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吉丽娜的语气转冷,但费尔南德斯夫人没有在意这些,她的表情看起来有点恍惚,仿佛思路飘到了某个遥远的国度。
“我认识的那个马丁内斯……是个很不错的男人。我们一起长大,他有点不修边幅,头发总是乱糟糟的,等十几岁长出胡子以后,就更邋遢了。但他善良、温柔……也非常有正义感。他会教训欺负我的男孩,会在舞会上将我从我不愿意交际的人身边带走……啊,是啊,他向我求婚的时候,我真的好高兴,这辈子从来没有像那样快乐过!他就像太阳一样……和他在一起一定能得到幸福,我对此深信不疑。所以,在国王派他出航去寻宝的时候,我也相信他很快就会回来,很快……”
费尔南德斯夫人伤感的话,和安吉丽娜心里所想起的事情丝丝缕缕地重合在一起。她定了定神,问:“然后他从此再也没有回来,你改嫁给了费尔南德斯,是吗?”
眼前的妇人沉默了许久。
“……是啊,没错。时间是最可怕的东西,它能让我认为最深刻、最伟大的爱都被寂寞和绝望吞没。事实上,我、我的前夫,还有我现在的丈夫,我们三个人从小就在一块儿。我了解他们两个,只是在我爱着那个马丁内斯的时候,就没有注意到其他人……也许你们认为他是个糟糕透顶的人,记仇、不讲人情,但是,在我旧病复发或许会死去的时候,发现这一点并且救了我的,并不是我的上一任丈夫,而是他。当然,现在再来找借口解释我为什么背叛对前夫的爱大概没有任何用处……总之,我对自己成为费尔南德斯夫人没有任何后悔。”
随着这一段话的结束,费尔南德斯夫人手上的戒指,已经被她自己的手指擦得亮晶晶的。
“我说得太多了……还是换你们来讲讲吧,孩子。”
安吉丽娜知道眼前的女人真正想听的是什么,她犹豫了片刻,才下定决心地开口:“我听船上的老人不经意地说过,马丁内斯船长曾经有过一位妻子。”
船上的老人,无疑指的是老杰克。
“这好像是一个禁忌,在新生号上,除了那一次,我从未再听见有人说起过船长过去的妻子了……那个老人吓唬我说,如果我在船长面前说起这些,肯定会被他丢下船去。”
费尔南德斯夫人没有接腔,也没有看安吉丽娜,她只是低着头,凝视着桌子的一角。
“我不清楚过去到底发生了什么,但船长是个很好的父亲。他从不让我和索尔受一点伤……他教我们读写、剑术、海洋的知识,告诉我们什么是忠诚和信任。”安吉丽娜笃定地说。
“……是啊,马里奥的话,我相信他会是个很好的父亲。”良久,妇人释然地笑了,这令她一下子看上去年轻了十几岁,“虽然粗心大意、不注意细节、盲目信任别人,可我比任何人都知道他拥有谁都破坏不了的真诚的心。是他让你们来继续寻宝的吗?寻找红胡子的宝藏?”
“不是,这一次是我的请求……船长早就放弃了……听说就是这次寻宝的过程让他放弃了自己的国家。”
“……然后也放弃了我吗?”费尔南德斯夫人慢吞吞的语气有点感伤。
安吉丽娜不知该怎么接口。
费尔南德斯夫人浅笑着看了她一点,“别担心,安吉丽娜——希望我也可以这么称呼你,我知道这些就够了,我看开了,而且早该这么做。是啊,我早该意识到那个男人永远把别人放得比自己重,同样也把原则放得比家庭更重要……这是他的优点,却也是缺点……或许我一开始就不应该选择当马丁内斯夫人,至少费尔南德斯夫人的丈夫,永远把妻子放在第一位,而不是国王或是船员,再或者别的什么……”
她说着,语调比先前轻快许多,她将手伸进裙子的口袋里,从里面掏出一卷羊皮卷,在安吉丽娜诧异的目光中,推到她面前。
“如果你们想要这个的话,就拿走吧。”
安吉丽娜当然清楚这是什么,她最开始费尽心机想要弄到手的红胡子船长的藏宝图中的一份,而且是真品。
“……你确定要给我这个?”她实在很难相信费尔南德斯夫人会这么做。
“我不禁希望你们收下,还希望你们把它带得远远的。既然这趟旅行已经毁掉了我的第一任丈夫,我为什么要放任它毁掉我的第二段婚姻?何况,菲德罗之所以向国王请求接受寻宝的任务,只是为了和马里奥·马丁内斯怄气,多么幼稚的男人……啊,他可能还看出来我放不下过去吧,所以才同意带我出航……要知道大部分水手不喜欢船上有女人。”费尔南德斯夫人的笑容里终于杂糅了一点甜蜜的意味,这是安吉丽娜头一次看到她流露出这样的神情。
安吉丽娜犹豫地从桌子上拿走藏宝图。
手感和之前的两张一样,粗糙又陈旧的羊皮。
“这么做不会给您带来麻烦吗?”
“放心吧……菲德罗无论如何也不会责怪我,而我会劝说他回西班牙,让你们接下来的航行安全一些。至于国王那里,理由多得是……在大海上什么都有可能发生,第一个去寻宝的中将失踪后,腓力二世也没有最初那么执着于宝藏了。”费尔南德斯夫人自信地说。
“那个,费尔南德斯夫人……如果你想去看看马丁内斯船长,和他说几句的话,他现在在……”
费尔南德斯夫人粗暴地打断了她:“不必告诉我更多的信息了,那个男人已经和我没有任何瓜葛,我也不想再有所牵扯,现在的生活对我来说已经非常美好了……我大概永远不会忘记他的,不过这又怎么样呢?总有一些人会再另一些人的生命里留下刻痕的,不管对方愿不愿意。”
“那么……”
“拿着藏宝图快点走吧,我知道你还在担心外面那个男孩子……你确实应该这么做。虽然作为妻子需要谦虚一点儿,可我得说,菲德罗在剑术上没碰到过什么对手,尤其是在年轻人里。”
安吉丽娜七上八下的心被这几句话弄得再次提了起来。
她确实对尤利塞斯放心不下,那个家伙自从房间里堆满书以后,很久没有碰剑了。即使天赋再好,太久不练习的技能也是会生疏的。
“谢谢你,夫人。”她不再客气,飞快地把藏宝图揣进怀里,从桌子两边站起来,往外走。
索尔紧紧地跟着她,但在快要出门的时候,忽然慢下了脚步。
他今天一直没怎么说话……在安吉丽娜成为船长以后,他就极少抢她的风头,可这一次,他忽然回了头。
“我明白你的心情,夫人。”
索尔站在门外和门内的交界处,他深深地看了一眼焦急地走出去的安吉丽娜,才再次对费尔南德斯夫人说:“……永远不会再拥有像对那个人一样特殊的感情……可是,却不得不继续前进。”
第一百零三章()
一从房间里出来,安吉丽娜立即感觉到一股人潮涌动的气流,这和方才在安静的房间里略带忧伤的气氛完全不同。
海盗和水手们夹杂着污言秽语的吵闹,将船周围的浪潮都弄得躁动不少,不停地卷起白浪,将船身打得摇摇晃晃的。
尤利塞斯……
安吉丽娜的心脏猛地一缩,她用最快的速度往人群的中心挤去,不肯让开的不管是不是自己人,她都不客气地用暴力打开。
“尤利塞斯!”安吉丽娜冲到正中间时,焦急地脱口而出。
被她喊中名字的男人正单膝跪在地上,用剑支撑着身体,吃力地喘着气。他听见安吉丽娜的声音,抬头冲她露出一个他不太正经的微笑。
……然而,没有人比安吉丽娜更清楚,这是尤利塞斯在虚张声势的时候最习惯使用的假笑。她的目光一下子就被黑发男人手臂上露出的大片的血红吸引住了,那片可怕的红色简直像是地图上的海洋。
该死!
安吉丽娜下意识地要冲过去,可是尤利塞斯做出一个阻止的动作,而她身后又伸出一只手一把拉住了她。
“船长,你不能插手!这是男人之间的战斗!”弗雷德仿佛把他这辈子剩下的坚毅写在了脸上。
而安吉丽娜只想对着他的这张脸砸下去……当然,她也确实这么做了。
“男人之间的战斗?”安吉丽娜从牙缝里挤出凉飕飕的声音,“尤利塞斯伤成这个样子,你却跟我说这是男人间的战斗?”
被凶猛地击中面部,弗雷德委屈地按住自己的鼻子。
“船长,你这么急做什么……尤利塞斯他,现在还在上风呢……我觉得僵持不了多久,马上就会结束的。你要是现在介入,那群讨厌的士兵耍赖怎么办?”
“还在上风?”听清弗雷德说了什么,安吉丽娜一愣,这才回过神。她重新往中间看去,才发现费尔南德斯先生的样子比尤利塞斯更狼狈。他同样半跪在地上,只能凭剑的力量支撑身体,脸色铁青,脸部的皱纹因为太过紧绷反而更深地陷下去,斑白的头发被汗水打湿后,显得更为稀疏,平白又老了十多岁。
相比之下,尤利塞斯虽然流了血,可是面部却依然红润,精神状况也不算太糟,显然这个打击对他而言并不致命。
这时,尤利塞斯慢慢地喘了口气,动了动膝盖,缓缓地站立起来。
安吉丽娜立即感觉到一阵热浪涌来,周围呐喊的人群变得更加激动。
费尔南德斯先生不甘示弱,他也同样试图站起来,然而却没有成功。安吉丽娜似乎听到他那把老骨头发出了清脆的咔咔声。
尤利塞斯一步一步地走向费尔南德斯,他的肌肉从来不是装饰品,更别提身材本比这个年迈的男人高大、强壮。在一跪一立的情况下,两人之间的差距愈发悬殊。
咚。
黑发的青年将剑掷在了站不起来的对手的眼前。
“还需要继续比下去吗?费尔南德斯先生。”他笑着说。
费尔南德斯先生显然将他的问话看作是傲慢地挑衅,他一句不答,撑着剑继续拼命地站起来,然而即使将青白色的脸憋出了一丝血色,也依然没什么作用。
……这个倒霉的老男人闪到腰了。
刚刚和费尔南德斯夫人谈过,听到了另外一面的费尔南德斯先生,安吉丽娜这会儿对这个西班牙将领没那么憎恶了……而且这好像是个自尊心很强的家伙,安吉丽娜甚至对他不由地产生几分同情。
费尔南德斯先生的额角青筋突起,他猛地一用力——“啪!”
支撑身体的剑绷断了,费尔南德斯和剑一起重重地摔在地上,痛得龇牙咧嘴,闭起眼睛抽气。
“费尔南德斯先生!”
“中将!”
甲板上的水手们焦虑起来,他们急急地大喊起来,想要跑过去,却没有人有勇气头一个上前。
尤利塞斯弯下|身去扶他,费尔南德斯先生挣了两下,却终究抵不过年轻人,就着尤利塞斯的手臂站了起来。他的两个部下这才上去搀住他。
“谢谢您的教导,费尔南德斯先生。”尤利塞斯说,他的眼睛很真诚,就算是安吉丽娜也很少看见他对谁这样发自内心的礼貌。
费尔南德斯先生抖了一下,不知是不是因为过分气恼的激动,他的声音依旧像是从潮湿的地底爬出来似的阴冷:“不要太得意,傲慢的小子,你只不过是凭借着年轻的体力而已……”
“如果对手是二十年前的费尔南德斯先生的话,我大概的确赢不了。”尤利塞斯并没有和他争辩,平静地回答,一只手捂着自己一只手臂上的伤口。
弗雷德“啧”了一声,对安吉丽娜碎碎念道:“尤利塞斯没必要那么谦虚,对方只不过是个糟老头子,我们赢了不是吗?无论怎么样嘲讽他都可以……”
“闭嘴。”安吉丽娜嫌弃地骂道,继续专注地听着两人得对话。
费尔南德斯先生有那么几秒钟的沉默,许久,他才用鼻子哼了一声。
“……选择海盗这么肮脏的职业,你真是太愚蠢了,这是一种浪费,对你的生命,还有……”他及时收住口,没有继续说下去,反而翻了个白眼,“今天我没有心情再和你们浪费时间了,滚回你们的那艘烂船上去吧。”
说完,他在两个人的搀扶下,吃力地往船舱里走去。
安吉丽娜摸了摸怀里被费尔南德斯夫人塞到手里的藏宝图,不禁担心这个老家伙知道发生了什么以后,会不会气得心脏病突发。
但她很快把对这点儿微不足道的对费尔南德斯先生的担心抛在脑后,跑向了尤利塞斯。
尤利塞斯高兴地张开双臂迎接她。
然而安吉丽娜并没有扑到他怀里的打算,怒气冲冲地一掌拍在他的伤口上……尤利塞斯痛得表情皱在一起,她又心疼了。
“我以为我的表现至少可以值一个深吻呢。”尤利塞斯捂着胸口说。
“可你竟然让自己受了伤!拖住费尔南德斯明明有很多种方式……在现在的局势下,新生号无法承受失去一个大副的损失的,你明明知道这一点!”安吉丽娜口是心非地抱怨道,可话出口她就对自己更加懊恼。
尤利塞斯受伤让她觉得胸闷难过,恨不得那些血都流在她身上。她应该说得更温柔,不要那么苛刻,或者像其他女孩子一样给向自己示爱的男人一些更体贴的回应……可等她一张嘴,却成了这样!
“谢谢你担心我,安吉丽娜。”尤利塞斯看着安吉丽娜的表情变了几遍,他失笑地顺了顺她头顶的头发,“抱歉,不管目前进度怎样,今天恐怕不会再有别的进展了。费尔南德斯先生是个固执的人,我好像又刺激到了他……其实不得不承认,他的剑术非常高超,如果没有运气的话,我大概不是他的对手……”
安吉丽娜这次没有阻止他把手放在她头上,反而为尤利塞斯善于理解的体贴而感到庆幸。
“抱歉……”她稍稍冷静下来,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轻轻地说。
尤利塞斯的手上的力气愈发轻柔。
“你那边呢?发生了什么吗?……我们回到新生号上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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