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淳一愣,凌云翼总督两广,按说广东的鹿鸣宴只有广东巡抚参加即可,他没必要出席。何况这里打完仗不等于没事,还有无数的工作等着他做,他话这么说,自然是要拨冗前往广州接见一干举子,这于本科举人来说,倒是好大面子。心头一转,其用意已明,笑道:
“是啊,退思这次献的方子,不但广东用的着,其他省份也大用。下官已经修本进京,详述防疫八法,还有金鸡纳,青蒿治疟疾之术。单这几个方子,便该立一大功。”
凌云翼点点头,“广东这科乡试,德完是监临官吧?怕不是这一半天,就要动身?”
“不错,正要向制军请辞,下官要回广州,预备巡场之事。”
“应该的,应该的。惟典礼之重大者,莫过于场屋,而弊窦之繁多者,亦莫过于场屋。丧身亡家而在所不惜者,无岁不有。乡试是大事,历次乡试都少不了钻营作弊的刁徒。科举是国家抡才大典,绝不许有人从中舞弊,坏了天家选才大计。如今太岳行新法,最重要的就是人才,无人则法不能行,想要人才必经科场,所以科场比战场的责任更重。我们这一科若是多录取几位栋梁,新法就多了几员干将。德完身为监临,总督内外,身上担子甚是沉重,不可轻忽。我派龙崖带一千标兵随你回去,保护贡院防范私弊,有何差遣你只管吩咐,谁不听令军法从事。隔绝私弊,保障科场公平,就是你的责任。若是让明珠埋沙,栋梁落榜,你我都难辞其咎。”
“下官明白,亦不敢怠惰公务,辜负君恩。再者,听闻海总宪致仕的奏章准了,算计日程也快该到了广州,他老人家一回来,徇私请托者怕是也要收敛。”
“刚峰啊……他回来也便回来了,刚峰为人无可指责,只是遇事有些执坳,为官只可敬他,不可学他。这次他告老纯粹是跟太岳发脾气,本来明君贤相在位,正是我辈大展拳脚之时,他这个时候告老……这话便不好多说了。这样的人不合时宜,或许会对科场的事说些怪话,至于说力量却指望不上,真正能严防情弊主持大局的还得是你。德完,你我皆是功名出身,自然明白,科场对于读书人意味着什么。大家十年寒窗,受尽苦楚,所求者无非一朝金榜提名光宗耀祖。是以考差责任最重,尤其不能欺心,不管内帘外帘,道理总是一个,只求为国举贤,以当今而论,便是一心要为新法选拔良材,德完觉得如何?”
“制军金玉之言,下官铭记于心。”
“这科闱的事,本不归我管,再者今年朝廷又派了两位太史来任主考,我更不好多说什么。只是一时心有所想,才发了番感慨,德完不嫌我这个老头子指手画脚就好了。”
“制军客气了,听制军一席话,德完收益非浅。于这一科如何操持,心内已有了几分把握。”
“那便最好不过,我年纪大了,有时爱多说几句,德完不介意就好。诶你看,退思他们已经到了。”
远方,范进与陈璘正在一边恭候着凌云翼一行,按着范进吩咐,陈璘非但没有更换衣袍,反倒用血在脸上身上多抹了几把,望过去如同个血人,又似个修罗。在这种场合这模样不算失礼,反倒是让他的形象更为可敬。梅淳端详一阵点着头道:
“龙崖将军浴血苦战,当真是辛苦,这番下官定要写本进京,保奏官职。这事未完,就要他随下官回广州,是不是……”
“无妨,龙崖追随我数年,他的脾性我很清楚,知道武人为国尽忠是本分。只要是朝廷公事,他不会叫苦的。”
“那退思,是不是跟我们一起走?”
凌云翼摇头道:“那怎么行?他这科要下场,与你这个监临同行,怕不是考生们要闹翻天?不管我们怎么公道,到时候也会有人说话,总是要防闲。再说,他还有一件事要做,德完可还记得这西江的畔锦裹石?”
梅淳点头道:“汉初陆贾取道桂岭,沿西江而下,奇石突兀怪异,便设锦步嶂以登山,发愿若能说赵佗归汉,当以锦裹石。后来陆贾如愿以偿,与赵佗泛舟至此,即以锦裹石,锦不足,栽花代之,这石头便是以此得名。”
“不错。五岭南来孤柱撑,陆郎到此驻云旌;神功海外无人识,万古东西永不倾。这石说的就是锦裹石了,但是我今天要给它改个名字,叫华表石。再在石上刻几行字,记今日之功。这刻字的活,自然是工匠来做,但是这字,我要退思来写,正好也让他多废一天时光,好与德完错开船期,免得别人说咱们有什么私弊。”
梅淳点头道:“还是制军思虑周全,但不知制军准备刻什么字?”
“钦差总督两广军务,兼理粮道带管盐法,兼巡抚广东地方都察院右都御史凌云翼;……巡按广东监察御史,当涂梅淳。万历四年七月,灭罗山蛮于此,建州设治,勒石以记之!”
酒席间,范进将写好的底稿于在坐官员面前展开。梅淳两眼看着那龙飞凤舞的大字,心内亦不由赞了声好。同是科甲出身,好字见的多了,但是以范进的年龄,能拿出这么一笔字的却不多见,仅靠这手书法做个内阁中书已经绰绰有余。
凌云翼于锦裹石刻字改名,自是取勒石记功之意。赫赫战功,随着时间推移可能会被记忆所遗忘,但是记在石头上的文字,却没那么容易抹去。能够在华表石上留名,不管于体面还是于功劳上,都是莫大好处,梅淳自然不会拒绝。
除他之外,广东三司官员皆名列其中,武人里则只有陈璘的名字在上头。所有榜上有名者,无不起身拜谢凌云翼,陈璘更是大礼行参,感谢制军能让他一个武夫勒名记功。
凌云翼笑着摆手道:“大家别客气了,众位或是亲冒矢石,冲锋陷阵,或是赞画军机,运筹粮秣,每人都有大功,理当记名。倒是退思,他在军务上出力甚多,又帮办粮台给养,咱们吃的蔬果肉食,哪一样不是他用心办来的?按说这石上应该有他的名字,可因为白丁之身不得列名,老夫倒是对他不住。若是退思的家眷族人在广州遇到什么难处,列公可要多想想这华表石,和上面的字是谁人所书,这一场大功又是如何而来。来,咱们共饮此杯!”
酒杯碰撞,琼浆共饮,不管对范进看法如何,此刻众人心里都明白,这个人总督是看做真正的心腹在栽培。至少凌云翼在位时,谁如果与他为难,便是与总督过不去。
范进按说既是考生,与梅淳这个监临就该避嫌,但是梅淳却主动上前道:“无妨,眼下是在军中,不是在科场。且今日是庆军功,不谈科举事,不须避讳,范小友这笔文墨当真了得,日后殿试的时候,是要派大用场的。”
凌云翼也道:“是啊,虽然科举糊名誊录,可是到了殿试时,依旧要考较墨卷功夫。退思,你就凭这笔字,在殿试时的名次便不会差。老夫还等着看你殿试的墨卷,别让我们失望。”
酒终人散,范进与陈璘并肩而出,走出好一段路,后者看着范进嘿嘿笑道:“退思,这次我破大王洞,很是发了笔财。光是金沙就有一斗半,待会让人给拿半斗过去。万虎臣、孙标那两个杀才,就得贤弟你想个法子治他们。大家都是老世交了,居然在关键时候玩这一手,如果不是看制军他们在,我就提着枪找他们比武……”
“你我之间不必客气了,这种事应该做的,黄金兄长自己留下就好,至于那两人……您越是不说话,制军越是会重办。考过秋闱就是会试,以后小弟不在广州,一品香还有范庄,还要靠兄长多照应些。”
“你放心,谁敢找你麻烦,我就弄死他!罗山这么多人都杀了,就说他们给罗山蛮运送粮草,多杀几个头,也不算什么事。”
“还有小弟新做的这生意,南海各乡的蔬果肉食,现在都是小弟的宗族采购销售。仗打完了,这生意他们还是要做,如果有人出来抢,怕是要动武。”
“那生意也有我的股份,就算你不说,我也不会让人抢我的钱,这些事你不用多管,有自己弟兄看着,不会让人欺负你的女人,也不会让人动你的钱。说实话,现在你最该做的事,就是好好读书,下场应试。你中了举人,谁也不敢随便动你,等你中了进士,便是愚兄也要靠你照应。这年月武将再能打是没用的,没有文官撑腰,也就是个表子的命,谁都能来搞你几下。”
“陈兄,斯文啊……注意斯文啊。”
两人说笑着向前走,直到无人之处,陈璘道:“这次罗山大战杀人盈野,儿郎们浴血杀敌,我的名字现在刻在石头上,弟兄们的功劳又由谁来记呢?范贤弟能不能给想个法子,让儿郎们也能欢喜欢喜。”
范进点头道:“这事我也想过了,其实已经完成了七八分,等今晚一晚之功,明日只管看好。”
第一百三十四章 当然选择原谅他()
梅淳次日天一亮即起程离开罗山之奔广州,船舱内,一卷白色亚麻布在舱板上铺开,一幅长长的画卷就在他面前舒展开来。这画用的油彩来自泰西,大明很少见。上面绘制的图画,正是官兵举盾持矛,与蛮人撕杀对垒的模样。
画中官兵衣甲鲜明,相貌栩栩如生,陈璘持枪冲锋在前的样子,更是与他本人无二。而在山坡上,凌云翼、梅淳等大员立于高处指挥,亦是气定神闲从容不迫,一派大将风范。
通过颜料的运用,让士兵身上的鲜血,战场的硝烟都变得格外真实。望着这画,人便仿佛置身于战场之内,听着鼓角争鸣,看着将兵浴血,主将运筹。
固然明知道这画里内容十分中连一分真的也没有,梅淳依旧看的热血沸腾,仿佛自己在战时真的曾在现场指挥一般。连连赞道:“好!画的好!退思这手画技简直可称的上神仙手段了,赶快卷起来,不要弄脏了它。等回了广州,本官就要修本,为前线将士请饷贲赏!三军将士们辛苦了,退思也辛苦了,这么长的画卷,不知要花他多少时光。”
“是啊,退思废寝忘食只为画这么一幅画用心确实良苦,他还说要单独做几幅平蛮图送于柱史。”陈璘在旁适时补充。梅淳手捻墨髯连连摇头道:“使不得……这如何使得?可不能让退思做这等事,我实在受之有愧……”话虽如此,得意之情依旧溢于言表。
而在官兵乘坐的哨船上,一幅幅长卷被展开,上面画的也是官兵与蛮人撕杀交战的样子,不过对官兵而言,他们在意的不是那些大人物,而是画中的自己。有人激动地指着画卷道:“是我……那是我!”
“废话,你这么丑谁看不出啊!你看,那是宋都司,那是王把总……”
“为什么还有那些大老爷啊?”
“废话,没他们谁去给咱们请赏金?”
不少军健都从里面找到自己的模样,激动得不知说什么好。这画总数有限,不可能一人一幅,也就是放在军营里大家看看,对于当兵的来说,没有什么直接好处。
可是这些兵卒早已经习惯了流血卖命随后被人忘掉的生活,不管付出多少,都被视为理所当然。即使是一场战争杀敌无数的勇士,在军营里也不会受到多少重视,该怎么样还是怎么样,军中永远是长官最大。乃至举人一层,就可以役使兵卒。即使标营士兵待遇略好一些,不用给人去当奴仆工人,但是也别指望真被谁看重。范进这位制军老爷心腹红人,居然记得自己这些丘八的样子?
夏末秋初时节,不少官兵心里都像装了个火盆,分外温暖。有人小声询问着:“范公子现在在哪?我去给他磕个头,谢谢他看的起咱们。”
“他要下场,不能和咱们一起走,得晚一天。”
“下场啊……那可好,总有报答的机会了……”
范进是在梅淳出发一天之后,离开罗山直奔广州。他乘坐的船外观上与内河粮船没什么区别,因为罗山用兵,各色物资都指望水运,于罗山而言,这样的船只川流不息,每天不知有多少,并不会引起人注意。但是船头所立一面写有“钦差总督两广军务”字样的高脚官衔牌,却又提醒着各色人等,这条船不简单。
也正因为那面官衔牌的效力,船上十几个女子公开出入,随意摆弄刀剑,沿途水师或是哨卡,并没有人阻拦或是盘查半句。
船舱内,林海珊与范进相对而坐,聚精会神地听着他的讲解。乡试之后就要筹备进京赶考,及至中试,又不知分发到什么地方做官,再想见面就不是容易的事。而林海珊的事业,只能算刚刚起步,按照范进的比方,她的新船只能算初具雏形,至于细节上的东西,还欠缺不少,只能抓紧一切时间听范进授课。
她自己也知,眼下科举在即,对范进来说,第一大事显然是温习考试,肯分出时间来讲这些,算是给足了面子,言辞态度上倒也很是客气,于学费支付上也极大方。范进讲了课,又把一个小册子递给她
“这是这一年多时间我自己总结的东西,既包括跟你讲的,也包括一些更基础的东西,还有些是跟凌云翼学的。于从无到有建一片家业来看,很有用,希望可以帮到你。”
林海珊这一年运输物资,也没少随着范进读书识字,认字不成问题。她接过来看了几眼,“这是……好多是钱粮核算,还有处理案件,解决纠纷?我们要这个干什么,谁有纠纷就打一架了,站着的有理,躺下的扑街。”
“那是人少,人多了之后就必须用规矩来约束,而不是用拳头。弱肉强食这种模式只适合土匪,你们要想做出个格局来,首先就是得学会保护弱者。”
范进嘱咐着林海珊,将头又看向船舱顶部。“我在罗山很多人只看到了我的付出,却很少有人知道,我学到的东西也很多,这些东西于你于我,都算有用。其实制军身边能人无数,他本人也深谙兵要,哪里就要我个书生赞画军机。除了出点主意,四处奔走联络商人,大多数时间,制军是在教我怎么做官,怎么处理庶务,这小本子上的东西,在外面可以算是秘传,就是万金也换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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