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开庭。
相比于第一次的开庭,此次围观的人明显减少了许多,而且里头多了不少孔武有力的白相人。
领头的大哥是个好打抱不平的热心人,见了杜和第一眼就觉得这人同胡六不一样,待到杜和一番解释恳求,大哥便一口答应下来。
狸猫换太子,是他们打小听到大的戏文了,最希望的,不就是自己也在里头扮上一段,感受感受伸张正义拨乱反正的滋味嘛?
所以不用杜和多说,大哥不仅派了小兄弟来,自己也跟着来了,队伍一水儿的白汗衫黑稠衫,远远一看就叫人望而生畏。
等人围在了法庭门口,叫法警们都觉得棘手,连连扫视过来,还要强撑着体面,语气不足的威胁两句“莫要喧哗”才行。
大哥名叫张正义,自小就充满正义,听见法警们喊叫,自发的带入了角色,扇子一合插回腰带上,扯开嗓子就叫了一声,“莫要喊了,都闭嘴!”
当大哥的发话,兄弟们自然要给面子,立马就闭了嘴,有两个闭嘴急了,还呛着了,弯着腰吭哧吭哧的咳嗽。有这些凶神们在一旁看着,其余的老百姓们也不敢开口了,一个个面色苍白,手足无措的站在当场,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张正义满意的哼哼两声,同目瞪口呆的法警抱了抱拳。
法警吞了一口口水,下意识的回了个礼,反过神来才觉得不对,咳嗽一声不开口了。
人群就这么保持着诡异的沉默,直到胡六的车辆再次到达。
胡六再次摆出上一次的出场方式的时候,并没有感到同上一次一样热情同情的眼光,他先是一愣,目光扫视之下,很快就发现了人群里的不对劲,脸色微微一变。
喝彩欢呼的大妈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白相人含义颇深的微笑。
“出息了啊。”
张正义的手下赌头对胡六阴阳怪气的说。
胡六盯着赌头看了一眼,没说话,径直朝着法庭里头走。
经过上回的围观,法庭吸取教训,在门口立了一道窄窄的栅栏,也不高,就是只叫参加开庭的人走,因而虽然看胡六不顺眼的人不少,不过到底也没有人真的动手。
说到底,平头百姓对公家的畏惧还是天然刻在意识里的。
杜和这回没有牵带玉,就连江凌也不见踪影,只有他一个人,早早的就到了地方。
胡六一进去,就见杜和正百无聊赖的坐在座位上画他那个本子,冷笑了一声“玩物丧志”,胡六像是不屑与杜和同一个空间似的,迅速的走进了休息室。
对于原告来说,这如同一个特权,而被告就只能在那个小小的椅子上继续坐下去。
杜和叹息了一声,将属于南风的那一张独立画完成最后一笔,随即翻了过去,展开了新一张空白页。
这个画本胡六背后的人曾经查过,似乎是杜和用来涂鸦的一个玩意,逮住什么画什么,不过前头画的是什么,就没人知道了,只知道后来画的,都是一些好看的女人。
排除了这东西的威胁之后,杜和对于胡六来说就是个玩物丧志,火烧眉毛不着急的堕落人了。
杜和正构思着,忽然耳朵一动,似乎听到了胡六的方向有什么声音,不过看周围的人都没什么反应,杜和就摇摇头放弃了追寻的想法,继续寻找下一幅画的灵感来。
很快,法官带着一众人走了进来,第二次开庭,随着法槌的落下,正式开始了。
胡六走了出来。
不知道为什么,杜和忽然觉得胡六的脸色有些惨白,脚步也有些虚浮,皱了皱眉头,杜和问道,“你怎么了?”
“拜你所赐,旧伤复发。”胡六冷冷的回道。
杜和耸了耸肩,收回了自己的关注。
有些人啊,你多说一句好话,都以为你在打他的主意。
法官又开始了漫长的审判程序,杜和昏昏欲睡的听着,实在撑不住,就单手撑着头,侧过头去假寐起来。
忽然,一声清脆的槌响,法官的声音突然加大,“原告列举的证据已经收到,被告,你还有什么证据?”
杜和激灵一下,吓了一跳,下意识的反问,“什么证据?”
看到对面胡六嘲讽的眼光,杜和才反应过来,揉着眼睛说,“原告列举了什么证据?”
法官忍了忍,再次说道,“能够证明原告身份的朋友和同乡,还有一块一直带在身上的表。”
杜和看着法官手心里的表,一愣,“这不是我年前当的那块表么?你怎么买到的。”
“法官大人,他在污蔑!”胡六激动的站了起来,“这是我从小带到大的手表,怎么可能去卖!”
杜和叹了口气,无奈的说,“大人,这块表是三年前的款式,从小带到大,那不是开玩笑么。”
第三百二十九章 证据()
杜和话音一落,庭审中的众人就看到胡六的脸色一瞬间变得毫无血色。
每个人都察觉到了不对劲,不过胡六依旧勉强撑着说,“是么,那可能是我记错了,从小戴到达的是另外一块怀表,这个是一块相似的……”
杜和似笑非笑的看着胡六,单手握拳撑着下巴,饶有趣味的问道,“你确定?说好了就不能改了啊。”
一旁作为旁观者的法警、录事员,承发吏以及陪审员,齐齐有种古怪的感觉。似乎从这一刻开始,杜和忽然掌握了主动权,从狼狈的被告,变成了运筹帷幄的控局者,一切尽在他的掌握之中。
他们的感觉没错,杜和原本对这一场争端的内容并不十分关注,更加注意的是争端背后所藏着的东西,但是从昨夜的事情开始,杜和忽然转变了想法,万一对方的目标并非是褫夺他的名字,反而只是单单的让他失去对案件争议焦点的注意力,将案件拖下去呢?
灯下黑,灯下明,只在掌灯人的一念之间。
转变了想法之后,杜和想明白了很多之前都想不明白的事情。
比如说胡六为什么要这么做,比如说背后的人是谁,他的目的是什么。
虽然只是一个模糊的想法,不过一路通路路通,杜和觉得他猜透这些东西只是时间问题,因而今日他忽然不想将庭审继续拖下去了,他觉得,这样做看似陷了进来,其实反而是尽快结束这场闹剧的方法。
杜和的态度变了,胡六便瞬息失去了对局面的控制。
一开始胡六感觉的并没有错,他永远都成不了杜和,也永远都没办法追赶上杜和,他们之间的差距,并不以具体的距离计算,然而只是稍稍计算,就让人感到绝望。
胡六放在桌子下边的拳头开始握紧,指甲紧紧地扣住手心的肉,让自己保持清醒。
那块手表,胡六曾经见过一位贵妇人戴过相同品牌的,据说的确是很多年的品牌,不过谁也没想到一块看起来就很古老的手表会这么的年轻,仅仅是三年前?
可是手表又的确很新,似乎真的没有到手多久,在艰难的权衡之后,胡六如同牌桌上即将输光筹码的赌徒,重重的推出了自己绝大多数的筹码,“是!”
杜和笑了笑,对胡六说,“你打开那块表的表壳,里头应该刻着一行数字,你看看刻的什么?”
胡六心中一沉,手里却不由自主的随着杜和的动作打开了手表的后壳。
一行小小的数字出现在表壳里面。
1910。
杜和轻声说道,“找到了么,那是这块表的出厂时间。”
胡六面色青白相间,忽然点了点头,“没错,你说的对,看起来也提前做了功夫,不过这依然是我的表。”
说着胡六就将手表收了起来,一副不想同杜和多说的样子。
胡六打定主意,如果杜和一定要验看这块表,他就将表摔碎,让谁都没法看。可是叫胡六意外的是,杜和并没有追问,只是洒脱一笑,对胡六说,“对,那是属于杜和的表。”
不知怎么,听到这句话的时候,胡六忽然觉得心头一片冰冷。
见杜和无意纠缠这块手表,法官轻咳一声,继续说道,“原告的证据展示完毕,被告质证完毕,被告,你还有什么证据要提供么?”
杜和站了起来,点了点头,“有的,请准许我请上证人。”
法官颔首,随即,证人通道重新打开,刚刚才见过面的张正义和赌头一起被引到了庭前。
张正义混了这么久还是第一次出庭,新奇的四下扫视了一圈,如同进了大观园的刘姥姥,只觉得处处都是新鲜。
“活了这么大岁数,还是头一回有人敢请我上庭的。”张正义一脸的开心。
赌头在一旁拍马屁道,“大哥威武。”
俩人一唱一和,旁若无人的走进了法庭,所过之处,人人屏息,生怕惹恼了这两尊大神。
参观完毕,张正义咧嘴一笑,扇子从裤腰带里抽到手里,摇了摇,自在的说,“还不赖嘛,我还以为这地界就同县官大人的大堂一样咧。”
“证人不要喧哗,问你什么说什么。”法官敲了敲法槌。
张正义“咦”了一声,这才往上方瞄了瞄,脑袋虽然朝着法官,口中却道,“阿和,是这样嘛?”
杜和乐呵呵的点了头,抱拳道,“确实是这样,麻烦张大哥了。”
张正义点点头,说了句“行吧”,便收了声音,同赌头一起安安静静的等着,看起来,比起法官,杜和的话比法官要管用多了。
法官的脸色黑如锅底,张正义不如上海滩久负盛名的三位大亨名气大,不过认识他的人反而比认识三位大亨的人多一些。他可以谁的面子都不给,法官却不能因为这点小事发作。
因为张正义是个十足记仇的小心眼。
他一个没念过学堂,大字不识一箩筐的大老粗,却一直都揣着个文人梦,所以条件好起来之后主动学习了许多技艺,除了唱曲,还有麻将,牌九,厨艺,甚至还有斗蟋蟀斗狗这种比较偏门的知识,而且无比的接地气,从来都不高来高去,外头闲逛,遇到人问路,都要拉着你唠叨几句。
一来二去,这一片的人白天出门几乎人人都被张正义拉着聊过天,而剩下的一部分白天不出门的,则会在晚上看到热情的招徕客人的张正义。
法官大人就是被张正义拉着聊过的人了。当时他并不知道张正义的身份,对待张正义的闲扯并没有什么好气色,当时张正义没怎么,过后却还给了他好几个颜色。
虽然都是小事情,不过法官还是记住了张正义。
那个时候他就发誓,以后绝对让张正义也知道知道,让人逼着说话是个什么感觉。
法官大人微微一笑,“证人,先念一遍证人誓词吧。”
张正义动作一顿,看了看面前的那个字数不低的本子,忽然就耍起了无赖。
“这个,要不谁领着我?这位老哥,我不认识字啊。”
第三百三十章 手印()
法官怒视着张正义,却又不能明说他晓得张正义识字,憋了半天,才挥挥袖子道,“录事员,你代证人读誓词。”
录事员小心翼翼的答应了一声,趁着法官不注意,给张正义也行了个礼,才倒背如流的将证人誓词背了一遍。
张正义听得津津有味。
杜和也精神起来,神采奕奕的听着庭审。
宣誓完毕,法官继续问道,“证人有何证言?”
张正义愣了愣,“没啥证言啊,我就是来指证的。有证言我来干啥,我不识字啊大老爷……”
法官一脸的难受,恨不得一法槌将这个混不吝的嘴巴砸烂,奈何他身为法官,只能继续下去,若是当庭发作被上头知道了,那他的乌纱帽可就悬了。
忍了又忍,法官忍不下去了,干脆对杜和说,“被告带证人指证吧。”
杜和倒是没什么负面情绪,答应一声就开始了。
被告得在那小座位上坐着,不能到处走动,杜和就站起来,两手撑着椅子外头的一圈围栏,对张正义说,“张大哥,你先说说你是干什么的。”
张正义笑呵呵的说,“咱就是个农民……哦哦,我是开赌档的,这是我手下管事儿的。”
看杜和表情尴尬,张正义才想起来自己嘴皮子一秃噜直接把平时应付上头人的说辞拿出来了,连忙更正了过来。
杜和松了一口气,继续问道,“大哥干这个多久了?”
“八年了,老婆都讨了六个来回咯。”
张正义一脸感慨。
杜和点了点头,选择性忽视了张正义的后半句话,接着问道,“张大哥认识一个叫胡六的人么?”
“那当然的认识了!这厮欠赌债欠到连我都惊动了,是何等的厉害,你要知道,我那个赌档,一百块以下的赌债,我是从来不过问的!”
众人哗然。
一百块钱,对于在座的大多数人来说,都不是一笔说拿就拿的小数目,但是从张正义的口中说出来,似乎就跟十块钱没什么区别。
张正义注意到了众人的反应,得意一笑,灵机一动扬声道,“欢迎众位来我顺意赌档玩儿,来就送一块大洋啊,赢了不抢,输了给借!老婆孩子都能押!”
别说,张正义这一波现场宣传,倒是真有几个人面有意动的,怕是下了班就要去体验体验来就送一块大洋的感觉。
杜和咳嗽一声,给张正义连连使眼色,张正义才略作收敛,杜和继续问,“那如果有人欠债,又不认,你怎么找到他?”
张正义大喇喇的一摆手,旁边的赌头就弓着腰送上了一份文书来,放到了张正义的手里。
张正义将文书用两个指头提着,转了一圈,让大家都看到上面的东西,虽然提反了,不过大家都看清楚了上头的借据二字,和底下的手指头印。
和外头的画押只画一只手指头不同,张正义的手印是整只手掌都在上头,看起来像个巴掌印,红彤彤的盖在纸上。
“看到了吧?借钱呢,是要画押的,我不管你是谁叫什么名,到时候我只对这个押说话,是签借据的人,不承认,不还,老子就给你留个印,再不还,就断一只手指。”
一个承发吏忍不住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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