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品香内,胡大姐的头饰都已经摘了,身上那身好看的袄裙也都脱了干净,与其他女子一样,罩了件半臂下面是撒脚裤,裤腿直卷到膝头,两手满是面粉,挥汗如雨地忙碌着。其他的女人情形与她差不多,由于都是女人,也就无所谓避讳。
在外面卖点心的女人穿的整齐,后厨里做饼的包括梁盼弟以及几个盲女在内,除了几个重要部位,其他地方大多都露在外面图凉快。梁盼弟把袖子挽到上臂,头也不抬地说道:
“别催了,再催也快不了。对外面说清楚,莲蓉饼一天只卖八百个,天王老子来也是这么多。就算给十两银子一个,我也是做不出更多的,人太少没办法。大姐儿你怎么样?要不要休息?”
“我……我没关系的,我只要进哥儿的生意好,再累一些,也没关系。”
“我的生意……这不算什么的,只要你们两个没事,我的生意好坏都不重要。传我的话,莲蓉饼从今天开始,每天只卖三百个,过期不候。天气这么热,人不能累坏掉。至于今天,我已经和外面说好了,现在收工。所有人休息。”
熟悉的声音响起,梁盼弟和胡大姐几乎同时抬起头来,随即便见到那熟悉的身影正站在门口,正手摇折扇含笑看着她们。
“进哥儿!”“进仔!”
两个女人几乎同时发出声音,但是反应截然不同。梁盼弟几乎一头撞进范进怀里,两手紧勾着他的脖子先自猛亲一阵。胡大姐儿刚跑两步,忽然尖叫一声,双手挡在脸上,“丑死了丑死了,什么都没打扮……进哥儿你先出去,我收拾好了你再来。”
“收拾个什么啊,你这个样子就很好,很清凉啊。”范进笑着,走上前将胡大姐儿也抱进怀里,上下打量她几眼,点头道:“比我离开的时候似乎胖了些,头发也变黑了,很好,就是要多吃多保养身体才能好。开这个店呢,是让你们享福的,不是让你们受罪的,如果开了酒楼反倒要吃苦,这店就不做了。”
“不行啊……店的生意现在这么好,怎么能关掉。其实再怎么辛苦,也比在乡下种田好过多了,我们乡下人,从来不怕苦的。进哥儿你先到外面去,我换件衣服再去找你。我……我现在身上都是面粉,会弄脏你的衣服……呜呜”
半年来万般相思,各样辛苦,随着这一阵亲热,就消散无踪。那些盲女虽然无法视物,但是在梁盼弟指导下,做些简单的辅助工作还是可以。由于人力紧张,她们也被拉来工作,厨房炎热,几个女子大半身体在外面露着,听到这位东家回来,倒是没有回避或是害羞的意思,反倒是欢喜地站起来,向前摸索着,
“东家……东家回来了?东家,我们有很努力的在练功,客人都说我们唱的好。”
范进叫停了饼业,人就放了假。拉着梁、胡两女以及林海珊走进雅座里坐下,又亲自下厨炒了菜,算是对两个女子辛勤操持酒楼的回报。梁盼弟则抱出了帐本,向范进汇报着这半年来酒楼的经营情况,收入支出盈余,以及所遭遇的好事或是坏事。
其实以她去罗山的频率,这些事之前已经汇报过,现在这么说,无非是在林海珊面前表示,自己与范进的关系是不一样的,这酒楼就是一个证明。
范进则抱着大姐儿,又将前线的事对她们做着说明。他这半年实际没去过前敌撕杀,自然不会有风险,可是听到他讲前线的故事,讲到罗山蛮的覆灭,依旧让胡大姐紧抓着范进的胳膊不放,生怕一松手,他就又飞掉。
“进哥儿……你不能再去打仗了。你要是再去,我就告诉大婶,让大婶罚你。阿爹说战场死人无数,刀枪无眼万一你受了伤怎么办?你是读书人,又怎么会打架,应该好生念书考功名才对。这些天,咱们酒楼来了好多书生办文会,他们都拿扇子不拿刀,你该向他们一样。”
梁盼弟也道:
“大姐儿说的对,你是该好好念书了。这一科下场的人里我听说有几个厉害的,潮州才子林梦楚,号称广东第一人。还有个顺德的黄灿,人叫他七步成诗。上次府试他得了病没能参加,结果大收的时候考了第一,也厉害的很。再说,其他人也在想办法啊。最近这广州城里,文会不多,可是酒席不少。听说吃酒的,其实都不是什么大人物,不是这位教谕家的儿子,就是那位县令家的门房。尤其这学官啊,平时都是吃冷猪肉的,现在也成了抢手货,酒席吃不完。大家不知道谁当同考,盼着打通个关节,给自己增加一点机会。你不回来,我也不敢做主,你说我们要不要送送礼,看看走走谁的门路。”
林海珊道:“这客请的迷糊,我听范进说,这卷子是大家轮着看的,谁也不知道自己的卷子落在谁手里。要是请了客,结果卷子不在,不是白费力气?还是说,每个人都要请过去?”
范进笑道:“他就算想,也办不到,没有那么多时间。他只是在赌了,赌自己的卷子能落到这位同考手里,对方会放他过门。毕竟举人的名额就这么点,考试的人偏又多,哪怕一分机会,也要去争取。这一分的机会,代表的可是几十甚至上百人被刷下去。你想想上百人啊,换了你会不会拼一番。”
林海珊点着头,“原来是这样?书生,要不要我帮你,把几个教官的家眷绑了,要是他们不肯让你中,嘿嘿……”
“嘿你个头了。这种时候玩绑架,还要我中,那不是嫌我死的不够快。胸大无脑啊你。”范进边说,边毫无顾忌的在她胸前一捏,后者立刻挥拳打过去。这两人几天里类似的戏码演得多,已经不当回事,可是另外两个女人看在眼里,心里却阵阵酸楚。
胡大姐道:“进哥儿,那我们送谁的礼?银子我这里有啊,有你给我的钱,还有首饰,可以送好几个人呢。听阿爹说,那些学官很穷,给几两银子就会欢喜,我的钱,可以送好几个学官呢。到时候再让阿爹一人送他们几十斤猪肉,保证他们满意。”
范进摇头道:“谁都不送!现在广州城里,有人挺我,有人恨我,还有人恨不得拍我的黑砖。如果我这个时候送钱,等于把把柄往他人手里送,这么蠢的事,不能做。明天让关清去下个贴子,把萨世忠请来,我跟他好好聊聊。我不去送礼不代表不能做其他手脚,比起抓肉票,我有更好的法子!”
“其实……其实就算进哥儿没功名也没关系,现在我们有吃有喝,不需要功名也可以活的很好啊。再说西关几位员外,也都想要和进哥儿合作做生意。那位潘老爷来过几次,点名要跟咱们合作这莲蓉饼,可是三姐都没答应。说必须要你点头,才能谈的到合作。”
梁盼弟看看林海珊,又朝范进道:“其实大姐说的是对的。我认识你时,你也是个穷小子,我还不是把心给了你?有钱没钱都没有关系,只要你高兴就好了。”
林海珊不解道:“书生,你既然有这些法子发财,为什么当初还会穷啊?”
范进摇头道:“这法子必须要有人撑腰才能用,光有办法是赚不到钱的。没有人在后面撑腰,这酒楼你怎么开?所以功名就好比护身甲胄,有了甲胄在身,才好去冲锋陷阵的。这跟你们江湖规矩不一样,你理解不了。”
“麻烦。”林海珊嘀咕了一句,很自然的将腿放到了范进腿上。梁盼弟眉头一皱,胡大姐的眼睛则变得更红。
久别重逢,本应是蜜里调油的气氛,因为林海珊的出现,而变的诡异。原本已经不算默契的合奏里,又加入一件陌生乐器,于是整个交响曲都变了调。范进在林海珊腿上轻轻一掐,“你这个当家不去看手下的?不好吧?”
“啊?你不说我倒忘了,十九姨,海鲨婆她们好久没见,我去看看她们,你们慢吃啊。”林海珊放下腿,举起饭碗一溜烟似地下了楼,将饭局让给三人。
胡大姐期期艾艾的看着范进想要说什么,却最后只说了一句,“我去洗澡。”也满脸羞红地离开。
雅间里只剩了范进与梁盼弟,气氛便变的更是尴尬,梁盼弟看看范进,忽然长叹一声道:“那大脚妹怎么样,是不是一身臭鱼味?你也是的,找谁不好,非找这么个大脚女人,她有什么?不就是两个大木瓜加上一身刺青?那刺青我也可以有啊!”
“不是那回事。这事……”
梁盼弟不容解释,起身来到窗边,伸手推开了窗户。外面天已经黑了,即将进入秋季的广州,夜晚也有几分凉风吹过来。梁盼弟深吸一口气,情绪似乎平复了一些,才悠然道:
“不用解释,更不用向我解释,我是个暖床丫头,没资格过问主人的事情。才子们进了城,就都去找女人,还有的找男人……这对你们才子来说叫佳话。我只是……只是不甘心。就算明知道将来会有其他女子进门,甚至会有个大妇骑在我们头上,但总想着是未来的事,眼下总是没关系。我现在还没老么,还能伺候你几年的,你想女人,我就多去两次罗山好了,大不了住下也没关系。谁知道你真和大脚妹搞到了一起!”
纤腰一紧,男人的手已经搂过来。“我……知道对不住你,也对不住大姐,都是我错好了……”
“其实……你也不用这样的,你眼看就是举人了,我就更配不上你,大姐儿也是。我脾气又臭,你不甩我巴掌或赶我走,我就该烧高香,不该还和你闹什么。”梁盼弟心里虽然不舒服,但是脸上依旧强做着笑容,“我不是个大度的女人,不会喜欢和其他女人分享你,就算是大姐儿我也不喜欢。但我是个现实的女人,知道自己能要什么,不能要什么,不会硬要你和她分开。只是今晚,你是我和大姐儿的,那个大脚妹不许参与进来!”
第一百三十七章 考前()
八月的广州,桂子飘香。走在街头,便有阵阵桂花香气扑鼻而来,这个时令的广州,气温还是很高,不过秋风吹拂,湿热的情况大为改善。阳光明媚,万里无云,于广州而言,这便是难得的好天气。
这种天气很适合聚会,做诗顺带喝花酒。尤其是官军在罗山打了大胜仗,又要设直隶州,开金矿。总之有大批的好题目在,怎么也该热闹一下。可是海瑞即将回乡的消息,就像是一坨冰块从天而降,适时冷却了人们的热情。
对于一个敢抬棺谏君的人,谁心里都有些发虚。担心被指为学风不谨,参考学子都在住处闭门苦读,不再出来应酬。连带为非作歹,打架斗殴的事,也不敢再做。大多数学子都会闭门苦读,为临考做最后的冲刺。
贡院作为乡试场地,此时便是书生们瞩目的焦点。已经发过的在贡院外指点着,讲解着其中布置、秘辛,在那些未曾获取入试资格学子面前,展现着自己的经验丰富。几个即将下场的书生带着父母亲人跪在贡院外那老榕树下焚香祷告,祈求神明保佑,许诺得中之后将给树神现上若干供应。青烟包裹了树身,把树皮熏的发黑,好在精神不正常的考生在当下还是少数,否则下一科的学子多半就只好拜枯树。
往日贡院锁门不开,也没人在意,走的急了在这当茅厕也不是不可以。可现在,这里已经成了重点保护区域,身着鸳鸯战袄的官兵以及明黄罩甲锦衣卫,将贡院团团围住,任何人试图靠近贡院,都会遭到呵斥甚至是以皮鞭驱逐。
虽然书生地位超然,靠着人多更是横行霸道。但是在贡院不同别处,一旦承担上作弊通关节的嫌疑,就可能妨害功名。所以这个时间段,他们在护场兵面前,还是比较弱势的。何况作为监临官的巡按梅淳已经入驻贡院,书生们就更得谨慎些,免得被言官惦记上,那就不死脱层皮。
树阴下,一些书生小声议论着这一科的情形,分析着谁可能中举,谁又有可能得解元。
“潮州林梦楚,他起码有八分把握中解元。前几天周老爷家办的文会上,有人向他发难,他当场做了篇文章出来,整个文会上就没人说话了。那文字当真是一鞭一条痕,一掴一掌血!要我说,这一科的解元非他莫属。”
“不能这么说,顺德黄灿人称鬼才最好出奇制胜,这解元他也很有希望呢。”
“别忘了,还有海家的人。海笔架虽然自己只是个举人出身,可是他家的学问是极扎实的。这科下场的海中平可是海笔架的侄儿,据说他的功课,是海笔架亲自开的蒙。我看过他的窗稿,文字古朴厚实,是个做学问的模样,说不定他倒是个解元呢。”
“是啊,听说海老大人的船就快到广州了,他虽然是恶了首辅不得不致仕,可是朝廷体面荣养不能不讲,他又是南海出来的总宪,当年连世宗爷爷都被他骂过。咱们广东的官总要顾全他体面,海中平中解元的希望确实很大。”
“海刚峰啊……我听说他在应天,不许别人吃鹅。这次他回来,要是不许我们吃莲蓉饼、双皮奶怎么办?我可是不怎么喜欢他回来的,别说海中平了,范进怎么样啊?”
几个书生摇摇头,“他……算了吧。每天不是开酒楼,就是写词话,好久不曾见他的文章了。至于他南海案首那篇……文章是不错的,但也就是不错而已,跟那几位比起来,可差了好大一截,解元是不用想的,也就是可以中举而已。他最厉害的,就是跟凌制军身边办事,可是现在海笔架要回来了,难道考官还敢放交情?真当海老大人是假的?你们不管怎么不喜欢他,也得承认一点,这老爷子就是镇鬼灵符,只要他在,就没人敢徇私。”
这时,一阵大笑声传来,随即就是奔跑的脚步声。贡院附近向来严肃,何况主考就在里面,谁也不敢喧哗,这笑声就显得很突兀了。几人望过去,却见一个年轻书生,和一个周身短打的武夫说笑打闹着跑过来,又从几人身边过去。方才正在批评范进的书生被那武夫轻轻碰了一下,只觉得一阵香气飘过,忍不住道:“好香啊。”
“这是?哪个海盐班的武生吧?样子没看清,不过看他那跑是有功夫的,多半就是吃这碗饭。真是的,养小倌儿怎么非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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