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手下慢慢腾腾的站立起来,一个个屏气凝神的垂手而立。
“仗打成这个样子,实在是落了我的脸面,”强压着心头的怒火,尽量让自己显得沉稳一些,叶布舒的目光冷冷的扫过众人:“札鲁贺,东昌一战是你指挥的,前线的情况你最清楚,接下来应该怎么打?”
札鲁贺是一个四十来岁的正黄旗人,面庞黝黑,身材健硕,曾是皇太极的近身侍卫,参加过早年间的萨尔浒大战,作战最是勇猛。
因为曾经伺候过两代主子,到了叶布舒这一代,已经可以算是“三朝元老”了。如果不看官爵仅以资历来看,比鳌拜等大将也低不了多少。和那些奴颜媚骨的汉军旗佐领相比,札鲁贺显得随意了很多,用瓮声瓮气的声音说道:“回小主子的话,前线那边刚刚已经说过了,汉人的军队并不能打,只要他们从深沟里出来,奴才保证可以在一个时辰内打的他们落花流水”
只要能把敌人从深沟里赶出来,就可以将其消灭,虽然淮扬民练的战斗力比大明官军强悍很多,但这不是什么问题。至少在叶布舒看来,这不应该成为一个问题。问题是,怎么样才能把他们从深沟里赶出来。
札鲁贺只是在描述前线的情形,却没有丝毫建设性的东西,这让叶布舒有些不满,若是汉军旗的军官这么说话,叶布舒早就一脚踹过去了。毕竟札鲁是的旗人,又是皇阿玛的近卫,是使惯了的奴才,所以叶布舒表现的非常克制:“眼下的问题是明军龟缩不出,你有什么好办法?”
“填,用人填!”札鲁贺毫不犹豫的说道:“把汉军旗布置在前,死命往里填,满洲的勇士在后面跟着,找机会掩杀上去”
还不等札鲁贺把话说完,他侧后的那个汉军旗佐领就耐不住了,用很大的声音表示了反对:“不行,肯定不行,这几日来,折损的都是汉军旗,士气已堕,很难再填的上去。即便是填上去了,后面的也很难保持连贯”
李乙丑的阵地战,真正的精髓当然不是那几道壕沟,而是利用火炮、强弩等远程杀伤力量强行打断敌人进攻的节奏,让清军的战斗力无法持续。那几道看起来很明显的壕沟只是起到一个隔断的作用而已。
“厉天成,那你说应该怎么打?”
“先按兵不动,等到后面的火炮调集过来之后,在前沿布置大量弓箭手,压制明军的弓弩。满洲旗为先导,先杀过去,把俘获的人口全部用上,一道沟一道沟的填平,然后汉军旗趁势冲击”
“胡说!”札鲁贺回过头去,气势汹汹的大吼着:“满洲勇士岂能给你们打前站?你这分明是想保存实力”
“我这是最稳妥的办法。”
“胡说八道,分明就是你们贪生怕死,不敢上前厮杀。你们汉儿总是这幅孬种的样子”
厉天成的想法代表了绝大多数汉军将领的意思,几个汉军佐领纷纷表示支持他的战术。而札鲁贺则代表了满洲真八旗的观点,其余三个佐领全都坚定的站在他的一边。
厉天成自认这是稳妥老成的战术,但清军当中素来都是满洲人说了算,所以双方很快就从战术讨论变成了满汉之间的较量,毫无悬念的争吵起来。
叶布舒虽然年轻,眼光却还是有的,心底未尝不知道厉天成的战术最牢靠。但是让满洲精锐勇士给汉军充当炮灰,这种事情万万行不得。若是叶布舒同意了这个战术,就算取得了东昌之战的胜利,也会在满洲勇士们的心目中留下“讨好汉人”的口实。更何况东昌利于速战,不可能慢慢腾腾的等着后面的队伍把仅有的几门火炮送过来,要是那样的话,十天半月都不一定够用。
鳌拜再怎么能打,终究是爱新觉罗家的奴才,踌躇满志的叶布舒要是连一个奴才都不如,还怎么让满洲勋贵高看一眼?还怎么能讨得皇阿玛的欢心?
必须让汉军旗充当炮灰,哪怕是折损再大,也不能改变这个原则。在清军阵营当中,只有出自八旗的满洲勇士才是真正的精锐,若是死伤太重,很难交代的过去。
短暂的犹豫其实仅仅只是做给那几个汉军旗佐领看的,其实叶布舒已经坚定了一个信念:这场仗必须按照札鲁贺的想法去打,因为这代表了满洲勇士的利益。
内心中赞同厉天成的战术,却又不能公开的表示出来,这是一个难题。
“明日辰时开战”
听到这句话,所有的汉军旗将领都暗暗叫苦,因为这么短的时间内根本就来不及调集后面的民夫上来,那将意味着汉军旗必须付出非常大的牺牲。
“贝勒三思。”
“我意已决,不用再说什么了。”
“壕沟填平之前,后续部根本不可能冲的过去,就算汉军旗的弟兄再怎么卖命,冲过去也是送死。望贝勒如同珍视满洲勇士的生命一般珍惜汉军兄弟的生命。”
这已经不是单纯战术上的争执,而是涉及到满汉之争了。
叶布舒心中极是不悦,还得强压着怒火,脸色阴沉的说道:“自开战以来,我心中从没有什么满汉之分的想法,你这么说分明就是在质疑我的用心,难道我会让汉军旗去送死吗?你到底是何居心?”
“军议之时,不论对错尽可以直言,这是皇帝陛下亲口之宣”
说起皇太极,确实远胜叶布舒。尤其在拉拢人心方面,就算是努尔哈赤也多有不如。为了取得战争的胜利,皇太极可以听从汉军旗的意见,至少表面上还能做出一个很高的姿态来。
叶布舒终究没有皇太极的心机和城府,当厉天成搬出皇太极早年的命令之时,他立刻就恼了脸面。
连小小的汉军旗佐领都压制不住,还怎么统领全军?还谈什么威望?若是被以厉天成为代表的汉军“压过一头”,军中的满洲子弟会怎么看?
“苦战数日,损兵折将堕我军威,都是你等妖言蛊惑军心所至。”抽出佩刀在厉天成眼前晃了晃,森森的冷笑着:“别以为你跟着父皇打过几场仗就可以目中无人,今日我便用父皇钦赐的佩刀斩了你,也是依足了军法。念你稍有些微末功劳,今日就饶了你的狗命。来人,把厉天成拖出去,重打四十军棍!”
四十军棍,只是一个不轻不重的责罚,对于厉天成这样的老兵油子而言根本就不算什么。其实大家心中都很清楚,打仗还是离不开汉军旗,只要众人求情,所谓的四十军棍完全可以免去。
那四个进来的侍卫虽然已经按住了厉天成,却没有把他拖下去,而是等待着后续的发展,几个汉军佐领纷纷求情
厉天成当然知道叶布舒的触发纯粹就是象征性质,所以并不怎么害怕,反而叫喊的更加大声:“军议之时,可以畅所欲言,便是皇帝陛下亲临,也不能因此罚我”
在叶布舒原本的计划当中,只要其他几个汉军佐领求一下情,也就可以算了,那四十军棍也就免了。正准备这么做的时候,忽然看到札鲁贺等满洲军官的眼神中流露出一丝轻忽的表情,再看看那四个只是按着厉天成却没有把他拖下去的侍卫,顿时就明白了。
原来自己在满洲子弟的心目中竟然是如此的微不足道,再不立威的话,就算是打了胜仗也无力问鼎太子之位了。
“将厉天成拖下去,”叶布舒的面孔已经扭曲,高高举起手中佩刀声嘶力竭的大叫着:“以此刀斩其首级,传首各营,再有不遵号令者,这就是下场!”
第六十二章甲破刀残()
残阳如血,斜斜的照耀着这片被战火蹂躏的土地。
丢弃的断刀残枪随处散落,伤兵的惨叫声此起彼伏,拒兵壕中到处都是成片成片的血迹,今天的战斗实在太激烈了,作为乙字营的营官,周六斤三度上阵,头盔都被打掉了,鱼鳞甲的纽襻已经脱落,好像披风一样松松垮垮的挂在身上,露出里浅褐色的牛皮甲趁。根本就顾不得清理甲叶子上插满的箭矢,就气喘吁吁的跑来找李乙丑。
“乙丑兄弟,援兵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到?”
提起援兵,大帐中的李乙丑和几个营官全都面色古怪,周六斤已经隐隐约约的意识到了点什么,只是还不敢确定:“援兵到哪里了?今天傍晚之前要是再不来的话,兄弟们可就真的顶不住了。”
按照原本的预期,援兵很快就会到来,快则三日,慢则四天,济南府那边的援兵就会赶来助战。东昌城下的战斗已经打到了第八天,济南的援兵就算是爬也应该爬到了。
可惜的是,直到目前为止,依旧没有看到援兵的影子。
“没有援兵了,不会再有援兵了。”李乙丑慢慢的站起身来,面色无比沉重的说道:“济南府确实派出了援兵,不过现在援兵已经回去了!”
要是济南府见死不救,还真的是冤枉了他们,因为济南那边确实派出了一支援兵,其前锋在前天晚上已经到了土河边上,距离这里不到百里之遥。东昌郡王派出去接应的人马甚至已经看到了他们的旗号,就在路躬行路詹事欢喜之时,这支援兵却突然调头顺着原路返回了。只留下几个小卒送来了一个口信:德州方向的清军在一个昼夜之间突破了禹城济阳一线,兵锋直指大清水。
大清水那边就是济南城了,接到紧急返回的命令之后,这支援兵又折返了回去。
这个消息让周六斤彻底傻眼了,过了好半天才缓过神儿来:“济南府的援兵又回去了?那东平那边呢?东平的援兵到哪儿了?”
“东平的援兵去往清平方向增援济南了。”
最后一支援兵居然走上了完全相反的路线,全都奔着济南那边去了。那东昌怎么办?
从战略意义上而言,济南显然比东昌要重要的多,各路官军往济南方向汇集也无可厚非,却没有谁记起东昌这边还有一支正在拼死作战的孤军。
“我把他个老娘的,既然全都不管东昌了,咱还在这儿拼命,岂不是成了傻子?”周六斤毫不掩饰的大骂着:“撤,咱们撤吧,乙丑兄弟,咱们撤回去。”
周六斤的想法,代表了绝大多数淮扬民练的观点。
淮扬民练是大家一手一脚踢打出来的,大家的身家性命和大好前程全都压在这支队伍上了。各路援兵走的走散的走,明摆着打不赢的仗,还有什么意思?
“撤?往哪儿撤?”
虽说李乙丑是最高指挥,但这些营官全都是他昔日的兄弟,所以大家也没有真的把他当作是一言九鼎的上位者,还是把他当作昔日的兄弟,说话也毫不顾忌:“当然是往南撤了,只要咱们撤时候严密一些,鞑子不会追的。”
淮扬民练只是撤退,不是溃败,只要撤退的时候做好断后工作,只要鞑子的脑袋不是榆木做的,就绝对不会追赶。因为有一个不设防的城池摆他们面前,不去抢掠反而追上来和李乙丑拼命,那不符合他们的利益。
在这个时候撤退,等于是把东昌城拱手送给清军了。
反正东昌城和大家没有什么关系,淮扬民练本就是客军,打了这么久已经对得起朝廷了。实在打不过也没有办法,只能撤退。
把东昌城“卖”给鞑子,换一个全身而退,这种话也只有周六斤这种粗鄙之人才会公然宣之于口,旁边一直都沉默不语的监军大人文秀之是万万不会讲出来的。
虽然文秀之从来没有说过任何和撤退有关的字眼儿,其实内心中还是非常赞成撤退的。不管怎么说,淮扬民练都是清**士的队伍,为了一个毫不相干的东昌城,就把唯一一支掌握在手中的能战之军断送掉,不符合清流官员的利益。
“大局如此,暂时避敌锋芒也是明智之举”
当文秀之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东昌郡王的心一下子就沉到底了。
各地是援军可以不来,连苦战多日的淮扬民练也可以抽身而走,唯一不能走的就只有东昌郡王了。
“李指乙丑兄弟,”这个时候,也顾不得什么天家的威严了,东昌郡王的声音在微微发抖:“反正我也是死过几次的人了,身为洪武太祖皇帝的子孙,以身殉城也没有什么好说的。只是苦了这合城的百姓,二十多万人呐我都不敢想城破之时的情形”
东昌城曾在去年被鞑子洗劫过一次,不过上一次鞑子来的没有这么快,老百姓们还有机会逃亡。这一回却因为淮扬民练的到来,让老百姓们看到了守住城池的希望,所以没有进行大规模的撤退,现在清军已经和淮扬民练鼻子对着鼻子脸对着脸打了好几天,只要李乙丑一撤,东昌的二十多万百姓连逃跑的机会都没有。
李乙丑是唯一一个知道“扬州十日”惨状的,一想到东昌要提前面临扬州的境地,就觉得头皮发麻,根本就不敢往这方面想。
下意识的摸了摸腰刀,既没有说出“于东昌共存亡”的豪言壮语,也没有下达撤退的命令,而是用非常平静的语气问道:“乙字营还有多少能战之兵?”
虽说乱世之中人命如芥,可那些都是朝夕相处的生死袍泽,短短几日就生死两隔了,怎能不让人唏嘘?想起那些战死的弟兄,周六斤的心里就好像堵了一方巨石,小声说道:“五百多一点,其中还有一百六十多是挂了花的,实在找不到顶替的人手,才支撑到了现在。”
前几日的阵地战还算打的有板有眼,虽然谈不上什么亮点,却也中规中矩,始终占尽了便宜,就算是有些伤亡,也是可以承受的范围之内。从昨天开始,鞑子的进攻就异常猛烈,如同潮水一般疯狂汹涌,毫不吝惜士兵的死活不顾一切的用人命来填,一日之内就攻破了三道拒兵壕,逼着淮扬民兵不得不往后退。
在淮扬民练的五个营都不满员,其中的甲乙二营人数最多,李乙丑直属的甲字营有九百人,周六斤的乙字营虽然不到九百也差不多了。奈何这两天的战斗实在太惨太烈,周六斤的乙字营顶上去替换了丁字营,原以为可以迅速稳住阵脚,想不到今天的鞑子更加疯狂,玩儿了命的往前冲,要不是李乙丑及时把直属的甲字营填上去,周六斤的阵地肯定完蛋,他本人能不能活着回来都还说不准呢。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