些东西,你在整个两广也未必找的到第二个人会。我接下来告诉你的,就是有关这方面的内容。至于有用或是没用,就要你自己来判断,如果觉得没用,就当我没说过,按你自己的想法去做。如果觉得有用,那未来我们还有的聊。”
窗纸渐渐发白,一声鸡啼,宣布着清晨的来临,也宣布着这番彻夜之谈的结束。
林海珊虽然一晚未眠,但是精神却很是旺盛,整理了一下衣服道:
“做学问的东西我不懂,但是你说的这些,我觉得比什么学问或是文章都有用。如果要我说,就算十个状元公,也未必比的上你一个。如果朝廷用你做大官,我们的日子就很难过,不招安也没办法。”
这个时代不管是什么行业,对读书人都会重视,或者说由于获取知识的途径少,于知识看的就格外宝贵。林凤想要立国,就需要建立制度,询问方针。这些东西问强盗是搞不明白的,就只能请教于书生。洪大安不管对这些海盗以及他们的事业多不感冒,这种咨询也必须回答。
林海珊由于得林凤信任,有资格列席倾听。很多时候,洪大安的回复云里雾里,她也会牢牢记住,事后反复推敲,总能领悟出一些东西。可是这些东西与范进一晚的讲述进行比较,就有着天渊之别。
受限于知识水平,她对范进讲的未必都能听懂,但是却可以感觉到,他说的是对的,而且更切合实际。从人员培训,到组织纪律,再到奖惩以及分工,业绩考核等等,一大堆从没听说过的新名词,从范进嘴里蹦出来,又填鸭似的灌在她的脑子里。
一来范进有着超越这个时代的见识,在教授理论方面,天然就占优势。二来,洪大安毕竟只读书没经过实务,他所能讲的更多是世界观,范进则更倾向于方法论。
从做人角度上,一个成熟的世界观或许更有利于发展,可对于海盗来说,他们过着朝不保夕的日子,虚无缥缈的世界观远不如方法论来的有效。什么理论投入少见效快,能让他们快速发达,才是他们眼里的良方。
林海珊原本只把范进,当做一道可以与官府联络的桥梁,而其对于取向方面的豁达,让她颇有遇知己之感,愿意和他多说些话,也不介意开开玩笑。至于林凤受害这笔帐现在不是清算的时候,她当然也不会提,可是一晚之谈之后,现在看来,范进已经变成一座等待挖掘的宝山,过去的帐已经放在次要位置,学习才是最迫切的需求。
她确信这个男人肚子里,还有很多有用的学问没有吐露出来,怎么能让他说出那些,就要看自己的本事。不论如何,这个书生她是不会放过了。
她的伤口还需要护理,梁盼弟不在,就只能范进代劳,她极是大方地脱掉上衣趴在床上。可等到范进的药棉花蘸到她的身上,她脖子上的汗毛,依旧不受控制的炸了开来。
“范……契弟,你为什么跟我说这些?你就不怕,人家说你通倭?”
为了什么?范进想了想,或许就是为了强悍女子不经意的羞涩,或是这身刺青微微抖动的美景?又或者,是为了你们兄妹那个海外立国之梦?虽然自己因为利益的关系,不可能跟着一群海盗搞什么海上王国,但是如果他们的梦想实现,于天下而言,也未见得准是一件坏事。
思虑再三,范进却只是选择将药棉花在林海珊伤处重重一擦,“这种事你不说出去,就不会有人知道。如果我被出卖,就一定是你干的!记得,以后不要提我的名字,一切都说是你想起来的,这样你的手下就会觉得,老大好厉害,老大什么都知道,老大一定是妈祖娘娘派来的,这样把自己搞的神神道道,才好带手下。你看那些乱臣贼子都是这么搞的,你不学怎么行呢?”
林海珊扑哧一笑,“没种!自己做的却不敢认,不像个男人。我可以这么说,但是你说的不全啊,如果手下问,我答不出,不就穿帮了?”
“谁问就砍死谁,没得到你允许谁敢乱问问题,眼里还有没有老大了,这种人砍几个,就没人多说了。”
“你这些东西教没教过官兵?”
“没啊,我吃朝廷饭的,不能害自己人啊。我说的这些东西,你听上去感觉很好,可是实施起来就会发现,人手不足。现在连认识字的人都少,能懂这些东西的就更少,不懂知识没有文化,很多东西根本推行不下去。而且在推行过程里,要保证不走样,就得保证用的人可靠。你的人少,又有亲族关系,找些可靠的人还容易点。朝廷这么大,这些东西推行下去,根本就不可能找到这么多得力的人手。我说出去,被人说是狂生,倒是无所谓,就怕有人真的去做,那怕是要祸国殃民,搞的天下大乱不可。”
他换了块棉花,用心擦着伤口,“我们举个例子,这个国家就像是一艘用了上百年的海船,虽然已经很旧了,但是够大够坚固,哪怕是大风暴来了也不怕。当然船开的久了,肯定一身毛病,很多人都说这样下去不行,一定要修。这种话说说就可以了,真要是修起来,可没那么容易。光是本钱就不知道要多少,对于技术要求也高。小修小补还凑合,大修的话花不起这个钱,一不留神可能整条船都会坏掉,那就得不偿失。更可怕的是,这样的船只能靠着惯性水流前进,不管是风力或是桨力都只能算是辅助,单纯靠风或桨都是划不动的。如果在航路上发现礁石之类的东西,想要躲开,就是件很麻烦的事。整条船上的人一起拼或许可以避,有一个不得力的,船或许就躲不开,只能撞上去。能不能撞的动,就只好看船结实不结实。而你们林家船队,是一条小船,如果遇到大风浪,很容易沉没。但是,也有个好处……”
“船小好调头。”林海珊抢过话来,“我们的船小轻巧,既容易修,也容易转向。哪怕是重新打造一艘,也容易。”
“是啊,我说的话,就相当于打造一条新船,样子新工艺新,只有你们这种小船玩的起。大明这么大的船,造不起新的,只能拿旧的将就。再说新船不一定等于好,因为没试验过,可能很多人不知道怎么开,也可能出海就散掉。能不能跑的快,跑的好,我也不敢说有十成把握。如果船开的不够稳当,可不要怪我这个出主意的人。”
林海珊点头道:“我自然懂着个道理,不过我倒是想问问,这大船和小船比,到底哪个船好?”
“当然是大船好了。虽然大船有很多毛病,但是底子厚,禁折腾。上面的人只要有点良心,就会想着修补,大家齐心合力,这条船总可以维持的住。小船不管看上去多好,也掩盖不住一个毛病,容易翻!”
林海珊却一摇头,“我倒不这么看,小船轻巧跑的快,若是机缘合适,说不定比你的大船跑的还快一些。如果到那个时候,范公子想没想过换条船来坐?”
“没兴趣。我这个人很懒的,只要大船的舱位舒服,伙食合口味,我就不想动地方,姑娘还是另请高明吧。”
房门恰在此时被敲响,傅亮在门首道:“制军老爷派了人来,请范公子与林姑娘过去。”
第一百零七章 死地(上)()
太阳初升,晨雾将散,凉爽的风吹在脸上,雾气遮挡了阳光,让人丝毫感受不到暑热,于盛夏时节,这便是极好的天气。好天气,一定会有好运气,林海珊如是想着。
明朝是个迷信的时代,吃海盗这碗饭的尤其如此。她从走出客栈的那一刻,就在向妈祖娘娘祷告乞求庇护。至于这位向以仁慈而闻名的神灵是否会垂青于她这种海盗,便不在考虑范围内。
自有记忆以来就生长于那种无法的环境里,耳濡目染潜移默化,对于自己的兄弟手足做的杀人放火乃至间银妇女之类的事见的多了,已经不当为罪。弱肉强食,胜利者拥有一切,在她而言本就是极为正常的事。按她旧有观点,现在有求于范进,如果因此被其占了便宜是理所当然,当然以后找到机会把范进大卸八块也是很正常的事。
有错就要认,挨打要站好,这是她最为朴素的人生观。现在官兵的力量比自己强,那么自己就要低头,乃至被砍死也是情理中事。既然想要求活,就得放下身段付出代价,她已不奢望全体顺利过关,只希望妈祖娘娘保佑,给大哥的部下留下一丝元气。
十万大军不可能都驻在城里,真正在城内的只是几个亲信营头。这些士兵已经开始了操练,一片片呐喊声顺着风传到耳朵里,一队队着长枪或是火铳的士兵往来巡逻,维护秩序。衣甲鲜明,刀枪耀眼,至少从装备上看,这些人有些精兵的模样。
不管平日闲谈时如何把明朝官兵看的不堪一击,十万这个庞大数字放在这,林海珊心里很清楚,打不过的……。
平日里向以狂野胆大自诩的少女,自认天不怕地不怕,如果有必要,就算皇帝也敢杀给你看。可当她终于来到总督衙门以外,远远望见高大的石头牌坊以及牌坊下那些身强力壮长身大面的护卫军兵时,心依旧不受控制地揪成了一团。
官府威仪不是说说而已,两广总督代表的不仅是两省的军事力量,背后更是有一个庞大的帝国在支撑。王法律条朝廷体制,向来被这些盗贼所鄙视,当这些东西的具现便真的摆在面前,林海珊才不得不承认,草莽终究是草莽,官府就是官府。
她只觉得肩膀上仿佛被人压了几块石头,步子变得格外沉重,就连呼吸都混乱起来。侧头望去,却见范进步履从容,摇着折扇面带微笑朝着她点点头,似乎是在告诉她:不要怕,一切有我。只是这随意的一点头,林海珊的心头就略微安定了些:有他在一切或许都会变好。
堂堂绿林好汉,居然要个不会武功的书生壮胆,说出去肯定丢死人,这件事只能藏在心里……对谁也不能说。林海珊在心里发着誓,但身形还是下意识离范进更近。
傅亮追随殷正茂多年,见多了来此述职的文武官员,不管是身经百战杀人如麻的武将还是素称耿介的文臣,到了这里也免不了提心吊胆,精神紧张。像是范进这等从容者却是极为少有,心内不由赞道:怪不得陈大哥要拜他为师,这书生虽然没有功名,却当真是宰相根苗的气派,有这气魄,未来的前途就不会差。
傅亮进去通报,时间不长就有消息传过来,要林某进去面见总督,而范进则被安排在客房,由专人接待。招待范进的也是个书生,三十出头年纪满脸书卷气,举手投足间尽是一派大儒气质。这种年龄当然不会是什么本省的文宗或是老学究,就范进看来,其多半就是殷正茂的幕僚或是智囊。
两下见过礼,互相通报了姓名,这名书生叫骆思贤,自称是个不第秀才,最大的特长是制墨,跟在制军身边,也无非是做些文牍公事,没什么了不起。这种话不问可知,必是谦词。
殷正茂家乡徽州与肇庆端州一样,都以制砚而闻名天下。听他口音带着浓郁的徽州腔,又自称制墨者,多半就是殷正茂小同乡。这样的人必然是心腹,整个招安事成败或许就在其一念间,殷正茂派他来接待范进,显然也是有些要紧的事情要打问。招安的成败,数万海盗乃至十万官兵的命运,实际并不取决于林氏与殷正茂的对答,而是由两个书生的对话决定。
两人说了几句闲话,骆思贤话锋一转,“范公子,凌中丞的信我已经看到了,大中丞提到,范公子有个计划,要借招安除掉这伙海盗,还要为朝廷献一笔巨金。事当然是好事,制军也早就想要扫平这盗贼,但是要做成此事,并不容易。就以公子的计划来说,不但自身要冒险,也要海盗有诚意才行。你觉得林氏求降之心,究竟有多少?”
范进微微一笑,心知:戏肉终于来了。
幕僚的作用除了赞画军机,文章酬酢外,为自己的东主分忧,亦是义不容辞之事。限于身份,一些话殷正茂不方便说,另一些话,干脆就不能说。但是话不能说,事情依旧要办,这就要幕僚出面。范进与殷正茂所谈者,只能是阳春白雪,精忠报国,与骆思贤相谈,就要说些有用的言语。
“海盗求招安的心……很诚。这些人没脑子,也不懂怎么表达诚意,只好用最简单的方式,送钱。他们知道朝廷国用不足,愿意献出自己的藏金,以求赦免。这笔款的数目不会太少,具体数字他们说不准,但是关系到前宋皇室藏金,应该也很可观。”
“太子楼藏金么?这个消息我也听说过,不过想来,多半是不稽之谈,未必可以做准吧?这么多年过,岛屿多次为盗贼做占据,即使有藏金,多半也已经被盗贼所盗掘,只怕所余无几。”
“骆前辈,这便是您老想差了。空穴来风未必无因,太子楼藏金的事传了这么久,在我们当地流传很广,肯定也有所本。南澳岛地形复杂,盗贼也没办法逐个岛摸过去,再说有些地方本就是退了潮才显出陆地,一涨潮就是海水,这样的地方如果不明究竟,是没办法查的。虽然强盗占了南澳,也不等于一定能挖出宝藏。再者,他们也可能把自己的钱财埋在里面,毕竟不能带着全部家当做贼。干这行很容易死,也许钱没花,人就被杀掉了,钱财就成无主之物。林凤这次不顾一切打下南澳,说不定就是为了这笔银子。”
“那这笔钱的事……是确有其事了?”
“我想应该是有的,只有数字上说不准,他们无帐可查,哪里搞的清数。到时候金银运来,少不了要请骆前辈点验查收。”
骆思贤想了想,“如果真有这笔钱,那于朝廷而言,倒是解决了大问题。范公子且宽坐,待我禀明制军,再做道理。”
他去的时间并不很长,转回来时,又带来了殷正茂的话,要范进到花厅去说话。等到了花厅,见主位上一个六十上下的老人,长方脸,两道法令纹既深且长,让这个人的面向也显得有些可怖。身着大红常服头戴纱帽,只看官袍服色就知必然是两广总督殷正茂。
虽然是个花甲老人,但是满面红光精神饱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