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着裂缝的方向向黄浦江岸的上游走去,越是向前,那味道就越是明显,直到杜和走到一片被森严的铁栏围起来的地方。
江凌颤声指着头顶,“阿和,你看那里……”
杜和抬起头,只见一片树荫之中,隐约可见一杆船桅,一面白底红圈的日章旗刺眼的在桅杆上摆动着。
回去的路上,杜和与江凌都有些心不在焉。
外滩地震的消息还没有传开,人们只是以为那一声巨响是哪里在放什么大炮仗,两个神色惶然,衣衫褴褛的年轻人走在伤害最繁华的大街上,对于富庶经年的上海滩来说,是个蛮新鲜的西洋镜。
要说上海滩没有穷困潦倒的人,那是没可能,但是像两人这样艰难,还有这个自信挺直腰杆走进先施公司的,还是实属罕见的。
杜和本来计划在结束这个下午的表演之后,与江凌一起去一趟提篮桥,但是出了这一档子事儿,无论如何也不能这个样子出门了,又不想让家里人担心,索性就直接去了先施公司,两人各选了一身衣裳,又额外给江凌买了一件据说可以压惊的水晶项链出来。
收拾一新之后,两人又在店员惊叹的目光中买了几样礼品,去了南城警备司令部。
何司令夫妇都没有露面,甚至连何团长都没有出现迎接,一位面生的军人客气的接待了杜和两人,杜和做了半晌之后,那位军人依旧只是吩咐添茶倒水,却丝毫不见何团长的身影,杜和不禁心中暗沉。
“这位长官,不知道何司令官大人恢复如何?上次分别的时候还是在军营里头,何司令于我是长辈,不过我这做晚辈不是军人,碍于身份不能时时探望,可是总是听不到何司令的消息,心中着实挂念,所以今日冒昧来探望何司令,唐突打扰,还望莫怪。”
杜和放下了茶杯,客客气气的提出了拜访何司令的请求。
按理,不是无名无姓的晚辈来探望,或是接见,或是致谢,无论如何都应该给个交代,可是接待的军人只是眉头一皱,生硬的答道,“司令大人身体康健,有心了。”
至于是怎么个康健法,却是一句都没有的。
“你这人怎么这样,我们来拜见何司令,你无论怎么样都得通传一声吧,我们又不是来求告的!什么态度啊?”
江凌受不得委屈,茶杯往桌子上一拍就不乐意了。
接待的军人依旧是硬生生的回道,“司令大人忙于政务,无暇见客。”
眼看着江凌就要当场发作,杜和连忙按了按江凌的手背,后退一步道,“何司令不在,可否通传何团长一声?就说杜和来访,他自然知道。”
“何团长不在上海守备区了,两位来的不是时候。”军人再度打消了杜和的想法。
不知道是不是杜和烟花,他似乎看到那个军人说到这里的时候,嘴角肌肉似乎上翘了一下,似笑似讽,颇有深意,可是那表情一闪即逝,杜和又不能确认是不是自己看错了。
留下了礼物,杜和强拉着江凌同军人客气的告了辞,同来的时候一样,两个人什么都没有办成。
本来想就杜和这段时间的经历同何团长碰一碰,相互交流一番,从而确定这些事情到底是否同杜和的猜测一致,然而短短几日没见,伤势还没有好利索的何团长居然已经被调离上海警备区,彻底与杜和断了联系了。
杜和觉得一切就像一团巨大的乱麻,他似乎捉住了一根麻线,但是越是往出扯,这团乱麻就越是难以解开。
杜和与江凌离开何府的同一时间,他们依旧活着的消息就传回了虹口的白色独楼里。
面目阴柔的渡边龙之介脱掉手上满是血渍的白手套,手套在火盆上扬起一阵青烟,一股怪异的味道顿时飘散出来。
“真是无趣,拉去堆肥吧。”
渡边龙之介扫兴的说。
两个深深低着头的黑衣武士悄无声息的将一个形状怪异的沙袋解下来拖了出去,地上低落了长长的一道血迹。
“你的下场会比他们惨一百倍,一千倍。”幽幽的声音从旁边阴暗的小窗口里飘了出来,带着刺耳的沙哑。
渡边龙之介微微一笑,“老家伙,你看不到那天了。”
黄衣军官小跑着到渡边龙之介的身边,低声说了几句话,渡边龙之介的眼角抖了一抖,讶异的反问,“这么大的动静都没弄死?”
黄衣军官低低地“嗨”了一声。
“一共死了多少人?”渡边龙之介在水温正好的黄铜盆里仔细的洗着手,状似随意的问。
黄衣军官早有准备,迅速答道,“当场死亡三十六人,重伤、残疾两百一十七人,轻伤无算。”
渡边龙之介毫无征兆的转身,狠狠地一耳光抽在了黄衣军官的脸上,阴狠问道,“所以你知道你错在哪里了吗?渡边一郎?”
与渡边龙之介同宗却没有得到任何优待的渡边一郎想也不想的立即跪伏在了地上,卑微的说,“属下不知!”
“哼……如果你的**炸下来的不是一段堤岸,而是一整段江水,他们还会有一个活人吗?”渡边龙之介扯着渡边一郎的衣领将他整个人从地上提了起来,微笑着说。
渡边一郎打了个冷颤。
“……是!”
“下去吧,明天帮我下个演出邀约,请他们过府演出,把那个最近挺热情的老女人也叫来,你应该知道怎么做。”放开了渡边一郎,渡边龙之介又恢复了斯文的样子。
渡边一郎却吓得齿冷,渡边龙之介表现的越是不在意,就越是说明他这次只能成功,否则下一次被装在麻袋里的沙包,就是他渡边一郎!
“属下明白!”
第三百五十三章 堂会()
“我也得去。”消失许久的南风绷着一张小脸,严肃的望着杜和。
江凌想也不想的否决,“不行,谁也不能去。”
江中叶敲了敲桌子,眼神有些焦灼,“东洋人在上海势大无人愿意得罪,这场堂会,去了对不起良心,不去,却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这些年……东洋人在我华夏越发张狂,上头的老爷们却步步退让,若是得罪了他们,我们怕是得不着好。”
江中叶面容发苦,心里头更苦。
对错与否,谁的心里都有一杆称,但若是称的另一边放着的不是利益,而是人命,那么任何人都必须要斟酌谨慎,一步行差蹈错,搭上的就是自己或是他人的性命。
小小的方桌上,坐着杜和、江凌、江中叶和南风。
桌面上,则是一封具有浓烈和风的竹制请柬。
请柬直接送到了连魁班江中叶的手上,所以即使杜和与江凌想瞒着江中叶都来不及。
类似的情景颇为熟悉,已经不知道发生过多少次,似乎每一次连魁班在面临困境的时候,他都会坐在这张桌子前,自己的考虑利弊得失,最后做出结论。
只不过从前是杜中恒与他两个人,后来是他自己,再后来才多了杜和与江凌。
江中叶拧亮了电灯,似乎这样做能让他的腰背再挺直一些。
杜和强烈表示要去,理由不言而喻,而江凌则第一时间反对,她不想再给东洋人半分好脸,更何况是表演。
一直在和缓商讨的气氛的江中叶,则越来越觉得力不从心。
若是年轻个二十岁,江中叶绝对第一时间赞同杜和的想法,所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要想了解这头野心勃勃的豺狼,自然要仔细观察,看到的越近越多越好;若是再老个二十岁,转变重心全力求稳的江中叶会强力镇压两个晚辈的想法,安安生生的表演一场,谁也不得罪,可是江中叶偏偏处在这个尴尬的位置上,心态既已稳健,胸中热血未平。
如今,三人的目光全放在江中叶的身上。
他的意见,已经成了最后的决定,一旦江中叶也持反对意见,杜和必须尊重大家的意见。
杜和紧紧地抿着嘴,而江中叶思虑再三,沉吟着对杜和说,“阿和,你想过没有,如果你这次去,真的查到了东西,那么之后,连魁班应当何去何从?”
“被打压、甚至要被迫解散你父亲半辈子的心血,也是你调查真相所能够接受的代价吗?”
一言既出,屋中针落可闻。
杜和想了想,“不能。”
江中叶心口微微一松。
“所以我想以个人名义赴约,连魁班则以排满为由不出席。既然是来者不善,那么只要我去,他们就会满意的。”
杜和眼神坚毅。
一连串的针对,加上昨天的地震和杜和查到的上海总会楼下直通白色独楼的车辙,杜和不得不承认,一旦确认这一切都是对他所来的,那么他可能会动杀心。
既然有可能生变,那么不连累他人是杜和的一贯作风。
“万一你失败,即使连魁班只是被人家拿来出气,这也是几十家老小!”江凌愤怒的满脸涨红,声嘶力竭的吼道。
她的耳朵上塞着药棉,此时因为耳道剧烈震荡,棉花上有些隐约的血迹渗出。
“阿凌,你想想你所受的伤,想想昨日在外滩上那些经历惨剧的人……”杜和的声音平静,眼神沉沉,“如果我没有闻到那股硝石的味道,如果我不替他们查清楚这一切,那就再也没有人替他们出头了。”
江凌眼神一黯,不过依旧坚持着说,“他们的性命是命,我连魁班子弟的命也是命,既然不能为自己出头,那就忍下去,老天爷是公平的,他们受欺负,一半是他们托生了这片地方,一半是他们自己甘愿低头!”
“可是如果我们不查清楚他们是如何造成这场地震,以后若是有更多的地震,有更多的人死去,你我真的能安下良心吗?”
江凌默然,南风轻轻地抚着她的脊背。
沉默良久,杜和抬起眼皮,“还有一个办法。”
“什么?”
三人异口同声的问道。
杜和双手交握着,一字一句稳稳地说,“连魁班登报将我驱逐出去,和我撇清关系,此次表演照旧例行,不惊动任何人,我等过了这段时间,自己寻找机会。”
“不行!”
“绝对不行!”
“哥哥!”
三人听到这里,又是断然否决。
三个好孩子啊。
江中叶旁观着他们的辩论和争吵,心中老怀大慰。
心怀怜悯,选择善良,一个都没有长歪,对得起祖宗,也对得起他。
杜和说的对,那帮子东洋鬼来了这许多年,是个人都知道没安好心,既然如今都踩到了他们的脑袋上作威作福,凭什么他们不能反抗?
既然这样,那还有什么舍不得的。
江中叶叹了口气,仿佛一瞬间老了几岁,就连肩膀都塌了下去。
“阿和啊,叔叔知道你心怀大善,我们连魁班的祖师爷,当年也是刚正不阿,古道热肠的有志之士,我刚刚想了想,若是祖师爷在这,会如何做……”江中叶声音嘶哑。
杜和有些不忍,“江叔叔,不必那样做。”
江中叶摇了摇头,“男子汉大丈夫,当断则断,功过是非,自当有后世公义断决。”
江凌想到了什么,瞬间泣不成声。
江中叶笑了笑,拍了拍江凌的肩膀,“没什么,人在,手艺就断不了,待会儿我就召集弟子,解散连魁班。”
“不——”江凌抽泣着扯住了江中叶的衣袖,“那是你一辈子的心血,你怎么舍得!?”
江中叶怜惜的擦掉了江凌脸上的眼泪,温柔的说,“爹舍不得,可是到了该出头的时候,就得出头。舍不得也要舍得,以后你就会明白了。”
江凌眼眶通红的抹了抹自己的眼睛,使劲的摇头,可是慢慢的,还是松开了江中叶的手。
杜和一揖到地。“不肖徒孙,愧对祖师爷,愧对连魁班。”
江中叶洒脱一笑,“等他们滚蛋了,你再给祖师爷好好的教几个徒弟,也就不算愧对了。”
深深吸了一口气,江中叶胸中豪迈顿生,“咱们爷们几个,也是连魁班,也撑得起一场表演!”
第三百五十四章 登船()
江中叶解散连魁班的举动被杜和暂时拦了下来,经过劝阻,江中叶同意如果事不可为,再走这一步,毕竟是几代人殚精竭虑培养出来的心血,能够将连魁班的生命再延续一些,江中叶的心里是一百个愿意的。
不过杜和还是提前将这个可能同几位直近的师兄弟透露了一番,毕竟人力有时穷,杜和也想听听不一样的意见。
李二筒、邱河和齐迁等核心弟子都知道了消息,张阿发则被江凌排斥在外。
黄先生曾经对江凌说过,连魁班里有吃里扒外的弟子,江凌想也不想就认定是张阿发。
虽然张阿发已经很久都不曾参与到连魁班的核心之中,但是江凌一直都觉得张阿发看似老实,实则还是没有改变,一肚子坏水没安好心。
佝偻着身体的张阿发缩在院子的阴影里,看着李二筒和邱河等人被杜和叫走,随后杜和的房间里就传出了惊呼的声音,神色变得怨毒诡谲,枯瘦的手指死死地抠挖着木柱,眼神如同淬了毒般阴狠。
李二筒与邱河听完杜和的叙说之后,对杜和想要解散连魁班的想法有着不尽相同的看法。
李二筒觉得杜和做得对,既然有机会给这些东洋人一个教训,解散班子保障无辜的大家是必须的,大不了之后再召集起来,实在不行放个假也是个办法,等过了风头再让大家回来就算;邱河却觉得,解散连魁班也不一定能阻挡东洋人对班子的看法,还不如保留着班子的牌子,暗地里遣散班子,或召集一群志同道合的人填补空虚,或化整为零,都是能够兼顾这块牌子的生命和杜和的意志的办法。
两人想法不同,但都是真心实意的为了连魁班和杜和好。
杜和来到连魁班以来,一直在飞速成长之中,期间也经历了几次几乎害的整个班子都倒台的大事,但是他心底是好的,目的也是好的,大家都看在心里,所以即使影响了大家的饭碗,也没得到几句怨言。
更何况杜和在魔术上的天赋无与伦比,能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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