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恩小惠。”袁秋田心里哼了一声,表面上含着笑接过号牌,梁盼弟对他很是热情,再三说着,“袁老爷算是小号的大贵人了,来西关做生意,第一个遇到的就是袁老爷这样的厚道人,这生意怎么可能不好?来,请上座。”
袁秋田边向里走,边四下看着,他今天请的关系里,既有官面也有些不怎么光明正大的势力,如果有官府人在,就得考虑下后果。他很快发现,今天在这里的官员只有文澜书院的任山长的训导马洪印,这是个学官,除了教书就没什么用,根本不用考虑他的意见,这下就能砸个痛快了。
心情因为一切尽在掌握而变好,他表面上不但表现的对这个同行很亲切,还主动询问了是否需要帮忙,以及表示自己能提供的帮助,看上去两下的关系融洽无比。袁秋田举目四顾,见这里的布局已经与当日自己经营时不同,在一楼正中位置搭建了一个舞台,似乎是准备演出之用。全新的桌椅整齐干净,四面墙上还挂着几十张画,或是人物或是山水,很有些书香气。
这酒楼的布置确实比自己强啊……等会来砸的时候,还是拿走几件好了,袁秋田心里想着。
咚咚咚!
鼓声自楼上传来,今天没往二楼安排客人,本以为不开放,这时才知竟是有,鼓声吸引了众人注意力,甫一抬头,便有无数花瓣从楼上落下。丝竹声便在此时响起,十几个身穿裳衣女子在二楼翩翩起舞,还有人婉转放歌。其实唱歌人的技艺并不算如何惊世骇俗,不过在广州城里已经可以算是一流,在这种环境气氛烘托下,就当真有如天籁了。
“这是?红袖招的玉娇?”有商人已经听出歌声主人的声音,惊叫道:“这里老板好大面子,居然把玉娇姑娘请来唱歌了。红袖双娇是镇店的,居然请来一个。”
这商人的话还未落地,忽然有人指向一楼舞台,不知几时,一个周身大红的女子已经出现在舞台正中,随着乐声,在漫天花雨里翩翩而舞。一如方才的歌,这舞蹈也只是算做优秀,可是在布景与环境的烘托下,却无形中把自己拔高了几个档次。
“海棠!果然是海棠!红袖双娇到齐了,这老板面子是不小了,不知道这么多银子,要开多久的店才能赚回来了。”方才认出玉娇的商人,又在大呼小叫,让袁秋田心内更为鄙视。
蠢材!这种小噱头有什么值得惊讶的。旁门左道,都是旁门左道!
从一开始的赠送顶银,到现在的歌舞,都是宣传方面的小花招,袁秋田并不认为这有什么厉害的。但是他内心里也得承认,如果当初自己也用这样的小花招而不是只惦记着卖地,或许酒楼就不会倒闭……
海棠接连表演了三段舞蹈才退场,在这样的天气里,简直就是给足面子。就在众人惊讶时,却见酒楼的老板娘迈步走上舞台,朝众人道:“各位街坊,小女子姓梁,今后在西关找一口饭吃,还望各位多多关照。一品香今日开张,正要上牌匾,还请各位移步到外面,看看小号的招牌。”
卖弄!你的招牌有什么好看的!一会我让你知道,什么才叫好看!
看看时间,袁秋田相信时间差不多,他叫的人应该到了。不管这女子有什么手段,在绝对的实力面前都没有意义,只要堂兵正阵一来,立刻就得瓦解。
一行人刚一走出酒楼,他便看见了这一带负责护卫的教习叶超然。周围的商会护卫都归他指挥,他只要一句话,就能把这个酒楼砸掉。至于将来追究起来,也无非就是道个歉,又能怎么样呢?
叶超然身边带了足有四十人,这差不多是他手下人力的极限,即便这酒楼自己有护卫,老板娘手上有些功夫,也肯定不是这么多人对手。袁秋田心内狂喜,等待着叶超然带人上来,把这里砸个稀烂,包括那些画他也不要了。
人……过来了。
袁秋田心跳竟然变快了些,自从他经营酒楼以来,类似的事干过几次,却从没像今天这么兴奋。大概是这家酒楼表现出的强势力让他觉得不舒服,所以迫切的想要毁掉它,只一想到这么家酒楼在女人的惊叫哭喊声中变成废墟,他的心里就舒坦。
叶超然和他的人,已经走过街道……
他们包围了酒楼……
叶超然本人来到梁氏身边……
他……
他跪了?
被寄以厚望的叶教习单腿下跪在梁氏面前行了一礼,“叶超然奉我家主人命令率领第一津护卫四十人保护一品香,听从梁夫人吩咐。”
“叶教习,你这样的礼我可受不起,快起来说话。这个红包呢你收下,给弟兄们买凉茶喝。”说着话,梁氏已经把红包递到叶超然手里,又朝那红眼少女道:“大姐儿点炮仗,关清顾白,挂匾!”
又是一阵鞭炮轰鸣,在爆竹声中,包裹牌匾的红绸掀起,“一品香”三个斗大金字在夜色中分外耀眼。而比这三个字更吸引眼球的,却是于招牌的四个小字:“凌云翼题”
两广总督,当下广州城头号大人物凌云翼,居然给个酒楼写牌匾?放眼广州,并没有任何一家字号挂出过凌云翼的题字,这酒楼是什么路数?
袁秋田隐约觉得,自己的酒楼怕是很难买回来了。看到凌云翼这三个字,叶超然不管再怎么超然,也不会动一手指头。而其他人比这个武夫只会更聪明,不会更蠢……或许自己该找这个女人商量下,让她再补些差价。毕竟这是十八铺的地方,她是个外人……
鞭炮声刚一结束,一个极洪亮的嗓音忽然响起,“潘柏龄、叶广汉、梁鹤轩三位员外到!恭贺一品香生意兴隆,财源广进!”
十八铺真正的王者,三大家的家主齐至,人群瞬间沸腾了,不少人已经跪下行礼喊着东家或是员外,三个老人并肩而行,朝一干掌柜挥手示意,要大家不要拘束。又与梁盼弟说了好一阵话,携手进入酒楼。
挂好了匾从梯子上爬下来的关清看看四周,忽然道:“诶?这里怎么躺着个人?来人啊,快拿绿豆汤来,有人中风了!”
第一百二十章 术道之论()
立冬之后,寒意便渐渐重了。广州城的冬天,这几年一直比较冷,今年亦不例外,城门口胡记杂货铺卖的烟囱及煤炉,生意也因此变的红火。以往大明百姓取暖都使用碳火盆,经常发生中毒事件,一家人糊涂地丢了命的事很常见。
范进搞出来的烟囱和煤炉,便是在这种环境下应运而生。用了这东西倒不是说肯定能避免中毒可终究是活命的概率大幅度提高,更重要的是,总督衙门带头使用了煤炉烟囱,下面的衙门就必须跟着用,否则就是目无上官。官府影响了大户,随即又影响了书生。这些人代表着大明的时尚风向标,有他们带头,百姓们也开始跟风,这两样产品的附加值不高,但是细水长流,顺带连佛山的铁厂都跟着受益。
天到正午,红日高照,温暖的阳光照的行人身上格外舒坦。一品香门前,车马盈门,已经没了空座位。一楼的舞台上,一个相貌清秀但是两眼黯淡无光的年轻盲女怀抱琵琶坐在椅子上,轻启珠唇自弹自唱,曲调委婉动人。唱腔则杂糅了时下极为流行的戈阳腔、海盐腔、昆腔等南戏特色,又有广州地方的风格,盲女的技艺并不算太高明,胜在出奇致胜,照样吸引了大批听众聚精会神倾听。
按说这个时候正是人们该为生计奔波忙碌的时辰,多半没时间听曲,可能在一品香里用饭的非富即贵时间对他们来说并不当一回事,又被演出的曲目所吸引。所有人都聚精会神地倾听,没一个人动地方。
一段唱罢,盲女擦擦头上的汗,准备休息,红眼睛的少女如同穿花蝴蝶般小跑着,举着托盘向着客人的坐位走来。
“客官,这是您要的虾饺。”
“这份叉烧是不是您要的?”
“没关系了,你放下就好,反正我还要坐很久,吃的东西只管拿。哦对了,让后厨再做一份肠粉来。这钱是赏你的。”说话紧,一小块银子已经丢到托盘上,少女感激的朝着那位掌柜道谢,掌柜却笑道:
“没关系了,我的女儿和你一般大,看到你,就像看到我女儿一样。刚出来做事是比较迷糊,自己记得学就好了,总是这么搞错客人要的东西也是不行的。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啊?”
“我姓胡……爹叫我胡大姐儿。”虽然跟着父亲在集上卖过猪肉,可是与人打起交道来依旧难免害羞地少女,娇羞地低下头。男子笑笑,“胡大姐儿……我记住了。我问你,这个女孩唱的是什么曲子啊?我怎么从来没听过。”
“这曲子叫粤曲,是咱们广东自己的戏,与那些南戏不一样的。这故事叫做朱小姐节烈记,讲的是顺德罗家庄罗密欧公子和朱丽叶朱小姐的事……很可怜的。不过,进哥儿不许我说,说是说了就要扣工钱。”
见胡大姐儿乖巧可爱的样子,附近几位食客也忍不住笑起来,一个食客道:“小姑娘,你把我的叉烧给了卢掌柜,这也是要扣工钱的啊。你不如把故事说说清楚,扣的工钱我们用小费补给你好了。”
“不行的,进哥儿说了不能说,就是不能说。几位员外慢慢听,应该这几天就能唱完。”
“进哥儿是谁啊,你那么听他的话,莫表示你的相公?”
少女脸红的更加厉害,低头道:“这戏和这故事都是进哥儿写的,这酒楼也是进哥儿的产业,他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几位员外慢慢坐,我去给你们端肠粉。”
“这次别忘了我的叉烧,再来一份烧鹅!”那位方才说话的掌柜笑着嘱咐胡大姐儿,又对身边同来的男子道:“这姑娘说的进哥儿,必是这里的东家,范进范大才子了。像是这龙龛糍改叫西关肠粉,就是他的主意吧。这书生原来听说是南海案首来着,果然厉害啊,搞的那什么煤炉烟囱,真是好用,既暖又保险,不愧是在制军身边做事的。这样的人科举却不曾中,可惜,可惜了。”
在一楼角落里,两个老人占了一席对面而饮,他们要的菜不多,但是极是精致,倒也不至于被人小看。
其中一个年纪略大些的老者低声道:“范进不中这件事,估计要在广州传很多年,也许若干年后,有人会把它编成唱本在这里唱,到时候我一定是那个奸角。”
“养斋兄……文无定法,难言对错。不过我辈衡文应对文不对人,仁兄因人废章,却也着实有些欠妥。”
若是范进在此,便能一眼认出,现在说话的老人正是当初冒充老童生给自己出难题的提学道蔡衡,而在他对面的,则是已经罢官革职,却因为突发急病,不得不在广州养病迟迟未归的前任知府陶简之。
本来陶简之革职,应该动身返乡,但是他一向强势大权独揽,导致原来的同知何鸿根本压不住场子。一下子接印,无法胜任工作,只好请他留下继续参与工作,于上报了病,便停留至今。
他听了蔡衡的话,笑了笑,“过去广州官场有谣传,说我对侯守用有成见,其实我对他这个人还是很欣赏的。他这个人能做事,也会做人,能力是有的,若说有什么不满意,就是他缺了根硬骨头!他做县官时,差事办的不错,但是其用心不是造福百姓,只是认为做地方官应该如此。换句话说,他行事奉行的是官场规矩,而不是圣人之道,这样的人,并不是合格的读书人。连带他教出来的弟子也是一样,有术而无道。烟囱也好,煤炉也好,于用上当然是大有好处的东西,可是这些都是用,而不是体。”
他顿了顿又道:“就像这酒楼,他可以给富商提供美食肴馔,却没法给贫民提供一餐温饱。他的酒楼越大,就越让这些商贾沉迷于奢靡,斗富攀比之心一起,人的心就会大坏。说他不学无术自是不该,但是说他心中无道,这却不算冤枉。他在文澜书院讲过两次课,我去听过,都是教孩子们怎么做事,而不是教他们做人的道理。我辈读书人应该先学会为何做,再学怎么做,他却是只求怎么做,不讲原则。我当初不录他的原因就在于此。一个有道而无术者,至多是无用,有术而无道者,却足以为害。”
蔡衡笑道:“养斋兄,你到现在还是如此固执啊,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你也该放下了。在我看来,这煤炉也好,烟囱也好,都是好东西,每年能少死很多人,这就是好事了。就连我的衙门里现在也用这个,确实比炭盆好用。”
“是啊,我自己也知道该放下,可也确实是放不下。毕竟在这里做了这么久的父母官,一草一木都有感情,哪里是说放下就能放下的。朝廷旨意一到,本来就该回乡,可是当时先是南澳打仗,后是要善后,还要给阵亡士兵筹措抚恤,给受伤士兵预备药材,这么多事一下子砸下来,何鸿哪里接的下?士绅不给他面子,下面的人也不买他的帐,我不帮帮他,广州是要出大乱子的。现在他可以坐的住衙门,我也可以放心的走,再不走他就不好接印。我在广州这些年,虽然没什么建树,但自问对的起万岁皇恩,对的起黎民百姓,对的起自己所读圣贤书,这便足够了。咱们做官,还是该求个道,而不是只讲个术,否则这书不是白读了?”
蔡衡笑了笑:“今天是给你饯行,不争。”
“秉文兄心里一定在笑我固执,君子可欺之以方,就是仁兄你这样的人。如果只是些煤炉烟囱,或是让人吃吃酒席,这也没什么。可是他现在做的,却比这更为歹毒,如果我所料不差,只怕从建书院开始,他就在布局害人了。”
“害人,害谁?”
“罗山里的蛮人。这书院和酒楼,都是用罗山大木来造的。市舶司那边也有消息过来,王继忠今年办了批大木进贡,那便是罗山的木料。我做了这么久广州知府,西关的情形我最清楚,即便是有凌云翼的手书牌匾,想在这里做生意也不是易事。范进的酒楼能在这里立足,首先就是靠书院和商人搭上关系,又故意放交情给他们,让他们与罗山蛮交易,把粮食布匹运进去。那些罗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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