役杂役一律改为钱役,官府只要钱,不要人。如果交不出钱,则就准备接受雇佣,去承担那些力役内容。过去按亩征收的特产、布花等物,也改成了收银子,再向商人去购买。
这样的制度对于商人而言,当然是最好的消息,像是牙行、布店以及钱庄,都为这一新政拍手称快。广州的商贸发达,白银流通量大,通常而言,银价比内地为低,铜价倒是走高,这种兑换对老百姓的负担并不算太严重。
而且像是佛山那种地方,名义上的耕地多半都被建成铁厂,找他们要粮食才是要命,服役更是衙役敲诈他们的不二法门。现在改成交钱,自是求之不得。
南方不同于北地,对于商业发达的地区来说,追求的都是花钱免烦恼,能用钱解决的问题,就不是问题。原本最担心的力役取消了,交银子不交粮食也免去了多交一成的耗羡,从大多数人的心理来看,对新法还是较为欢迎。街道上,行人脸上大多精神饱满,整体而言,人们喜容多过愁容,这便可以算做是太平景象。
“马融设绛帐,前授生徒,后列女乐;孔子居杏坛,贤人七十,弟子三千。称教馆曰设帐,又曰振铎;谦教馆曰糊口,又曰舌耕。师曰西宾,师席曰函丈;学曰家塾,学俸曰束修。桃李在公门,称人弟子之多;首蓿长阑干,奉师饮食之薄……”
街头,放学回家的蒙童路上依旧摇头晃脑,背诵着刚刚记下的文字。由于不是考试科目,学房里不会要求学生强行背诵幼学琼林,可是这种骈体对仗文字确实容易记忆,加上其实用性较强,即使出于兴趣,很多学童也自发地背诵。路边上做生意的摊贩听得入神,也张着嘴,随着孩子一字一句的念。
身穿比甲,头上梳着双丫髻的年轻丫鬟,与书坊老板高一声低一声地争吵。
“没有就是没有,就算你把我这里砸掉,也是没有的。”
“没有?范公子是广州人,他写的书你告诉我你崇德坊没有?我家老爷可是按察司衙门做事的,信不信明天就封了你的大门!”
“就算你把我抓进去该没有也是没有啊。退思公子是广州人不假,可是他的那部金镖记卖的太好,现在这部朱三姐节烈记一出来就被买光了,加印的还没送到,我也没有办法啊。我想想,大概两天后可以到货吧,不过这里订购的已经有一二三……”
“我管你有多少人排在前面啊,反正我两天后来取书,如果拿不到,就对我家老爷说,让他封你的大门!”
西关小姐东关大少,其实东关作为广州地方官家眷居住区,小姐也并不在少数。六七岁的孩子在花园里挥舞着木刀自称胜英,而年轻的小姐,则站在绣楼窗边捧着新买到的朱小姐节烈记,泪眼婆娑,“朱丽叶真可怜……这退思公子委实可恶,为什么就不能让有情人终成眷属?”
就在这位闺秀凭栏远望,为书中人物命运伤春悲秋时,一阵凌乱地脚步声响起,满头大汗地丫鬟,气喘吁吁地举着碗上来,大叫道:“小姐小姐,双皮奶买到了。”
“喊什么?没规矩!”女子毫不客气地训斥着丫头,接过碗用调羹轻轻拨弄着奶皮。“你……见到范公子了么?”
“没有。只买到了奶,见不到范公子。”
“没用的东西!范公子不是在街头讲那什么鞭子法,就是在西关的文澜书院,这卖双皮奶的店面,离文澜书院近在咫尺,怎么会见不到?”
丫鬟被训斥的无比委屈,解释道:“奴婢都找过了,他就是没在么。奴婢也问了人,说范公子和西关几个员外昨天晚上就吃酒去了,还没回来……”
红袖招内,范进把几位员外送出门去,临分别时还互相寒暄着,约定改日再来共饮。一同应酬的海棠等送走了人,对范进挑起大指道:“范公子,海棠算是服了你了,西关三大家,潘、叶、梁。虽然在城里不算最厉害的那一批,可是在西关,却是呼风唤雨的狠角色,就算南海县的面子也不一定卖。你能在西关立住脚,还能让他们支持你搞一条鞭法,海棠真的要写个服字给你了。”
“这也不是我的功劳,归根到底,还是朝廷的力量。凌制军按说升了总督,就该驻节肇庆,可他依旧驻在广州,就是为了推行一条鞭。这个态度拿出来,谁再硬扛,那就是不给总督面子了。西关虽然有武力有银子,但总归也是商人不是反贼,硬顶朝廷,他们也没这胆量。再说这三位员外土地不多,交税也没什么大不了,家里又没有功名,拿什么拼啊?更重要的是,我给了他们机会么,这就好象来红袖招一样。你海棠姐不留客,我当然不高兴了。可是你介绍一个好姐妹来陪我,我的火气总归就小了,也不能为这种事就翻脸不是么?”
海棠噗嗤一笑,“范公子你这话说的促狭了,现在你可是广州城里有名的大才子,小孩子读你的幼学琼林,那些半大孩子听金镖记,我听说佛山已经有武馆改名做宝芝林了。我们红袖招的姐妹,可都等着看你写的那什么朱小姐节烈记,还有什么罗赛奥一妒倾家,白娘子演义呢。我那姐夫原本什么都不做,你现在也把他弄到衙门里去普那鞭子法,兰姐都感念你恩德,可着红袖招你看中的女人,还有谁会不留你的客?”
她上前一步,小声道:“范公子,你昨天晚上陪几位员外打了一晚的马吊,干脆歇一歇,我伺候着你……”
“免了吧。我还要赶回去呢,自己的生意刚开张,不能不管。我新近搞的双皮奶,虾饺还有烧卖你感觉怎么样?”
海棠叹了口气,“没意思。昨天人家帮你说好话,说的口都干了,你这人怎么一点情分不讲的,好歹就睡一宿有什么关系?难不成我带着毒,睡了我就害你的运势?”
范进哈哈笑着,在她脸上香了一口,“能得海棠姐垂青,在下三生有幸,不过眼下可不是时候。生意刚做,万事开头难。西关那个地方你是知道的,不容易立足,我能在里面站住脚是有多不容易,总不能砸了招牌。等到生意稳定下来,一定要与海棠姐你好好聊聊。这样吧,我多坐一会,再给你画两幅画,你就说是我留宿之后画的,不会有人怀疑。”
“这样才对么,你帮帮我,我帮帮你,才是皆大欢喜。等你酒楼正式开张时,我带了姐妹去给你撑场子,免费的。”
范进如今绘画的技艺与速度都大为提高,时间并不太长,两幅画便已完成。海棠一边收着画一边道:“范公子啊,我这种人呢,其实说穿了,就是给你们找乐子的玩物,于正事上不该插口。可是你这个书生跟其他人不一样,不会看不起我们,我也愿意跟你多说两句。我家其实当初也还算有钱,我爹在乡下也算个殷实人家。结果衙门里一位书办看上我娘,故意给我爹派了买珠的差事,再后来就是家破人亡,我也进了这里。这是命,不说什么了。但是你这一条鞭法要是搞成,世上就可以少几个海棠,这是好事。所以我希望你成功,如果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只管说,不用银子我也帮你。”
范进点点头,握住海棠的手道:“那书办的名字还记得么?”
“我进来的第二年他就死了,我用梳笼的钱外加陪他三天雇了个跑江湖的,要不要抓我去衙门?”
“如果有人因为这个抓你,我负责捞你出来。”
“那本姑娘要不要以身相许,以谢公子大恩大德?”
“我这个人施恩不望报的,你就当我是圣人再世,马马虎虎香个嘴就好了。”
门外,兰姐轻轻摇头,叹息一声,“总归是有缘无分,海棠……可惜了。”
第一百一十九章 名利(下)()
广州的西关在另一时间线里,因为海贸的关系,在清代大放异彩,乃至名动天下的十三行,就设立于此。所谓西关小姐东关大少,便是在那个时代背景下形成的产物。在当下,由于华夷互市的地点设在电白,这里的交易量有限,其繁荣程度并不及后世,但是由于有水运优势交通便利,也是一处极热闹的商埠。
十八铺中第一铺以津为名,余者皆以铺闻,既是商人也办团练。为了防备海盗或是泼皮无赖的骚扰,这些地方由大商户出面,集合人力财力武装守卫。以本族青壮为基干,以江湖人以及拳师武师为附庸组成的十八铺护卫队,在广州本地素以能征善战著称。武力之强足以令寻常盗贼望而却步,即便是林凤这种大寇,也要考虑攻打十八铺所要付出的代价及收获是否成比例,而不敢轻易对这里言武。
十八铺的繁荣主要依赖商业,注定是以商人为主体的组织。商户中,又以潘、叶、梁三家为主。家族子弟多,自己的生意也大,整个十八铺,就在这三位大商人的掌握之中。
这种地方排外是难免的事,一般的商人想要挤进这里经营,必然要拜大商人的码头,否则是没法经营下去的。即便碍于官身不好明着作对,只要指示下面在生意上予以制裁,也足以让人无力经营。
一些西关商人,甚至开始利用这种环境牟利。比如先低价卖出一块地皮,吸引外地人来投资。等到其建好了铺子,再实施打击,让其经营不下去,最终就只能把铺面再以更低的价格卖给土地原主人。范进的地皮,也是在这种环境下才买下来。
那里原本就是一处酒楼,生意很惨淡,在梁盼弟出面买下时,这酒楼实际已经处于倒闭边缘。是以出的价格不高,拣了个大便宜。随即就投入资金改建、修房子,原本范进住的那小院就有些狭窄,这里干脆改成前店后屋模式,也便于居住。一系列工作有条不紊地推行,而这一阶段中,范进露面的次数并不多,他的主要精力是放在文澜书院的建设上。
从建筑规划,到施工选材核算工款,出面的固然是南海县衙,但是实际操作这事的还是他。由于之前给城中大户画喜容时,很认识一些材料商,操办起采买的事比普通人终归是要省点力。
得自南澳的金珠,半归朝廷半归广东地方自用,从中拿出千把两银子,就足以把书院修的很气派。何况这书院修在西关,本地商贾子弟就读就比较方便,商而优则仕,在明朝做商人的地位终究比不上读书人,稍微有了些资本的商户,就都想把子弟送进学房。所以不管西关怎么排外,也不会拒绝一座书院,商人们反倒是承担了一半的建设费用,与官府各出一半修建经费,连带建筑用工也都是西关人来担任。
直到书院落成,酒楼的前主人袁秋田才发现自己似乎犯了个错误。原本酒楼生意不好的原因之一,就是周围铺户不多,客流量少。现在书院与酒楼几乎是紧挨着,考虑到书院里那些学生的家庭条件,这酒楼的生意也未免太好做了?
袁秋田在十八铺共计有三家酒楼外加两个小酒肆,于饮食行业里,亦算个不小的人物。作为土生土长西关人,他当然知道西关这种卖地骗人建设的经营方式,其卖酒楼的目的也在于此。这个俏寡妇先把酒楼替自己装修好,自己再把它盘过来。
可是随着书院落成,他发现自己的算计可能落了空,照这样下去,这个寡妇可能真要在这里立住脚,那这酒楼不是卖得太便宜了?他并不是不讲道理的人,只是认为自己当初的卖价太低了些,至少也应该参考一家大酒楼的价格盘掉店面才合算,更别说还有地皮。
必须让她补上查差价,要么交出酒楼,袁秋田如是想着。
他的伙计了解过,这寡妇不好惹,原本是在码头卖狗肉的,人很泼辣手上也来得,人送绰号抢钱梁。在衙门里有关系,前段时间帮巡抚办军粮,甚至与牙行陈员外那有些关系。
这样的履历,基本可以确定,她是在卖狗肉的时候遇到某位大员,多半被收了房。至于这个大员是不是巡抚,袁秋田搞不清楚,也懒得过问。西关有西关的规矩,她一个寡妇,又能怎么样?
就在他盘算着该如何收拾这个寡妇,让她懂一点西关规矩时,第二波打击又到了。寡妇手下的伙计开始在十八铺搞赠送,送的都是自己酒楼里的独门点心:双皮奶、虾饺、虾仁烧卖乃至改良的叉烧。
这些广味点心有的是清朝搞出来的,有的即使现在有,做法也略原始。范进提前把后世的点心或是做法发明出来,自然极符合广州本地人口味。在以挑剔的态度吃了虾饺和双皮奶后,袁秋田的想法已经从便宜不能被外人占走转变为:这个娘们不赶出去,自己的买卖就做不下去了。她到底用了谁当厨师,这些好吃的点心又是怎么发明出来的。
酒楼正式开张,是在文澜书院招生的三天后,与其他来十八铺经营的商人一样,梁盼弟的贴子下到了十八铺大小商人的铺面里,袁秋田作为业内大佬自然不会被排除在外。
望着手上烫金请贴,以及上面那龙飞凤舞的大字,袁秋田总觉得这字有些眼熟,却想不起在哪见过。作为大商人,他自然能写会算,但是论书法,却无论如何也不能和写贴子的人比。
“按我的吩咐,把几份礼都送过去。一是叶超然叶教习,一是潘管家,再有就是苏会首。这酒楼不是想干就干的,不通过行会,就得封门!”
“小人明白,那这酒席,老爷去还是不去?”
“当然要去,总要有人教这个寡妇知道下西关的规矩!”
鞭炮噼里啪啦地爆响,一群孩子在一边等待着拣拾未响的哑炮来玩。酒楼请了吹鼓手,又请了狮队来舞,场面铺陈的很热闹,吸引了不少目光过来。美艳的妇人与一个清涩的红眼少女在门首接待客人。
“开业酬宾,所有菜品一律八折的”告白条,贴在极醒目的位置,很容易辨认。妇人还向进门的客人发放了一个数字号牌,说是吃过饭会有抽奖,抽中的客人,将获得数字不等的顶银也就是代金券馈赠。
“小恩小惠。”袁秋田心里哼了一声,表面上含着笑接过号牌,梁盼弟对他很是热情,再三说着,“袁老爷算是小号的大贵人了,来西关做生意,第一个遇到的就是袁老爷这样的厚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