斛律光眸子中似有若无地透过一丝感叹和欣赏,眼神顿了顿,随即扬唇一笑,道,“在下还想留着这双手饮马舞剑,那就恕不奉陪了。”说罢轻轻放下手中的牌,站起来悠然静立一旁。
我见此情景,一心想要趁热打铁,面上更是不依不饶,冷笑道,“吴将军若是有什么事,兰萍夫人此等烈女,又岂能苟且独活?不如就再赌上你我的性命,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吧!”说罢挑眉看她,一手抚着扭伤红肿了的右腕,故作愤愤地看着她。
兰萍夫人见我如此笃定的表情,眼中已有退却之意,侧头看一眼吴明彻,见他也是惊疑不定地望着我,面上闪过一丝慌乱,瑟瑟地不再言语。
宇文慵作势浅浅摇头,轻声道,“清锁,得饶人处且饶人。陈国与我大周多年来相安无事,没有必要赶尽杀绝。”
我看一眼宇文慵,乖巧地端坐在他身边,收敛了许多,再不多话。心中却暗想,我跟他,似乎无论何时,都可以将对手戏配合得这样好。我就算什么也不说,他也总能知道我在想什么。
此时此刻,只有他跟我两人知道他手中的底牌,必输无疑之下,只有置之死地而后生,诈他一诈,才能有一丝丝反败为胜的机会。
这是我在现代那么多赌片的熏陶之下,灵机一动想出来的法子,可是如若不成,便是害了宇文慵一生,连我自己也要陪葬。这样想着,不由得深深望向宇文慵,近在咫尺的黑眸,彼此间都有种种复杂难言的情感在里面。我的忐忑,他的默然,波涛汹涌,却都隐藏在恍若无事的表情之下,半晌,我甜甜一笑,恭顺说道,“夫君的话,清锁记下了。”说完,揽着他的手臂,神态悠然地看着吴明彻。
毕竟是赌命。兰萍夫人的面色已经有些惨白,俯身在吴明彻耳边嘀咕几句。吴明彻也不看她,只是惊疑不定地端详宇文慵,又看看我,有一滴汗缓缓从鬓角间流淌下来。我恍若不见,只是神色平静地逼视着兰萍夫人,眼中泛着一丝刻意的嚣张。
此时宇文慵仍是淡淡的,面色沉静如水,与方才并无二致。仿佛并不是在赌命,反倒像个事不关己的旁观者。望着他英挺淡漠的侧脸,我心中也不由得暗暗钦佩,这样的胆色与深藏不露,的确不是常人可有的。
时间仿佛静止了,四下静寂无声。其实我心底是非常害怕的,我怕吴明彻不上当,执意赌下去,看到我们的底牌。我怕真的输了,我要赔上性命,宇文慵要断手断脚……心中纷乱的恐惧如丝纠缠,我不想去想,也不敢去想。因为我也深知,心里越是害怕,表面就越要不动声色,否则一旦被吴明彻看出端倪,那些我所害怕的事才会变成现实。
“这本是用来消磨时间的玩意罢了。何必赌上性命,伤了和气。”吴明彻挣扎了许久,终是不敢冒这个险,面色有些僵硬,很勉强地笑笑,把手中的牌狠狠甩在桌上,站起身,朝皇上微鞠一躬,冷声说,“在下身体不适,先行告退了。”
做戏做全套,我见此情景,心底骤然一松,强抑着狂喜,故意冷“哼”一声,似是在惋惜这场未完成的赌局。
皇上点头默许。兰萍夫人怏怏地看我一眼,跟在吴明彻身后扬长而去。
我眼见他们僵硬的背影渐渐消失在我视线里,这才完全松弛下来,只是觉得疲惫,不由得伏在案上,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忽觉一双温暖宽厚的手掌握住了我冰凉的肩膀,微一侧头,正对上宇文邕幽深的黑眸,他眼神复杂地凝视我片刻,轻轻扶起虚脱一般的我,说,“要开宴了,我们走吧。”我试图要站起来,脚下却是一软,只能斜斜靠在宇文邕胸前,仿佛一时间耗尽了所有体力。
皇上宇文毓见此情景,不知何时已经走到赌桌旁,伸手翻一下宇文慵面前扣住的牌,眼中倏忽一惊,随即闪过一丝恍然,随手将满桌的纸牌推乱,意味深长地吁一口气,道,“你们也累了,过来开宴吧。”
我的脚踝这才渐渐恢复知觉,在宇文慵怀中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蓦一侧头,发现斛律光正幽幽地看着我,透着一丝笑意的眼中闪烁着洞悉一切的光芒。
仔细想来,他方才的退出也算是配合了我。念及于此,我朝他微一点头,露出感激的笑容。目光又划够远处的皇帝宇文毓,他身穿明黄色金线绣龙袍,乌发金冠,在朦胧的宫灯照耀之下,更显得温润如玉。四目相接的瞬间,他眼中迅速浮起一抹复杂的光焰,似是探究,似是欣赏,又似是……一抹若无的眷恋。
宇文慵顺着我的目光望过去,面上一冷,揽着我的大手蓦然一收,扼得我腰际一阵生疼。
注:
(1)天九:古代赌博的一种方法。
chapter 7 问君能有几多愁
一.
这一晚我觉得特别累。
皇家夜宴,丝竹悦耳,有舞姬在歌台上婉转歌唱。而我眼中,看到的只是丰盛的菜色,回想起方才的孤注一掷,只觉一阵后怕。只顾闷头吃饭,仿佛想把方才耗费掉的心力和体力都补回来。
宇文慵和宇文毓难得一见,彼此间有许多话说。我想一个人清净一下,默默离席,朝澄心亭旁的泠玉池走去。
泠玉池很大,就像一片宁静的海在夜晚迷离的宫灯照耀下,如一块沉静奶的玉镶嵌在金碧辉煌的深宫内院。岸边有丝丝缕缕的垂柳曳在水面,晚风徐来,吹得人脸上凉凉的,深吸一口气,心境和身体都轻快了许多。
我沿着狭长的木制水榭走到泠玉池中央,四周皆是深蓝澄澈的水波,仿佛置身于大海汪洋之中,什么烦恼都忘记了,却又有种孤寂之感。
伸开双臂,仰头一望。
深蓝的天幕上残月如钩。我只身一人,对影成双。鸳鸯划固绿的池水,泛起细微的清冷之音,心头更添一丝孤凉。微风拂过,盈盈弯月的倒影随着水波轻轻晃动,连带着通透的漂萍菱叶,化成一汪幽美清亮的水色。
蓦一转头,隐约感觉有人在澄心亭的方向沉静地望着我,还未来得及回头去看,身后忽然传来陌生的脚步声,一下一下的,沉稳而细微,却正好可以让我听到。
回过头,只见斛律光穿花拂柳的朝我走来,眼中晃动着玩味又戏谑的笑意,道,“清锁姑娘,久闻大名了。”
“……你也一样。”我微微一怔,随即微笑说道。北齐名将斛律光,久闻英名,又是个端端正正的小帅哥,我对他的印象实在坏不起来。
“那你可知,我是听谁说起你的么?”斛律光扬唇一笑,剑眉微挑,眼中的笑意更浓了些。
我诧异地瞥他一眼,脑中莫名浮现那个名字,心下忽然一瞬间的慌乱。他与兰陵王同是北齐的将领,难道是……兰陵王?骤然重拾这个名字,我心头猛然一热,紧接着又是一酸,睁大眼睛不可置信地望着他,百感交集,却又担心自己猜错了。
“是他。”他看着我的表情,仿佛知道我在想什么一般。浅笑着点了点头,说,“兰陵王跟我提起过你。”
兰陵王,高长恭。
……
我误入战场,仿佛跌进地狱,只有他的怀抱温暖入春。胜雪的白衣旗帜一般飞扬在风里,仿佛不含半点尘世污浊。清冷面具泛着银辉,却莫名的让我心安。
险些中了完颜莞的傀儡咒,天昏地暗之时,他似一道明光,神明一般拯救了我。暮春昏黄的傍晚,他迎风站在墙下,衣袂翩跹,真真如九天嫡仙。
他将我劫做人质,夕阳晚照,落花流水的溪畔,我顽皮地去摘他脸上的面具,却意外吻到他的唇……
我不知道银色面具后的那张脸会不会很狰狞,我只知他的唇柔软而温暖,那么轻易地,就让我再难忘怀。
夜半寂静地城门边,我一直等一直等,他却没有来。……揣测,失望与不甘,就凝成了一抹深深的落寞。
……
脑中的记忆风起云涌,我强自背转过身,刻意淡漠的声音中细微的颤抖,装做若无其事,说,“哦,是么?”
“他让我带话给你。”斛律光上前一步,声音更近了些。
不知为何,我的委屈却在一瞬间迸发出来。
“我在城楼下苦等一夜,为的,就是他一句话么?他让你跟我说什么,抱歉还是活该?他答应我要带我走的,为什么他要骗我,为什么?”我猛地回过头来,愤愤地看着他,竭力克制着,声音里的幽怨却还是那么浓烈。
话音徐徐散去,片刻的寂静。柳条随风轻舞,拂过泠玉池的水,发出丝丝的声响。斛律光垂眼看我,目光中有几分探究,几分戏谑,还有几分了然。
我意识到自己反应工,欲盖弥彰别过头,轻叹一声,道,“算了,我跟他不垢面之缘……甚至连他面具后的真实容颜都没见过。原是没资格要求他为我做什么的。”说着,心中酸涩,转身绕开他,沿着水榭往岸边走去。
“他不是不想来。”斛律光的声音自身后响起,我倏地顿住脚步。“――而是,不能来。”
我心头微微一颤,站在原地,没有回头。
“那日突厥来犯,边疆告急,兰陵王带着营救出的俘虏连夜回齐国……事出突然,他也是不得已。”
我心头仿佛有什么松动了些,汪洋一般的委屈微微缓和,侧过头去,眼神复杂地看着他。
斛律光缓步走向我,说,“兰陵王让我传话给姑娘,说他的诺言仍然有效,如果姑娘愿意,此次可以随我一同离开周国,他会在金墉城等你。”
“……他,真的这么说?”我仿佛不敢相信般,轻轻地问,心头掠过一丝惊喜,却又觉得这快乐来得突然,不免有些忐忑。
“我斛律光受人所托,决无半句虚言。”斛律光收起探究玩味的表情,正色道。
“可是,我……”我的嘴唇动了动,一声轻叹自胸腔深处逸出。可是,今时不同往日了。
今日的我,已不是当日不顾一切的我了。我要在宇文慵眼前堂堂正正的走,我要抢在香无尘之前找到青鸾镜。他的失约反倒让我清醒,就算再想依赖他也好,在这个陌生的空间中,我能相信的,始终也只有自己。何况我是端木家的继承人端木怜,我有我的使命和责任,又怎能放任香无尘背后的神秘势力滥用青鸾镜。
“我已经答应了兰陵王。即使拼了这条命,也会带你出去。”斛律光的声音很轻,却是掷地有声。他以为我在为皇宫守卫森严而担心。
“……谢谢你。”他与我不过初次相见,能说出这样的话来,真的让我十分感激。“不过,我不会走的。……还有更重要的事等着我做。”
我也隐约记得,这个忠君为国的名将斛律光,最后结局寥落。怪只怪那昏庸的北齐皇帝中了敌人的反间计,错杀了忠臣。而讽刺的是,设下这个反间计的,正是我的挂名夫君,周武帝宇文慵。
转念又想到兰陵王被赐毒酒的悲剧结局,我怔怔地看着同样来自北齐的斛律光,心头一瞬间的恍惚。只觉一种怅然无力的唏嘘和无力感在身体深处蔓延开来。知道结局却无力改变,这是不是就是先知先觉的悲哀。
斛律光看着我一瞬间复杂起来的眼神,微微一怔,随即扬唇一笑,道,“方才你在赌场上的胆色与智慧,真是让我刮目相看。――你果然有些与众不同的。”
他的目光随即悠远起来,有些唏嘘,有些怅然,声音忽然飘渺似叹息,说,“你是第二个,能让长恭放在心上的女子。”
“……那第一个是谁?她……是叫洛云么?”顿住片刻,几乎下意识地,我轻声问道。洛云,这个名字我曾听小兵阿才无意中说起过。从那以后就一直深印在我脑海里,仿佛直觉这个名字与兰陵王之间有密不可分的联系。从斛律光方才的表情来看,他和她之间,又是否有过一段旁人无法介入的,深刻的过往?……只是这样揣测着,我心头就掠过一丝细微的,嫉妒一般的酸涩来。
乍从我口中听到“洛云”这两个字,斛律光倏忽一愣,惊疑交加地瞥我一眼,眼中有难以置信的震惊。他仔细端详我片刻,仿佛从我表情中确定我不知道更多有关洛云的事情,这才表情如常,恍如没有听到我的问题一般,神色平和而礼貌,道,“话我带到了,走不走是你的自由。……如果姑娘改变主意的话,可以随时来找我。”说完,转身朝岸边走去。
远处的蝉鸣一声接着一声。
我一个人站在泠玉池中央,忽然觉得有些累,一个人抱膝坐到水边,望着清冷月色下的粼粼水光,心中一时五味杂陈,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是因为兰陵王么?
还是因为“洛云”这个听起来就很美好的名字?
……而我为了所谓的责任,放弃了我心之所向的选择,这样做,又是对是错呢?
二.
身后传来熟悉的呼吸声,在这片寂静的天地中,分外清晰。
“是你。”我依旧抱膝坐着,向后侧过头去,正对上宇文慵清冷漆黑的眼眸,他的眼神深沉而复杂,墨一般的眼波中,似是蕴含着许许多多我看不懂的情感,喜怒不定。
“宴会散了?”我挑眉问道。这种皇宫宴会通常都会进行到深夜,远处还有丝竹乐曲飘渺传来,莫非他提早离开了。
宇文慵逆光站着,眼眸处一片阴影,我看不到他的表情。只知他定定地看着我,仿佛想要把我看穿一般。没有回答。
“……你怎么不说话?”我眨眨眼睛,诧异地看他。
宇文慵眼中忽然似有火焰跳窜,却还是沉默不语。
“既然你不愿被人打扰,我走便是。”我索然,站起身,绕过他往岸边走去。我们刚刚才携手逃过一劫,他现在是什么态度?宇文慵,他实在让我捉摸不透。
“站住。”水榭狭窄,我经过他身边。一阵酒气混合他身上特有的檀木薰香,迎面而来。他忽然自后握住我的手腕,手掌灼热如焚。
“干嘛?”我回头,仰望着他,不解地问。
“斛律光刚才跟你说了什么?”他忽然拉近我,声音很低,眸子里有喷薄的怒气,“元清锁,我真是越来越看不透你!”
我微微一愣,方才澄心亭柳荫后,站着的身影原来是他。
可是我又没做什么出格的事,就算做了,也不关他的事,他有什么资格在这里兴师问罪。我心中本就烦乱,此刻更是不耐,猛一甩手,却无法挣开他的手。赌气地说,“看不透就不要看,你放开我!”
见我这样,微微喝醉的宇文慵勃然大怒,一把扳过我的手腕,扬到胸前,冷冷说道,“你知不知道什么叫妇德,什么叫妇道!**斛律光也算了,还跟我皇兄眉目传情,元清锁,你到底想怎么样!”说着,大手狠狠一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