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月英一愣,心道此处乡野之间,何人竟在此开设学堂?
待走得更近了,才发现竟是坡上一群排成行伍之列的孩童在诵读。站在那些孩童面前,正背手走来走去的,不是冯永是谁?
虽然赵广也曾跟她讲过冯永教庄上孩童识字之事,但在她想来,开蒙原就不是件容易的事,更何况是给庄户的孩童开蒙?估计也就是闲暇时间随便教识几个字罢了。没想到今日一见,却是大出自己的意料之外。
那烈烈灼日,照射在一群以军伍之列,齐齐诵读开蒙之文的庄户孩童身上,远远看去,竟似有七彩之光,即便是自己打着油伞,亦有一种头晕目炫之感。
这个混帐小子,还有肚子里还有多少东西没抖出来?
“那边念的是什么文章?竟从未听过?”黄月英止住脚步,静静地听了好一会,方才开口问道。
她原本的意思是问赵广的,可是前边带路的幺妹却以为是问她,当下便停下脚步,回头行礼道:“回夫人,那便是主君给庄上孩童开蒙而编的千字文。”
“那便是千字文?”黄月英又侧耳倾听了一会,称赞道,“平白如话,易诵易记,实乃开蒙之佳作。”说完又看了一眼幺妹,问道,“你也识得此文?”
幺妹抿嘴一笑:“回夫人,我家主君编出此文的时候,奴婢还在一旁看着呢。说起来,这庄上,还是奴婢第一个学的千字文。”
“你竟然也学过此文?”黄月英感到有些不可思议,“那上面那些孩童所背的,你也会背?”
幺妹点点头,有些不好意思:“听主君说,这千字文便是文如其名,拢共一千字,字字不同。共分四段,一讲天地,二讲人事,三讲天下,四讲田园,端的是精妙。只是奴婢心思拙笨,学得不太好,学了甚久,也只是学会了一半,为了此事,主君还把奴婢责骂过好几回,说奴婢不是读书的料。”
看着冯府上一个服侍人的侍女竟然能说出这般话来,一直以来觉得自己对冯永已经有一定了解的黄月英,此刻看向那坡上走来走去,行无正姿的身影,忽然觉得竟是如此陌生。
“昔日曾闻,郑公家中,便是侍婢,亦通风雅。没想到今日,竟然能在冯庄看到此等异事。”一直很少开口的关姬突然说了话,眼睛直直地看向那坡上,不知道在想什么。
冯永在冯庄空地上如何教那些孩童,她是见过好几次的。只是当时冯土鳖的乡村教育事业才刚开展不久,冯永每次都只教那么几个字,孩童们也都只是能背下千字文的前面几句,看上去自然远远不如现在这般齐齐大声背诵长篇文章来得震撼。
昔日郑玄家中侍婢俱通《毛诗》,一婢尝忤玄意,玄命长跪阶前。一婢戏谓之曰:“胡为乎泥中?”此婢应声曰:“薄言往愬,逢彼之怒。”
二婢对话,皆出自《诗经》,其风雅如此。郑玄教学有方,由此世人皆知。
关姬所说的,就是这么一段故事。
“开蒙之书,可比不上毛诗。”
黄月英倒是没同意这话,转头过去,却是狠狠地瞪了一眼赵广。这也是个糊涂小子,这般重要的事情,竟然只是跟她提了一句,连个梗概都没跟她讲过。
赵广莫名被瞪了一眼,很是迷茫——我这是,又做错了什么?
日头渐大,坡上的冯永来回转了几圈,便感觉有些受不了,不禁感叹一声自己终究是失了农人本色。想想前世小时候,顶着大太阳,忍着闷热,跟大人下地干活,在高温里一干就是一整天,也没什么不适,而现在,早已经失去了那股蔑视太阳公公的锐气。
被当作临时侍女拉出来的僚人少女阿梅很有眼色地递过来一碗茶,冯永赞赏地看了一下这个肤色黝黑的少女,接过碗一饮而尽。
“主君,幺妹小娘子带着人过来了。”
僚人少女阿梅今年十七岁,汉话说得很是流利,听说她的阿翁是个汉人,从小就教阿梅说汉话,不过在阿梅十二岁的时候就病死了。阿梅的阿母又独自一人把她拉扯到十五岁,也在两年前撒手人寰。当然,这些都是管家打听到后说给冯永听的。
不得不说,冯永有这么一个管家,感觉真的是省了不少心。只要是庄上的人和事,他都会尽量掌握在手中,免得让意外扰乱了冯庄的平静。
听到阿梅的话,冯永转过头看去,果然看到山坡下幺妹正带着黄月英走过来。至于为什么冯永一眼看过去知道是黄月英?只要看打伞的那个人旁边那个冰山美人就行了。
唉,该死的一见钟情!
第0071章 不一样的读书种子()
看了看那帮亢奋的庄户,冯永觉得不能让黄月英上这坡来。乡下的庄户干活干得太热了,直接脱衣服接着干那是常事,而且男女之间没有那么多忌讳。黔首嘛,有衣服穿那是遇到好主家了。家里几个人共用一件衣服,哪个要出门了就换上出去,那就是常有的事。
可是黄月英这种有身份的人,碰到了这种情况,给你安一个冲撞贵人的罪名那也最正常不过的事——光天化日之下,有衣服你都不穿,你想干嘛?
挥挥手让那帮孩子停下,同时对那些庄户们大声喊了一句:“快点把衣服给我穿上!有贵人要过来了。”
然后紧跑慢赶,冯永一路小跑下了山坡,赶到黄月英面前,行了一礼:“夫人突然来冯庄,怎么也不提前说一声?好歹让小子有个准备。”
“提前跟你说了,可就看不到如此盛况了。”黄月英示意冯永让开,又扬起下巴,朝坡上还没有解散的孩童点了点,“如此好文,为何不曾对我说?”
连这个我也要汇报啊?那赵二郎天天在冯庄间谍,这事不是应该由他给你说的吗?
冯永又莫名地看了一下赵广,难道这货良心发现,觉得做间谍不对,所以没说?
赵广第二次躺枪,茫然地回看了一下冯永:我没做什么啊?
“夫人,这坡上庄户在干活呢。场面有些乱,就不要上去了吧?怕那些下人冲撞了夫人。”眼看着黄月英越过自己,继续向前走去,冯永连忙开口劝阻道。
“前些时日收谷子的时候,我不也一样在场吗?怎么就没人冲撞?今天被我逮着了平日里藏着掖着的东西,就不敢让我看了?”黄月英凤眸一挑,语气有些不太友好。
关键是收谷子的时候靠近官道,哪个敢在那里脱衣服?这庄后的坡上就不一样了,全都是属于冯家的,连后面的山也不例外,庄户没了这个顾忌,脱衣服干活不是常事吗?
没有冯永的解散命令,孩童们仍然静静地站在那里,甚至连乱动一下的人都没有。双手背在后面,两腿分开,挺胸而立,如同那茁壮而长的小青松。
黄月英上到坡来,看到的便是这般景象,她甚至看到有一个十来岁的孩童,汗珠子都快流到眼里了,竟然擦都不敢擦一下,只是努力地眨眨眼,想把那汗珠挤到一边去。
看看那边努力干活的庄户,再看看这边一动不动的孩童,黄月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看向冯永的目光,有着掩饰不住的震惊。
冯永倒是没注意到黄月英的目光,他现在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干活的大人身上,在人群中找了找,没有看到光着膀子的人,心里想到咱这主家看来还是挺有威信的,心情略微放松下来。
“你叫什么?”黄月英走到刚才那个挤汗珠的孩子面前,把油伞挡在他的头上,弯下腰问了一句。
那孩子没有料到这看起来不算好看的女贵人竟然问他话,张了张嘴,突然又转过头去,把手举到伞外,喊了一声:“报!”
“嗯?”冯永听到声音,回过头来,“怎么啦?”
“回主家,贵人问我话了。”
“哦,没事,说吧,贵人问什么就回什么。”
“诺!”那孩童回过头来,对着黄月英说道,“回贵人的话,我叫狗子。”
黄月英愕然地站直了身体,看了看冯永,又看了看孩童。
只见这孩童身上穿的衣服有些破旧,光着脚丫,脚上粘满了泥巴,唯一可称道的就是脸还算干净,头发也梳整整齐齐,显得很有精神,不过仅仅是这一点,就是别处的庄户孩子不能比的。
狗子这一小小的举动,让关姬都忍不住默默地看了一眼冯永。
能教出一批读书种子的人有很多,能带出令行禁止部曲的人也有很多,但能让乡野顽童明礼识字,把他们教成为读书种子,又能让他们令行禁止的,她只见过这么一位。
无命而不言,无令则不动,若单单以列队而言,这些孩童,只怕已经比多数军伍强得多。
而作为始作俑者的冯土鳖,却浑然不知这些孩童的行为,在别人眼里看来,究竟有多么地惊世骇俗。
在初中高中大学都有过军训的冯永看来,对学生进行队列训练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连课堂纪律都保持不好,还想提高教学效率?至于那种因材施教,把读书人捧得高高的古代精英教学模式,冯永表示我就是想培养出最基本的识字农民,又不要他出书立传,为什么要费那么大劲?
流水线教学生产不出高质量学生,但是可以高产量啊,连最基础的识字率都没有,你就算培养出两三个天分高的学生,能打几根钉?人民群众才是历史的创造者嘛!
黄月英原本还在奇怪为什么冯永要在坡上开荒,现在她觉得自己明白过来了。这冯家,莫不是因为要供这些孩子读书,所以开销有些大了,再加上前些日子她让冯永接手了一些僚人,也是要张嘴吃饭的。想来小小的一个冯府,原本就没底子,这样折腾下来,只怕府内都被掏空了吧?
想到这里,黄月英心里不禁有些愧疚,只看到他是山门子弟,却忽视了他也只是个孩子,小小年纪撑起这么一个府,想来也不太容易。
以前的他隐藏自己的山门子弟身份,如今却不介意被人知道,说不定此时正是师门考验他出师的紧要关头,可不要因为自己的原因连累了他。想到此处,黄月英不禁关心地问了一句:“府上的粮食还够吃吗?”
“啊?”冯永有些奇怪为什么黄月英会问到这种问题,老老实实地回答,“暂时还够吧。”
“既然粮食够吃,那为何还要在坡上开荒?”黄月英指了指正在开荒的庄户,“粮食要真不够吃了,就直接说出来,没什么丢人的。谁还没过几道坎的时候?”
“不是种粮食的。”冯永随口说道,“是种茶。”
“茶?什么茶?做茶汤的茶叶子?”黄月英吃惊问道,“你会种茶?”
“是啊。”冯永点点头,“南中不是乱了嘛,这茶叶子越发地少了,所以小子想自己种。对了夫人,这坡上开荒种树,官府不管吧?”
黄月英哪知道冯土鳖问这话的意思,没多作考虑就说道:“没有这规矩。坡上原本就是荒地,就是开出来,没有水,也种不出粮食,官府不会管这个。但为何不能种些桑麻?茶汤又非日常所需,可有可无的,有时就喝,无时就算不喝也不会出事,辛辛苦苦开出这荒地,就为了种这个,你这不是胡闹吗?”
我就怕我种出来,把茶叶卖出去的时候你那个好阿郎要眼红!
第0072章 事情的根源()
“夫人刚才问了一句府上粮食够不够,想来也猜到了一些缘由。这些孩童,要教他们识字读书,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虽然冯府现在还承担得起,但日子益久,开销越大,所以小子也就是未雨绸缪而已。”
虽然知道眼前这小子说话不尽不实,但黄月英也没心情深究,有些小心思是正常的,只要大事上不犯糊涂就行。
“你想卖茶?”
“是啊。”
“不妥。商贾之事,终不是正道。耕读传家乃百年之计,不能急于求成,慢慢来。你年纪尚小,不能为了些许钱财而毁了名声,明白吗?”黄月英是真心为了冯永着想,在她想来,冯永这种做法也是为了给自己积累些底蕴,最是正常不过的事情。
她的阿郎,确实不喜欢世家,因为世家不但会隐匿人口,还会隐瞒实际田亩,让朝廷收不上丁赋粮税。至于像冯家这种连寒门都勉强的门第,反而是最受到阿郎支持的,有恒产者才有恒心,又不用担心像大世家那般尾大不掉。
当然,如果冯永知道了黄月英的想法,就会总结一句:封建王朝的稳定,还是要建立在自耕农足够的基础上。如果非要用后世的话解释,那就是:社会的稳定,还是要建立在中产阶级数量足够多的基础上。
可是我是真的怕以后你家阿郎看到我的茶叶就要抢啊!
冯永叹了一口气,说道:“小子明白了。夫人请放心,小子不会拿自己的名声来开玩笑的。”
看到这小子一副敷衍的模样,黄月英就感到生气,自己好心好意地提醒,竟是换来他这副模样?但想了想,说不定这正是他背后师门的意思呢。唉,在没有弄清这小子的底细之前,自己还真不好说什么。
“算了,你也是个有主见的,我就不多说了。这日头这般大,这些孩童站久了,不怕发痧吗?”
发痧,即是中暑。
所以说所谓躬耕于南阳的话,根本就是艺术性说法吧?你要真的下过地,怎么可能不知道真正的庄户孩子,是不会怕太阳的?说在太阳底下晒一天还能活蹦乱跳那是夸张,但晒上一两个时辰还是没有问题的。
但黄月英这么说了,冯永还是要给点面子的,当下便对着孩子说道:“解散!”
孩童们闻言,立刻放下手臂,双腿合拢,齐齐喊了一声:“诺!”
这一下子连熟悉冯庄的赵广都微微有些色变,望向冯永的眼光带上了钦佩:我这个兄长,果然是腹有韬略的人。前些时候看到这些孩童会排行伍之列,就已经是让人惊叹不已,没想到这些日子没注意,兄长竟然已经把他们操练得如臂使指。这般想来,兄长也定然是会军阵的吧?嗯,肯定是会的,不然那兵法三十六计,又从何而来?
黄月英原本听到冯永带着庄户们在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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