到这个和尚的人,却只有何明德几人,事关天大的生意,李伯言看得出味精的前景,他们自然也看得到,这个秘密,是柳老道得来的,在他们看来,是关乎何家能否击败李家的关键!
……
……
潘超这几月在家中享受到的待遇,估计除了那些长辈以外,没人能享受过。本来到了他这个年纪,双手不沾阳春水的人在潘家估计得大骂一顿,然而他自从当了赵相公的门生,别说阳春水,洗脸更衣有宅子里为数不多的几个侍女伺候着,出门在外,佃户家的儿童充当书童,什么好吃的好喝的,都是他先尝了,等尝腻了,再给其他潘家儿郎吃。
开始,对于这样的待遇,潘黑炭还有些受宠若惊,时间一久了,还真把自己当成读书老爷了,张口闭口就变得文气起来。
“超儿啊,你这也跟了赵相公三个月了,不知道都学了些什么,跟太公还有族中长辈都说说。”虽然斗大个字不识几个,但是好歹听过大戏,看过读书人那种装腔作势的姿态,这些盼着老潘家出个状元的长辈们,看着潘黑炭,跟看着一锭金元宝似的,两眼放光。
潘黑炭咳了咳嗓子,说道:“赵相公教学生《孝经》、《论语》、《大学》、《中庸》,皆是儒家经义典籍。”
“我滴个乖乖,三月教了四大本?当初咱们请的那个夫子,三年才教半本,超儿啊,你吃得消吗?”
潘超脸一红,不过太黑,也见不着红不红的,说道:“尚可,尚可。”
潘家老太公嘿嘿笑着,双手拄着拐杖,坐在太师椅上,说道:“咱们超儿是文曲星转世,三月能读别人三年、五年的书,不稀奇,不稀奇。”
“咳咳,是是是,太公说的是。”反正吹牛不上税,潘黑炭知道,家中这些长辈平日忙着农事,而且赵相公又是个大人物,根本不会去赵相公那边打探了,所以这牛皮也就安心地吹了起来。
其实吧,他这三个月,刚刚才把《百家姓》给读流利了,气得赵汝愚每一次都想要吞书自尽。
朽木不可雕也,孺子不可教也,愚钝啊,你是猪脑子吗……这些本不应该在一代大儒口中出来的话,频频爆出,实在是赵汝愚忍无可忍。前一日教的十来个字,能让潘超认出来的,居然不超过五个,这还教个屁啊。
要不是为了替李伯言擦屁股,这块黑炭,他早就打发走了。
“诶,超儿,赵相公给曾教你作诗填词?”
“额……”
潘家太公眼睛一亮,大喜道:“就是教了?”
“额?嗯。”面对一群寄予厚望的长辈,潘超实在是有苦难言啊,不过想着自己这舒坦日子还得继续下去,只好硬着头皮认了。
“来来来,超儿,作首诗给咱们听听。”
哦槽!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经义这些长辈是不懂,也不知道该问什么,但是作诗……他真想给自己来一嘴巴子,嘴欠答应什么,现在好了,万一被捅破……
“这个……那个……作诗讲究灵感,太公,这么多人盯着孩儿,作不出来。”
“咳,怕这做甚。咱们都是自家人,作得不好,咱们也不会埋汰你,你将来是要见大世面的,这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