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为这次的串票八成是假的。”
凭着后世单位里经常使用公章的经验,李克清经过仔细辨认,基本能确定这次所发的串票十有八九是贾安胆大包天利用假印信,伪造官府串票,诓骗乡里,借机敛财。
李克清此言一出,语惊四座,李克元与李陈氏皆目瞪口呆,虽然他们发自内心希望这串票是假的,可李克清的话,他们怎么也不敢相信,因为他们怎么也不敢相信贾安竟敢如此胆大包天,私刻官府印信、伪造串票,其次,也不敢相信李克清有这本事,可以辨别印信真假。
李克元拿起串票左右对比,可怎么也看不出什么门道来,犹豫片刻,李克元担忧道:“克清,这串票是真是假,我看不出来,不过,这事儿事关重大,你可不能信口开河呀!”
李克清却嘿嘿一笑:“大哥,你若不信也没关系,明日我自当亲赴县衙一探究竟,若是真的,小弟自有办法渡过难关,若是假的,哼!饶不了贾安小贼!”
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思,李克元只好应承道:“也好!明日你就去县衙问问清楚,这乾隆三十二年三十三年的串票数额到底是多少,如果确是串票上的数目,你就去你侄子正杰那里避避风头,如若不是,咱也饶不了那贾安!”
半宿未眠的李克清刚刚打了一会小盹,就被三妹李夏荷给叫醒,匆匆吃了早饭,在大哥大嫂千叮万嘱之下,李克清背起行囊便出门朝县城进发,说是行囊,其实除了一些干粮、饮水外,就是大哥李克元悄悄塞给自己的一些铜钱,说是到了衙门打点用的上,铜钱虽少,可也是大哥大嫂省吃俭用来的,李克清将铜钱单独揣到怀里便赶紧上路了。
刘湾村离县城谷城县少说也有六十来里,并且沿途山路崎岖,如果放在后世,驾车也要将近一个小时的功夫,可在交通并不发达,除了大户人家,出门基本靠两腿的乾隆三十四年来讲,足足耗费了李克清大半日的功夫。
下午申时许,换算成后世的时间也就是下午三、四点钟的样子,顾不得腹中的饥饿,李克清一路打听到了谷城县衙,来到县衙门前,只见两个守门的衙役歪歪倒倒的倚靠在门前的两座石狮子身上,浑身无精打采,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直到李克清走到跟前,也没人上前搭理。
李克清摇了摇头,对着其中一个青年衙役开口问道:“请问这位差爷,这里是否就是谷城县衙所在?”
那衙役一惊,抬起蒙蒙醒的双眼扫视了一下衣衫破烂李克清,以为是哪里的叫花子走错了道,便不耐烦的喝道:“臭要饭的,讨饭讨到县衙口来了!没看见这上边写着谷城县衙四个字嘛?要饭去别处要去,别扰了爷们的清静!”
言罢,那衙役便又打起了哈欠,往背后石狮子上挪了挪,自顾着打起盹来,对眼前的李克清一副视若无睹的模样。
见此情景,李克清气儿不打一处来,心道:“老子大老远来的来衙门办事,你们问都不问清缘由就妄自驱赶,要是放在后世,有你们好果子吃的。”
无奈身处满清,还有求于人,李克清也不得不放下身段,上前推了推那青年衙役:“这位差爷,草民可不是要饭的,草民是青龙山刘湾村人,前来缴纳丁银,自封投柜来者。”
另一个正昏昏欲睡的中年衙役听闻后,突然站了起来,顿时睡意全无,两眼傻盯着李克清,惊叫道:“什么?缴纳丁银?自封投柜?”
“这位差爷,有什么不妥吗?”
对于衙役的反应,李克清也有所预料,“自封投柜”创于满清顺治十六年,“自封投柜”就是在县衙里的院落摆上几只特制的木柜,柜门用封条封死,顶部开有一个小孔。
银柜旁放有长桌,长桌上放着天平,由书吏、库子负责收银。纳税花户持银子和串票到衙门后,向书吏出示串票,书吏找到存底的同一串票联对照无误后,才可办理征纳手续。由于自封投柜减少了纳税环节,在公开透明的环境下征税,使衙役失去了从中插手谋私的机会,所以在清代广为推行。
不过时至今日,很多地方,特别是偏远地区很多地方依旧由胥吏保甲催收,甚至原先盛行自封投柜的地区也改为由胥吏保甲催收,究其原因,其实主要有三点。
第一,就是因为交通不便,偏远地区草民交税的成本说不定还要超过税费本身。
第二,是因为“自投封柜”受到乡绅、保甲的抵制,因为侵犯了他们“治理”地方的特殊权益嘛!
这第三,是花户还要按照当地的惯例交给收银的书吏相当于现代手续费性质的“陋规”银子。
所以,经过百多年的时间,当初创立“自封投柜”的初衷已然不再,变相的又成为了草民的负担,自然没有老百姓主动前来自投封柜了,所以,当看到前来自封投柜的李克清,衙役的反应当然是看傻子一样眼光看待他。
第十章 叶知县()
“不妥?”那衙役摆了摆头,嬉笑道:“那倒没有,不过像你这样前来自封投柜的人,可是罕见的紧呐!”
中年衙役一面说着一面对着年轻衙役使着眼色。
“对,对,罕见的紧。”
年轻衙役会意,脸色蓦地一变,故意咋呼道:“这年头除非是傻子才到县衙来‘自投封柜’,看你小子的模样倒也不像是傻子,说不定你小子不是来缴税的,怕是来衙门另有所图吧!”
看着身前面色有些不善的两个看门衙役,李克清会意,当下赔笑道:“差爷说笑了,草民真是来缴税来着。”
言罢,李克清从怀里掏出几把铜钱塞到那两个衙役手中,那两个衙役喜滋滋的接过铜钱,摊在手里掂了掂,撇了撇嘴,铜钱不多,两人一分只有百多文钱,不过这蚊子也是肉啊!有的总比没有好,多少能去茶铺换点茶水喝喝。
年长的衙役默默把铜钱揣进怀里,语气稍微缓和了一些:“看你的模样也不像歹人,念在你大老远的来一趟县城也不容易,就让你进去缴税吧!进门往左第四间就是户房。”
“多谢二位差爷。”
李克清随即对衙役拱了拱手,便径直来到了户房。
明清时期,州县县令以下分为吏、户、礼、兵、刑、工六房,与中央六部呼应,其首领由县令指派小官吏担任,直接对县令负责。这户房分管土地、户口、赋税等,其职能相当于后世的国土、税务、财政等局,职权可不小。
李克清站在户房门口,却见房门紧闭,心想:“坏了,若不是太久没人来‘自投封柜’,这业务停办了?”
正一筹莫展,却发现门栓上并没有上锁,李克清当下大喜,原来里面有人,若是无人,这门外可是要上锁的。
“砰砰砰”
李克清拿起门环便敲,可等了好一会儿也无人应答,正不知该如何是好,房中忽然传来一阵懒洋洋的声音:“谁啊!师爷不在,有什么事儿等师爷来了再说。”
听到有人应答,李克清心下大喜,有人就好办,师爷在不在无所谓,只要能查到串票的真假就行。
李克清忙回复道:“老爷,小的是谷城县刘湾村人士,前来‘自投封柜’,还请老爷开门让小的进去缴纳赋税。”
“什么?这年头还有人自投封柜?”
房中一名扮作儒生装扮的中年书吏大吃一惊,书吏名叫范富学,乃是谷城本县的秀才,不过考取秀才的时候,年纪也快四十岁了,人到中年,眼见举人、进士无望,便在家办起了私塾,靠着给县里的童子做启蒙老师,补贴家用,日子久了在县城还算小有名气,前几年恰逢县衙缺个书办,便毛遂自荐的到衙门里做了个书吏,师爷下面的书吏一共有两人,包括三个个库子,共五人,今日刚好范富学当值。
“真不知是哪里来的刁民,扰人清休。”
范富学嘴里有些不满的嘟囔着,无奈只好摇摇晃晃的从太师椅上爬起来,打了打哈欠,便打开了房门,只见浑身衣衫篓缕的李克清正毕恭毕敬的站在门口,范富学上下打量了几眼,神情甚是不忿,眼中流露出来的鄙夷、失落等情绪被李克清尽收眼底,李克清心里明白这书吏瞧见自己的这身行头,定是觉得没有什么油水可捞,有些失望。
清代串票又叫截票,一式二联,一联作为纳户的完纳凭证,一联作为政府收纳的会计凭证。办理时,书吏会接过银钱,按照“正项”地丁的数额,称量准确,用纸包好,写上“正项”字样,当着花户的面投入银柜,然后再按杂项数额,称量准确,用纸包好,写上“杂项”字样投入银柜。花户还要按照当地的惯例交给收银书吏相当于现代手续费性质的“陋规”银子,习惯上都称“小包”,这种称为“小包”的“陋规”银对俸禄不高的衙门书吏吸引力很大,也是封建王朝调动书吏卖力工作的重要激励手段。
眼见来人一身衣衫篓缕,没什么油水可捞,范富学有些不耐烦道:“县里早就曾发文,丁银杂税一律由保甲、乡绅催收,你怎么还跑到县里来自投啊!老爷我这里公务繁忙,尔等自回乡里缴税于保正便是。”
话音刚落,还不等李克清回话,便要关门送客。
还没说明来意就又要被驱走,李克清不免有些气愤,拉住门环,坦然道:“请问这位官爷,你说县里曾发文,人丁一律向保正、乡绅缴税,敢问当今朝廷有无明文规定,不许百姓‘自投封柜’,若有,草民自当回去向保正缴税,若无,则草民一定要‘自投封柜’!”
李克清的话说的斩钉截铁,无半分破绽,朝廷也确实不禁百姓“自投封柜”,让乡绅,保正去催科只是地方惯例,范富学也无话可说,见李克清拉住门环不放,便呵斥道:“你这刁民,真不知好歹,朝廷的事也是你这等无知百姓能胡乱评议的,本县自有本县的法度,尔等依令行事便是。”
见李克清还硬杵在门口不走,范富学不由有些恼怒,正待发作,手里突然多了几吊铜钱,正是李克清不得已将剩余的铜钱全部塞到其手中,虽然心里万分疼惜大哥大嫂的血汗钱,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为了弄清串票的事情,李克清也只好挥泪洒铜钱啦!
掂量了一下手中铜钱的分量,又看了看李克清,虽然“小包”不多,可有总比没有强,范富学面色渐渐缓和起来:“好吧!看在你还挺懂礼数的份上,你的税就在我这里缴吧!不过仅此一次,往后还是得按县里的规矩来!”
“多谢大人,草民‘自投封柜’也就这一回而已,以后定然不会再来搅扰大人。”
范富学松了口,李克清自然是满心欢喜,跟着范富学进到户房里面后,李克清便将自己带来的串票交给了范富学,范富学接过串票,然后就在房中的书架上找起了相应的存条,找了好一会儿,才在一堆落满灰尘的书架上找到了对应的那份。
范富学拿起手里的两份串票兑了兑,正欲办理征纳手续,可陡然间,脸色却变了变,疑问道:“你真的叫李克清,刘湾村青龙山人士?这串票是你本人所持有?”
范富学的表情一分不差的落到李克清眼中,李克清心间一凝,难道这串票的事儿真的有戏?李克清面色平静的回禀道:“草民的确是刘湾村青龙山人士,这串票也是草民所有,是本村保正昨日才下发给草民的。”
李克清的确是如实回答,可听到李克清的回答后,范富学的脸色就难看了,把串票再次左右来回对照了好一会儿后,忽然一拍桌案,猛的站起身来,朝李克清咆哮道:“好你个刁民,好大的胆子,胆敢伪造官府串票,印信,这可是死罪!”
伪造官府串票?印信?李克清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贾安果然是伪造串票借机敛财,在刘湾村行官府事,这伪造的串票可不止发了自家这一户,自乾隆三十二年开始,全村百姓家家户户都有这假的串票。
虽然心中欢喜,可李克清面色并未表露出来,反而故作惊惧的跪倒在地上,嘴里哭喊道:“官爷,冤枉啊!小的冤枉啊!这串票却是保正昨日刚发给草民的,不仅草民家有,而且全村几百户人家全都拿着和草民手中一样的串票啊!就是借给小的一百个胆子,也不敢伪造啊!请大人明鉴!”
低头看了一眼由于惊惧而伏倒在地的李克清,再配上那一身破烂,范富学倒也释然,“量这泥腿子也不敢伪造官府的串票印信,再说哪有人会自己拿着伪造的物件上门自投罗网的,除非那人是傻子,这其中必有隐情。。。说不定是那保正。。。。”
想到事态严重性,范富学对李克清一抬手:“起来吧!量你也不敢伪造官府串票、印信。”
“谢老爷还我清白。”
李克清破涕为笑,连忙起身拜谢。
“先别谢我,此事关系重大,待我向知县老爷禀报后,由知县老爷定夺,若你是真冤枉,必定还你清白。”范富学一挥手,悠悠道:“那造假之人,知县老爷定会派人查个水落石出,不过在此之前,你还是跟我一道去向知县老爷禀明吧!”
说罢,范富学便急忙拉着李克清来到衙门后堂,在向后堂看门的差役说明来意后,范富学让李克清在外面候着,自己一路小跑着进了后堂。
县衙后堂,一个面容儒雅,颔下三缕长须,看起来颇有些雍容气息的中年人躺在书案后的藤椅上,脑袋上的红顶子被随意的搁置在书案上,身上仅穿着官服,从官服上补子的图案来看,这人应该是个七品文官。
“唐先生,本县在这谷城任知县业已有三年,这三年一次的‘大计’【1】就快到了,上官到时就会下到本县考课【2】,到时候本官是继续担任谷城知县还是另谋升迁就看这一回啰!”
谷城知县叶文泰此时正与师爷唐延敬在后堂品茗,二人此刻正在谈论即将到来的三年‘大计’,显然这‘大计’的事儿让叶文泰有些忧心。
“东翁,这回上官到本县考课,您大可放心,老爷您都在这知县的位置上来回折腾了三任,足足九年时间了,这回再怎么着,也该往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