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谁呢?”高峻问。
苏勖说,古语讲墙倒众人推,此话一点不假。顺阳王到邓州地面来,论爵位是最高,论身份也是最贵,但独独没有实权。那些势力之官见王爷失势,倒比狗还厉害,表面上虽不敢张牙舞爪,但背地里的勾当才最是令人可恨。
谢金莲说,“可不就是这样!那年我们随柳姐姐到山阳镇去,邓州刺史府上的恶公子便欺到门上去,说有多讨厌就有多讨厌。要不是巧遇长孙大人,我们几乎就摆脱不了。”
这一节的事,高峻倒是不知,柳玉如也没有说过。但他十八年从辽东返回山阳镇,携柳、樊二人去江南、路过邓州时,程刺史父子的贪婪嘴脸却是他亲眼所见。
想至此,高峻问,“首官恶,恶一窝,难道顺阳王的不如意也与邓氏父子有关联?”
苏勖叹道,“谁说不是呢,王爷不会去招惹他,随他卖官鬻爵,蟹过扒黄,但程刺史父子瞧王爷可欺,早就盯上了王爷在丹江口附近的封地了。”
顺阳县与邓州城本来隔着丹江口一大片湖面,两边本可相安无事,但这片湖中盛产唐蟹。
程刺史看上了属于顺阳王的七十亩的水面,他暗暗授意手下,找一帮渔民,明目张胆到侵入进去,制造摩擦,拦栅圈围,从四面蚕食。
李泰府上的王官,先与对方争执说理,说不通、便请求邓州刺史府裁决。
邓刺史表面客客气气,但有事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不管还罢,简直越管越乱。
再说生乱之人就是他的娄罗,刺史府管一次、他们便大胆一次,夺水愈演愈烈,王爷那七十亩的水面,被人七勾八圈,王府的船想进都划不进去了。
高峻将手中的书“啪”地拍在桌子上,“欺人太甚,还有没有规矩!”。
一位失势的亲王,只有七十亩水面,被人圈得七零八落。北方一座宽乡,一个寡妇守业还有二十亩地!
而英国公李士勣的田庄,自黄峰岭至泊河,中间足足有百余里,中书令褚大人的平泉庄周围十余里,建亭台楼榭二十二所,泉石之美,冠满一整座山。
“这才是水上,而陆地上就更让人气愤了!”苏勖说道。
“王爷的封地,前有精舍山,后有伏龙山,界限本很清楚,但这些年,让程刺史授意手下以各种名目欺占的,也已经面目全非了!”
精舍山和仗龙山本属李泰的封地,但此时已是划在程刺史两座田庄的范围里了。
程刺史在精舍山上建了满坡的鸡舍雇人喂养,一刮北风,鸡粪味儿躲都没处躲,晚上母鸡叫蛋,早上公鸡打鸣,李泰不胜其扰,“精舍山已成了鸡舍山了!”苏勖说道。
而伏龙山上也被邓刺史圈去、建了一大片休闲的庄园,小楼雕栏,别致出秀,刺史偶尔便与人到这里来丝竹歌宴,居高临下的,倒显得伏于山谷中的顺阳王府一副受气的架势。
——北闻鸡臭、南听管弦,王爷的憋屈可想而知。
樊莺杏眼圆睁,“叔父大人,堂堂的王府,王官也不是一个两个,怎么倒让他欺负成这样子!刺史府不管,京城也不远,难道不会到京城来告?!”
苏勖苦笑道,“樊夫人你是不知,程刺史早料到了这一点,派他的儿子常年往长安跑,四季的敬奉、应时的特产,专门打点有用的大臣。我们不是没有告过,但每一次都石沉大海!客气的安慰两句,差一些的连人都见不到了!”
再要往上通情,李泰便不许了,他不想因为自己的事情、跑去向皇帝,尤其是太子——他的兄弟哭诉什么委屈。
久之,府中的王官也自觉低人一等,遇到生事的人开始绕着走了,像是理亏了似的。
再后来,那些参军、主薄、典签们,一到任期满了,便四处打点着到别处任职,再也不想回来了。而走不了的人,则有的忍气吞声,有的干脆与邓州刺史府暗通款曲,做些里应外合的勾当。
苏勖叹着气说,“我自入王府,王爷势重时便得他的厚待,他失势时也没有离他而去,从长安随他到邓州来。如今王爷在暗处,匍匐于子夜,本官若再走掉,估计顺阳王也就活不下去了!”
苏长史说罢,猛然间不能自控地气息急促,接连哽咽。连他的兄长,台州刺史的眼圈也红了。
高峻看看桌案上的括地志,精美的绝不止它的装祯。
而且他也明白了,这么多年苏勖默默无闻,也从未听说过他因为自己的官职到哪里打点和疏通,原来他根本就没想过离开。
苏勖若是还有一丝办法,根本不会找到永宁坊来。贞观十七年时,苏殷是李承乾的正妃,而苏勖是李泰的长史,这对亲兄弟也曾为了储位、争得天昏地暗。
不为李泰,只为苏勖这份执着,高峻也有了要管管的意思,只是从哪里入手呢?
弄不好,太子李治那里也会与自己出现隔膜,虽然眼下看起来,顺阳王已威胁不到太子的地位,但尚书令与太子过去的政敌有牵扯,总不会令他太痛快的。
而陛下若是得知自己初任尚书令,便将手伸的这么长,会作何感想?
他也不端杯,坐在那里有片刻的出神。
柳玉如也很矛盾,她不想高峻插手皇族的事情,但苏勖一位王府长史,是在座中多人的长辈,也情不自禁地哽咽出声,她也很难过。
尤其是她看到,苏殷在那里早已泪水涟涟,苏亶、苏勖兄弟两个就是奔着苏姐姐的关系才来的。
苏殷就是因着自己的态度,至今未与高峻亲近,此事已让柳玉如有了过多的不安,那么今天柳玉如就不便再吱声了。
她偷眼瞧向高峻,目光里有担心,有无奈,不知他要如何做。柳玉如起身给苏氏兄弟倒满了酒,劝他们进酒。
但苏勖心事重重,又见尚书令许久不语,酒就更喝不下去了。
他也深知这件事任何人都不想管,连皇帝都将他的亲生嫡子抛到脑后了,何况外人!
高峻举起酒杯自饮,说心里话,苏殷的这位叔父已赢到了他十分的敬重,早已强过了苏殷的父亲。
他只是在想这件事情的着手之处,要管,但又不能明着出头。
他放下酒杯道,“给我在书中找邓州。”
桌上几位女子几乎同时跳起来,争着去找,先按着序略找到所在的函匣,再找到了书,樊莺飞快地找到了邓州卷,将书翻开那页、塞给师兄。
此处位于山南,有南阳沃野,有丹江口水产和数不尽有木材,的确是个好地方,由此处过山即是长安,沿汉水南下即是江南。
皇帝将其四子封到这里来,不得不说初衷不错。而且这里几乎就是皇帝的眼皮子底下,从大明宫往南一看,几乎就望到了。
但谁知道呢!
尚书令认为,一州之刺史,是不能像个地痞的!一个忠心耿耿的人,是要有好报的!与其看着邓州这对父子沐猴而冠,不如趁早将他们打发了!
苏殷已不再抹眼泪,“峻,你到底管不管呢?”
高峻想了想道,“皇族之事,我不好管。”
苏亶、苏勖两个也惊讶地抬头看向高峻,柳玉如等人也感到大为意外。
苏殷一听,脸憋得通红,当着她父亲和叔叔的面,高峻回答得太斩钉截铁了!她感到脸上无光,不顾众人在场,一下子站了起来,她要到后宅去。
谢金莲叫道,“那个程公子不可一世的派头很可恨呢!我们陪柳姐姐在山阳镇时,他听说柳姐姐自请出门了,想让她和樊莺给他当下人,将山阳镇当作他往返长安、邓州的站脚地!”
高峻一把拉住苏殷的裙腰,拽着她想迈步也动不了,苏殷反过手来掰,但那只手像钳子似的哪里掰得动!
高峻就这么拽着苏殷,恶狠狠地看着谢金莲道,“激将法!你是什么时候学的这套?”谢金莲一缩脖子不吱声了。
高峻对苏殷说,“你不要走,一会儿随我去书房,写份加急奏章。”
苏殷复又坐下,赌气的道,“我叔父的事你不管,写奏章是你的事,我也不管!”苏亶冲着女儿抬抬手,又不知说什么好,知道她老毛病又犯了。
苏勖连忙去看高峻,发现他并未生气,唉,自己的事办不了,别再惹到侄女家闹了生分才好。
高峻:“我是尚书令,管不了皇家事,难道还管不了一个外宫苑总监?”
苏殷:“可这是在家里呢!”
苏亶:“女、女儿啊,家里也正该他管你啊!”
苏殷转向高峻:“那好,你说说看,家里有我什么事?”高峻让她问的,张了张嘴,居然没话来答对,在家里怎么能有什么事。
柳玉如连忙道:“苏姐姐,他他说管不了皇家事,但叔父的事总该管的!”
苏殷听了,再去看高峻,有些将信将疑,面色上的怒气也没有了。
崔嫣:“而且邓州刺史的事他也管得了!”
高峻听了,松开手去抓起酒杯一饮而尽,对苏勖说道,“叔父大人,你总不到长安来,明天就让苏殷总宫苑监、和思晴刺史陪你到长安城中各处转转、散散心。”
苏勖试着问道,“那我要转上几天呢?太久的话”
高峻笑道,“叔父大人请放心,你到长安来,又迟迟不回去,顺阳王绝不担心你弃他而去,反而会很踏实。”
送苏家兄弟两人去客房休息之后,苏殷不等着高峻再开口,自己就站起来先去了书房。等高峻踱进来的时候,发现她已将纸铺好、墨也研好了。
高峻坐下来,先盯着她看了一阵儿,自语道,“挺懂事的人,怎么这么大脾气。”
第1077章 慢慢摸索()
苏殷不好意思,说道,“那我与柳妹妹,到底哪个的脾气大呢?”
高峻道,“都是一个德性!还有思晴,居然也把我骗过了,还有李婉清,刚到牧场村便拿画轴打我。只有樊莺是个本色,但脾气更坏!”
苏殷“扑哧”一笑,“尚书令大人,要怎么写呢?”
她手中提着笔,面色微红,尽显妩媚,眼神定定地看向他。
她知道,高峻想做的事,至今还没有不成的,那么叔叔苏勖头一次到她府上来张口求事,总该有个满意的结果了。
高峻道,“呃一定要写出褚大人的顺口溜那个气势来!先说天、后说地,中间说人事,先讲几句古再说几句今,忠孝仁义最好也来上几句。
总之,我最后就是要将邓州一拆为二,将丹江口全部的水面、顺阳王的封地,全部从邓州划出去!将他无理霸占的那些地方统统划出去!”
“总得有个依据吧?”苏殷说。
高峻咬着牙,“本官最容不得狗眼看人低的人!更看不得落井石!”
“你正经点!这让我怎么写!”苏殷嗔道。
高峻正正颜色说,“国家赋役之法,是租调庸。其法若得久远,则敛财必均、人丁必固,使府兵战有所出、归有所营。是为有田则有租、有家则有调、有身则有庸也。田之将无,何来身家?”
苏殷诧异于他一出口便思路清晰,连忙伏案去写,而高峻又道,
“贯彻均田之法,首推北方为好,因宽乡多也。而岭南山岭层叠,土地贫少,百姓所营之田,一户不过十亩五亩。”
苏殷再度诧异,“峻,你怎么说到岭南去了呢?”
“哼!北方我敢随便说么?不得有一百个李士勣来咬我!要不是你叔叔的事,我怎么会如此仓促!至少也得等上几年,扎扎根基才敢。”
苏殷吐吐舌头,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
她常以外宫苑总监的身份巡察皇室外苑,出行次数最多,而李士勣占的地最多了,褚大人等一些高官也有不少。
而且自武德初年到贞观二十二年,在三十多年的时间里,圈地之风愈演愈烈,早已危害到了均田制的施行。
有的地方,一户人家即使拥有十数顷的土地,也有可能在权势逼、诱之下几年内舍个干净,而户主则给人去帮工。
“峻,想不到此事让你为难了,又是亲王又是高官,哪个也不能轻碰。”
“哼!外宫苑总监就能轻碰么?一个不满意,就当着外人耍起来了!”
苏殷脸上羞红,但觉他亦正亦邪的、在书房中研究着如此大的事,还有功夫开玩笑。
一般的人,是说什么也做不出来的。
“你快说吧,”她轻声道,“若再久了,柳妹妹又不踏实了。”
“十亩五亩,家贫无以供葬者,只能卖永业田,但这种情形是不违制的。然而卖田后如何生活?
如果卖田人恰是府兵,田都没了,他如何自备甲兵、口粮以服出征、上番之役?此乃涉关社稷之大事!”
“然天下州府,窄乡众多,情况多样、不一而足施政并不统一。”
“臣议:山南道邓州南阳郡,山岭、林木、水利大多类如岭南,拟划出一州地方来,取‘均田’之‘均’作州名。下设武当、顺阳、丰利三县以做尝试。由朝廷委派勤勉之官、模拟岭南窄乡、于行政中慢慢摸索、贯彻均田之良方。”
苏殷崇拜地说,“峻,你绕的弯子可真大!!!”
高峻翻着眼、瞅着屋顶随口说出,在苏殷看来却是一篇极为有理有据的宏文,而且所议之事连她也瞬间便被折服了。
他在这份奏章中,故意避开了高官云集的京畿周边,只说北方均田制贯彻得好。这样,就不会引起既得利益者的反感、以及可能出现的、来自于他们的联手反制。
这是件真正的大事,高峻初入相列,根基尚浅,他这样做是明智的。
当然,如果皇帝陛下能从中嗅到些什么另外的东西,再由皇帝亲口提出,就没高峻什么事了。
他不提圈地,只提均田,声称搞不好均田,将会带来府兵根基的崩塌。
这将是连大唐皇帝都承受不了的严重结果!苏殷相信,皇帝陛下见到尚书令的这份奏章之后,一定会认真考虑的。
而摸索窄乡行政之法,只算是试点,而且是“慢慢摸索”,那么,说来说去,此议获准后,短期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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