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陈氏女打扮得非常漂亮,“丽女盛饰,晔如春华”,身穿玄色裙,脚着漆画屐,腰系五色带,耳垂明月珰,环佩叮当。她这一天,才只有十六岁,打扮得再成熟漂亮,总归是个少女,就算对荀贞存有好感,就算颇有见识,非寻常少女可比,事到临头,嫁入荀家门,从此后即将为人妇,难免忐忑羞涩。
行沃盥礼,洗手洁面时,她差点打翻了侍女捧着的漆盆。行同牢礼,与荀贞相对同席而坐,食用黍、稷等食物时,她害羞得头都不敢抬一下。又与荀贞共饮合卺酒时,她只抿了一小口就咳嗽不已,把小脸呛得通红。又在行结发礼时,她手颤抖得半晌没剪下一缕头发。
入门后的第一项仪式:拜见公婆。荀贞的父母早亡,家中没有长辈,无公婆可拜,只能拜族长荀绲。荀贞犹尚记得,陈氏女面向荀绲盈盈下拜时,那一副强自镇定,又忍不住带了娇羞的小女孩模样,使他不由自主地就生起了浓浓的怜爱之心。
种种般般,如今回想起来,令人不觉微笑。
又在那晚,酒宴过后,洞房之内,坐在床上时那一抹低头含羞的风情,被荀贞揽入怀中后那一点害怕又不会拒绝的惶恐,最终衣衫褪去,紧闭双眼蹙眉承受冲击时那一声忍不住的婉转痛呼,又在云雨交融后,抓住荀贞的臂膀那一句怯生生地询问:“妾身今日可有失礼?”
新妇入门,惶恐不安,初受云雨,正体疼之时,夫妻私语,问的头一个事不是别的,而是:可有失礼?荀贞当时就想大笑,太为难这小姑娘了。
……
行驰路上,回忆新婚当日,荀贞嘴角绽笑。
他想道:“我当时是怎么回答她的来着?对了,我回答的是‘今卿初夜,夫妻夜话,当只谈情爱,不言诗礼’。她开始没听懂我的意思,瞪大眼茫然可爱,其后明白了初夜、诗礼之意,登时双颊羞红,把小脑袋埋入了我的怀中。哈哈,哈哈。”
“荀君,你怎么又笑了?”
“阿偃,你能别总在不适当的时候开口说话么?吓人一跳。”
“看见荀君高兴,我就放心了。”
“你放什么心?”
“荀君无缘无故挂印辞官,让俺们都很担忧。”
“你们应该担忧以后。”
“什么意思?”
“我挂了印,辞了官,从此以后就有大把的时间来操练你们了丑话说到前头,日后操练骑射或学兵法之时,谁要偷懒,我可对他不客气”
程偃搔了搔头,憨笑说道:“我什么时候偷过懒了?”
荀贞由己及人,瞧着他这副傻样,想起了他的美妻,笑道:“在阳翟这一年多,你几乎天天侍从我的左右,今儿个我辞了官,也给你放个假。你不用跟我去颍阴了,待会儿直接回你家去罢,好好地陪陪你妻,年纪老大不小,也该给你们程家生个儿子了”
又从程偃的美妻想到了自家的妻子,荀贞暗道:“阿若万般皆好,唯有一点美中不足,年纪太小了。结婚时才十六,今年还不到十七,娇憨有余,身量未足。”
奔行小半日,傍晚时分,遥见颍阴。
程偃不愿回家,被他强行撵走。他又令别的轻侠随从们也先回西乡,只带了小任,骑着马,赶着唐儿坐的牛车,沿官道直行,越过护城河,入了颍阴县城。
他现在在县里的知名度很高,认识他的人也不少,街上许多人给他打招呼。有认识的,有不认识的,不管认识或不认识,他都客客气气地回礼。快到高阳里时,迎面碰见了文聘。
“仲业?你干什么去?”
“听县人说荀君回来了,特来相迎。”文聘看看坐在牛车上的唐儿,又看看随行在荀贞身侧的小任,奇怪地问道,“荀君,你昨天不是刚休沐过么?怎么今天又回来了?”
文聘和荀贞相识日久,彼此的关系越来越亲近,荀贞休沐时,他常会放下课业,陪伴荀贞左右。昨天,他就跟着荀贞在西乡打了半天的猎。
“我辞官了。”
“辞官?”大约是与荀贞相处得久了,受荀贞的影响,文聘的性子比原先稳重了许多,但此时骤闻荀贞辞官之言,也顾不上稳重了,撑大眼,不可思议地问道,“怎么辞官了?为什么?”
可能是一路的疾驰开阔了心胸,也可能是因为想了一路的陈氏女,比起辞官前的落寞感怀,荀贞这会儿的心情很好,他开玩笑地说道:“‘呐,做人呢,最重要的是开心’。在郡朝里边做的不开心,所以就辞官了。”
只可惜,他的这个玩笑太超越时代,他学的港台腔也不像,听入文聘的耳中完全是鸡同鸭讲。
文聘也知他的那个远亲文太守对荀贞不太待见,不安地说道:“是因为府君么?荀君,要不,我给家父写封信,请他……。”
“请他什么?仲业,你看我像是个蝇营狗苟的小人么?”
“聘虽年少,亦知英雄。君英姿勃发,雄杰是也。聘素慕君之为人行事,君怎可能会是小人”
“这就是了。吾辈丈夫岂能为五斗米折腰区区北部督邮,百石小吏,既然不能伸展吾志,与其困窘郡朝,何不如索性挂印归来?不做就不做了,有甚可惜的?再且说了,督邮是个苦差事,府君一有令下,就得风里来、雨里去地行县,老实说,我也就早就厌了。不瞒你,今日辞官前,我落落寡欢,辞官后顿觉爽快。诗云:‘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正此谓也。”
“‘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荀君,这是你新作的诗么?”
小任插口说道:“荀君今天辞官前,还作了另一首诗呢。”
“什么诗?”
小任记性不错,说道:“‘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
文聘在荀衢门下,经诗赋都有学习,味了一下,说道:“好诗,好诗。只是荀君,这两首诗怎么都只有一句?”
荀贞不能告诉他们这两句诗都是后人写的,支吾了两句,把这个话题带过,笑道:“今我辞官归家,以后空闲就多了。仲业,你从叔随前县令朱公上任别处了,你自己住着也是无趣,要不搬来我家住吧?又方便你读於仲兄门下,又方便你我朝夕相伴。”
文聘家是南阳豪族,为方便他在颍阴游学,家里给他在颍阴买了处宅子。文直走后,就剩他与几个奴仆侍从独住了。他闻言大喜,立刻把荀贞辞官这事儿抛到了脑后,说道:“固所愿也,不敢请耳”上马就走。
荀贞叫住他:“哪里去?”
“我回去收拾东西,今晚就搬去荀君家住。”
荀贞又觉好笑,又是欣慰。好笑的是他这迫不及待的样子,欣慰的是这几年的辛苦没有白费,终使得他与自己亲密无间。
……
进了高阳里,荀贞先不回家,辞官是件大事,得告诉荀绲。他令小任、唐儿先赶着车、骑归家,自来荀绲家禀报辞官之事。
开门的是荀彧。荀彧去年也成了婚。见是荀贞来,他颇是惊奇:“贞之,你怎么回来了?”
荀贞笑道:“我辞官了。”
“……,可是因抗旱救灾之事?”
“知我者,文若也。两个月前,你辞官时,我就也想挂印自辞的,所以恋栈不去者,惧太守发怒,又想为百姓做点事而已。这大半个月来,我多次上太守,求郡府出钱买粮,以救灾年。太守置之不理。既然如此,我还何必恋恋不去呢?故效文若,亦挂印归来了。”
兄弟两个都是聪明人,知道“一朝天子一朝臣”的道理,并今太守刚愎迂腐,不是个明君,又明显对荀家兄弟没有好感,若恋栈不去,不但不能舒展己志,反而很有可能会招祸上身。在这样的一个情况下,辞官归家是最好的选择。因此,荀彧也没说什么,没有像文聘那样大惊小怪,微微一笑,说道:“今兄归家,彧读有伴了。”
荀绲亲历过党锢,知官场风险,深谙自保之道,对荀贞辞官的决定很赞同,说道:“‘乘桴浮於海’也是君子之道。”
从荀绲家出来,荀贞又去了荀衢家。
荀衢和荀绲的意见一样,亦很赞同荀贞的决定。他说道:“辞官了也好,你今虽有盛名於郡中,我却听说很多人非议你学问不足,名不符实,你在经学上也确实不精通,正可趁此良机,读养望。”
从荀衢家出来,夜已至。
荀贞踏着月色返家,敲开门扉,一张十六岁少女的娇颜在门后现出。两人目光相对,一个微笑,一个难掩的欣喜,月色溶溶,暖风拂面,此时无言胜有声,情意尽在其中了。
……
从此日后,荀贞便在家读,朝起,和荀彧、荀攸、荀悦、荀祈、荀成等同龄族人共读;夜睡,与陈氏女、唐儿闺房取乐。文聘搬来了他家住,日夜相伴左右,程偃、小任等人亦朝夕随侍。
每隔几天,他就以习骑射为由去一次西乡,在坐落在繁阳亭的新庄子里住上两三日,或与许仲、江禽、陈褒等人操练轻侠、里民,或给轻侠们讲解兵法、推演沙盘。有时与原盼、史调、左巨、高素、冯巩等西乡的老相识饮酒欢聚;有时邀荀攸、荀彧、荀成、荀祈、陈群、文聘、戏志才等族人亲友射猎山野。至逢佳节,则盛装冠带,献酒於荀绲、荀衢等族中长辈座前。
有时接到乐进、小夏、江鹄从铁官里送来的信,凡提到铁官徒有何请求需要的,只要能办的,必尽心尽力。有时听一听徐福、郭嘉在阳翟的日常琐事,虽不能近距离接触,却也有满足了窥视名人隐私的小小恶趣味。偶有昔日的同僚、外地的朋友登门,如钟繇、李宣,就设酒宴招待,酣畅痛饮。
日子过得看似逍遥自在,而随着时光一天天的流逝,随着光和七年一点点的逼近,於这表面的安逸之下,无法与外人诉说的紧迫和压力变得越来越沉重起来。
这一年,夏大旱,秋歉收,郡府没有救灾的准备,府库空虚,无粮赈济,颍川十七县的百姓许多流离失所。唯有西乡,因荀贞自家掏钱,及早遣小任等远赴三河、三辅等富庶的名郡买来了一些粮食,受他恩惠,乡民们平安渡过了这个灾年。
秋九月,听行商们说:五原山岸崩。冬十二月,东海、东莱、琅邪井中冰厚尺余。这一年的冬天颍川也十分寒冷。先遇灾年,又逢大寒,出行道上,饿殍在路。
便在这灾荒苦寒,一片的哀鸿遍野之中,过了除夕,迎来新年。
光和七年,正月二十三,这天上午,一个从京都传来的新闻震惊了荀贞。听完这个新闻后,他的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紧张不安的同时,却又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
该来的终於来了:济阴人唐周上朝廷,告钜鹿人张角谋反。朝廷车裂张角党人马元义,使钩盾令周斌将三府椽属,案验宫省直卫及百姓有事角道者,诛杀千余人,推考冀州,逐捕角等。
——
1,这一年,夏大旱,秋歉收。
《后汉·灵帝纪》说光和六年“夏,大旱。……,大有年。”
“大有年”的意思丰收。又大旱,又丰收,挺奇怪的。旱灾通常两种写法,一种“旱”,一种“大旱”。光和五年是“旱”,光和六年“大旱”,显然比光和五年的灾情更重。这个“大有年”不知道怎么来的。黄巾起义前的那些年,疫病、灾害连连,从这个角度看来,不管这一年是不是丰收,似都亦无关重要了。看首发无广告请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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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风雪夜刺(上)()
荀贞辞官归家,在家“读养望”的这大半年里,仔细考虑过该如何应对黄巾起义。
他如今手下虽也有二三百人,但和席卷天下的黄巾浪潮相比,这点人手只能算是沧海一粟,若把“保全性命於乱世”的希望全部放在这些人身上,怕是远远不足。要想更安全一点,上策还是得依靠郡府。毕竟,个人的力量再强,也比不上官寺。
“济阴人唐周上朝廷,告钜鹿人张角谋反”这个新闻,他是在荀衢家听到的。
荀攸、荀彧、荀祈、文聘等人也在场。
说这个新闻的是荀成。诸人本在听荀衢讲《春秋》,他风风火火地闯进来打断了。
荀衢问道:“这消息你从哪儿听来的?”
“我在街上碰见了廷椽胡勉。他驾着车不避人的直闯,险些撞住我。我拉住他,问他作甚去,为何如此慌乱?他告诉了我这个消息,说县君召他商议。”
荀衢丢下简,转望窗外,抚膝长叹,说道:“噫熹平五年,杨公伯献代袁隗为司徒,以为张角等执左道,称大贤,诳骗百姓,且遇赦不悔,党羽滋蔓,因上天子,请诛张角党人渠帅。去年,刘子奇复上疏,言钜鹿张角伪托大道,妖惑小民,支党遍布州郡,不可胜计,州郡因忌讳,却隐瞒不上报,并说‘四方私言,云角等窃入京师,觇视朝政’,请天子下明诏,重募角等。惜乎天子皆未听。今张角果露反意,始显杨、刘先见之明。”
“杨公伯献”即杨赐,“刘子奇”就是刘陶。刘陶是颍阴刘家子弟,作为他的老乡,荀衢对他上的经过十分清楚。
他注目窗外,沉默了会儿,接着低声说道:“这天下,怕就要乱了。”
时值初春,正当上午。窗外阳光澄澈,离窗户不远有棵枣树,旧叶已落,新叶方生,铁黑色的树杈默默地直刺向天空。或许因受了“张角谋反”这个惊人消息的影响,室内诸人随着荀衢的视线看去,看着这棵枣树,竟不约而同地好似感觉到了一股凛然的杀气。
荀成来的急,出了一身汗,这会儿汗水下去,穿堂的冷风袭身,打了个冷战,强笑说道:“朝廷已追究冀州,令逐捕张角等。只要抓住张角,他的党羽再多,群龙无首,也掀不起甚么大浪。”
荀衢默然片刻,站立起身,问荀成:“家长知道这个消息了么?”
“还没去禀报家长。”
“今张角被朝廷名捕,走投无路,必会孤注一掷,铤而走险。冀州若拿住了他,当然好;若拿不住呢?我虽不怎么出门,也知吾郡民中多有信奉太平道的,一旦张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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