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惊叫声打断了商人的话。这叫声,赫然是由方才派去的那名叫阿贵的伙计发出。在这种地方贸易,火并黑吃黑总是长有的事,蛮人收了货用刀付款,也早在考量之中。说笑的护卫脸色瞬间变的严肃,一些人已经抄起武器。有人向前方望着,只见阿贵这时已经被人推搡着回来,但是在他身后跟着的不是那些缠包布穿短的寨民,而是一队身穿鸳鸯战袄,手提刀枪的官兵。
在官兵最前,是个年轻的书生,手摇着折扇神态悠闲,但是目光里嘲笑或蔑视的味道,任谁都看的出来。他看着商人,微笑道:
“不好意思,你是来这里交割的吧,我遗憾的通知你一句,你的买家赤火寨已经不存在了。现在给你两个选择,一是把你车上的物资无偿赠送给官军,我们就当什么都没看见。二是大家打一仗,我从你尸体上拿走这些东西,选哪条路,自己说。”
正面的官兵举起了鸟铳,两侧森林里也有了动静,一些护卫向两旁望去,树木阴影间满是红色战衣的痕迹。能跑这条路的护卫,大多是亡命徒,并不至于见了官兵就怕。但是从官兵的数量看并不比自己少,而且远方还有大旗晃动,更多的官兵正向这里赶来,交战似乎不是个明智选择。
书生此时又道:“你们这些做护卫的,别以为别人不知道你们的底,就可以胡作非为。雷一刀,你身上的案底摞起来,怕是要比你这个人还高些,这次还敢抵抗官兵注定死路一条。林阿庆,你一个苦力,学人家装什么高手?以为有几斤气力就很凶是不是?我告诉你,打起来你这样的人第一个死。还有你,周五郎,你一个逃军还真当自己上过阵杀过人就很了不起了?还想打?放下武器饶你们不死,谁把那祸首抓住,所有的罪过就都免了!给我上!”
排枪响起,数只惊鸟飞过天空,空气中很快便有了浓重的血腥气。
半个时辰后。
陈璘将手伸到麻包里,摸出那黄色的晶体,放在嘴里舔舔,随即又吐了口唾沫。“这他娘的,居然用这种粗盐来卖,这帮人心肠真黑。还以为能缴一批好盐呢,这回没指望了。”
广东盐业已经开始用晒盐法,范进又提出在琼州一带搞大型盐滩,晒盐法制出的白盐,不比腹地的淮北盐差到哪里去。但是军队里吃的,都是这种黄色粗盐,味道既涩且苦,里面经常还搀杂着泥沙。本以为打掉这个盐贩子,可以搞到一批好盐,不想与自己吃的居然一样,陈璘心内遗憾倒也不足为怪。
范进笑道:“陈兄,做人要知足啊。这几千斤盐,你漏一点到山里,便是好大一笔进项,足够你从山外换回很多好盐了。再说铲了赤火寨,光是夫子就多了多少?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贤弟,制军已经下了严令,要控制物资,这么多人为这盐铥了性命,我们还能卖?”
“陈兄就别和小弟打马虎眼了,军中什么情形,大家心里有数,你不卖也有别人卖,想要彻底断绝物资流出不可能。只能靠着锦衣巡查监督,加上制军的官威体面,尽量压制他们,事情不要太过分就是了。一年卖进去百十斤盐巴也出不了大事,既然总是有人要做这生意,自己人发财也是天经地义只要不误正事,制军也不会怪罪。再说凡是交易,必要往来,萨兄的人借着交易,也可以打探蛮人军情,否则要想渗透到蛮人里也很难。”
陈璘也笑道:“托福托福,没有老弟帮忙,这好差还落不到我头上。这些贩私盐的都是亡命徒,本以为要有场好打,结果你这几句话,他们就自相残杀起来。你怎么知道他们队伍里有什么雷一刀……”
“我哪知道有谁啊,随便说说的。他们这些人是临时拼凑的,彼此并不熟悉。再说吃这碗饭的,本就来自三山五岳,什么人都有。没有雷一刀,也有张一刀李一刀,只要他们心内对彼此怀有戒心,就不能齐心合力。官兵人本来就比他们多,战力也强,他们再一离心,可不就是死路。”
陈璘点着头,“总是贤弟你有谋略,这手攻心计用的漂亮。又故意开出那么一条荒道,再把那条路留出来不设哨卡,让那些人以为有空子可钻,却不知是你挖了个坑给他们跳。以后再有什么秘路,也没人敢走了,害。这么弄上几回,外人再想给蛮人卖东西,就要掂量掂量,黄金再好,也要有命花才行。”
“这是第一步,光把商人赶绝也不行,第二步是把他们吸引到我们这边来。让商人为官府输送物资,这样我们在罗山才能长期驻扎。这次分路进兵困死罗山,使的是个拖字决,需要大量的物资输入。光是靠官方运转力量有限,必须要把这些资源调动起来,为我所用。我们多一个朋友,蛮人就少一个帮助,一进一出关系非细。多争取一个商人,儿郎们就少受些苦,让大家在前线有的吃有的喝,这样才算对大家有个交代。”
“那我就先替儿郎们说声谢了。”陈璘的大手在范进肩头一拍,“咱们广东读书人很多,可像你这样看的起我们当兵的却没几个,我们这些粗人恩怨分明,有人对我们好,我们一定会报答。听说长乐乡有人跟你家过不去是不是?等到过年回家,我派一队兵给你,看他们还敢不敢威风?”
山鹰从空中掠过,于地面上那大量的死尸所吸引,但随即又为刀枪与火光震慑,扇着翅膀,飞向远方。
于罗山最外围位置,与汉人采伐以及垦荒的村子比邻的罗山村庄,一座接一座的起了火。一些人服从官府的命令,迁出村子被官兵押解着走向远方,一些人试图反抗,但很快在绝对的力量面前败下阵来。来罗山发财的地主士绅也加入了攻击行列,把自己的佃农或是护院派出来,协助官军作战。
之前的布局,现在终于到了收获之时,帮助官府的力量开始发威。随着每一个村子被夷平,村里的一切就为这些地主士绅所拥有,在利益的驱动下,他们的参战兴趣极高,甚至一些存在在官军进攻之前,就已经先被附近的垦荒人给攻了下俩。
因为这些人的出动,于盘胜而言,这些村寨的被袭,实际是汉人与土人因为土地而爆发的矛盾。这在广东其实是很常见的事,土客之争引发的械斗动辄聚集万人,并不需要太在意。眼下吃了亏,等到官军退兵,自己再去报复回来就是。
朝廷与罗山蛮的交涉,始终未曾中断,围绕着冯君瑞的去留问题谈条件讲道理反复扯皮,给盘胜这些头人的印象就是:汉人叽叽歪歪不能做正事,真没用。
温水煮青蛙的策略,要用相当长时间才能实现,年前肯定完不了事。等到来年考了乡试,范进就得进京赶考。是以这个年也是他近段时间里,最后一个在广东度过的年,注定要回家陪母亲。
自萨世忠那里借了辆马车,连带那高大如天神的车夫晋爵也一并借了来用。在马车周围,则是陈璘拨调的一队官兵,刀枪雪亮气势汹汹,人还没到村子,消息便已传开,就连邻近的长乐乡都已经收到消息:范进进村了!
第一百二十八章 新春()
报马事先已经通知了村子,范长旺带着族人敲锣打鼓,如同迎接要员或是庆贺重要节日,把范进一行人接进村子。胡屠户满面红光地把范进从车里搀下来,自己跟在后面,仿佛也是朝廷大员。
由于吞并了洪家的产业,又成了粮长,范庄的日子远超从前,饮食极是丰盛,酒山肉海,几名士兵与车夫晋爵倒是不愁吃喝。
胡大姐儿与梁盼弟是两天前到的村子,现在全在范家。除了她们,范家还有十几个女眷,都是村里的亲属。如今的范家与当初大不相同,篱笆墙已经被砖墙取代,墙既高且厚,于乡间而言,已经是一座极体面的建筑。加上修房子的是陈璘部下的官兵,手艺好,但是建筑明显带了军营风格,一座院子怎么看怎么像堡垒。
范进方一进门,一群妇人就迎出来,七嘴八舌说个不停,胡大姐儿从人群里挤出来,接过范进手里的礼盒,紧紧攥着谁要也不肯松手,直接奔了厢房。范进来到上房,范母如今一身上好丝绵袄,头上插了几样首饰,虽然还没用上金杯,但于范庄而言,就是最体面的老妇人。
等磕过头,范母拉着儿子坐在身边,上下端详着,“好……比去年回家时,又白净了些,看来这一年没怎么吃苦。听说罗山那个地方险山恶水,比我们这里还要差,进仔一定要注意自己的身体,你是个书生,打仗的事不在行,人家一动武,你千万记得要逃。刀枪无眼,不要把自己弄伤。娘听说了,如今制军倚你为臂膀,就是二三品大官见了你也要以礼相待,咱们范家光宗耀祖,就指望着你了。可是在娘看来,这些东西都不如你安稳来的重要,就算是什么都做不成,只要你平平安安娘就欢喜。还有,别忘了多读书,你的前程在功名,可别在打仗的事上太浪费光景。”
“娘,儿子有数的。长乐乡那边怎么样?有没有又来闹过?”
“闹肯定是闹了,尤其去年过年的时候,官府不知怎么就抓了他们的人,他们就怪是我们干的,这简直都没有道理了。这一年两边打了几次架,你也知道的,咱们金沙过去是洪家最能打。他们家灭了以后,打架的事我们肯定是吃亏,打官司的话又是两个县也不容易,好在呢村里还有兵,他们也不敢太过分,就是土地上咱们吃亏了。你这次回来,族长还要跟你说这事情。”
母子两个说了一会子话,范进给母亲装了烟,却怎么也找不到梁盼弟,范母见儿子四下张望的模样,脸色也一寒,
“人在厨房里,想她就自己去。你大了,很多事娘也管不住,但是给我记牢了,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事是你能做主的,什么是你不能做主的,想明白再说!”
自从抄了洪家,范进自己家就已经进入地主生活,村里两个孤寡妇人到范母身边既陪着做伴,也帮她收拾房间料理家务。加上总有人来这里串门,厨房按说是不用人的。可是当范进推开厨房门,却见梁盼弟一身布裙正在灶间忙碌,听到门响,她回头望去,于是两人的目光就在此交汇。
“三姐……娘子……”
范进上前一步,梁盼弟也已经放下手里的菜刀一步赶过去。拉住范进的手上下看着,“让我看看,你瘦了没有。刚才我就想去看你,可是这里还有活实在走不开,你知道的,你一回来就要烧很多菜,实在是忙了。还有啊,在家里不要乱喊娘子,大婶听到不高兴的。”
自从范进到罗山,两人见面的机会也不多。只有他偶尔到广州谈军食采办的事,两下才会见上一面。梁盼弟如今在广州算是极出色的女商人,一品香里又有厨娘,平素不用她劳作,任谁也不会相信,她会荆钗布裙于乡下的小厨房里亲自烧火做饭。
范进望着她那狼狈模样,心里只觉一酸,“三姐,这是我对不起你。我得和娘去谈……”
“谈你个鬼了!大婶人很好,虽然不喜欢我和你在一起,觉得我配不上你,但也不肯做棒打鸳鸯的事,我又给大婶看了我身上烙的字,大婶心就软了。只是告诉我,不要妄想得到名分。将来就算有了孩子,也要算成大姐儿生的,总之呢,就是我一辈子都得不到范家媳妇的身份,偏房也没可能,最多算是个粗使丫头。如果愿意就做下去,不愿意就把酒楼送我,让我走路。”
“娘……她这是气话,你别当真。我晚上的时候,再和老人家去谈。”
梁盼弟摇摇头,“老人家说的是真话,而且没有错,我的年纪和身份,都是毛病。谁让我跟你时,就已经是个寡妇,大婶能让我在你身边,就已经是开恩。村子里一些人也在为这事说闲话,光是做到这一步,大婶已经很不容易。你要是真为了我跟大婶去求情,我就翻脸了。你赶快回房好生陪娘说话,我还有事情要做,你呢去应酬族长他们,别失了礼数,听话,快走。”
“罗山蛮那么多人,我一条计谋照样把他们算死,现在回了家里,反倒是没了施手脚处,连你的名分都要不回,我是不是很没用?你给我点时间,我娘总归是疼我,只要我找到办法……”
新年本就是热闹的时候,范进的高调回归,让范庄更变得喧嚣热闹。金沙四姓族长甲首的拜访,范志文、范志良兄弟又拿了自己写的文章来找范进看,希求指点。原本范家不再准备供这几个子弟念书,可是自从放倒洪家发了财,手上有了银子便想着多栽培几个读书人,于是社学依旧,读书依旧。其他各姓子弟想要读书,或是想要其他前程的也纷纷来找范进指教。除此以外,驻于村里的官兵也要到范进这里拜个山门,表达一下自己的尽职尽责。
范家院子里开了流水席,梁盼弟每天在厨房里忙碌不停,几乎就没有闲下来的时候。范母并没有刻意针对梁盼弟,两人的关系算不上好,也算不上糟糕,于范母而言,更多时候是把她当成厨娘兼大通房看待。拉着胡大姐说家常话,或是把一些东西送给胡大姐,却不与梁盼弟说话。好在梁盼弟亦是经过摔打的人物,对这些并不在意,只要身边的男人依旧对自己好,就什么都没关系。
明面的寒暄问候暗中的勾心斗角,所谓田园生活,亦不代表平静安详。时间一点点流逝,天明了又暗暗了又明,时间便已到了冬至。在广州有民谚冬至大过年,范家的冬至日,就更是热闹。整个金沙乡的头面人物差不多都到了范家喝酒贺冬。
月上柳梢,酒终人散,终于送走了最后一批客人,范进蹑手蹑脚摸进厨房,却见那窈窕身影依旧在灶间忙碌,他如同狸猫般靠近,女子的肘击却已如雷电般轰至,只是他那简单的一声娘子,就让百炼钢化为柔指绕。
“要死了,不要随便靠近练功夫的人后面,否则收不住手,要吃苦头的。”女子小声地埋怨,随即便是低声呢喃。
范进紧揽着梁盼弟的腰,轻轻摇晃着她的身体,在她耳边轻声道:“被你打几下,其实我倒是好过些,算是补偿你受的罪。本以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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