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在公门应职的他,自也有自己的关系,这关系里也包括锦衣卫。负责监视洪家的锦衣,在得到一笔数字可观的巨款后终于答应洪家可以走一个人,也算是给洪家留下一点香火。商议再三,最终决定送走的还是最有希望成功的洪大安。
这条船是常年做走私生意的,与洪海有些交情,可以保证把人送出广东,下一步去哪,就只能再做计较。分手即可能是永别,在这种时刻,确定可以得生的洪大安哭的满面是泪,几个多半要死的洪家男人脸上反倒表情坚毅,没有丝毫哀容。
平素顽劣与洪大安关系平平的洪大贵走上前,拍拍这个兄弟的肩膀,在今天之前,两人之间虽是兄弟却从未有过如此亲厚,直到此时,洪大安才发觉这个手足并不像平时那么讨厌。只见洪大贵脸上,带着一丝勉强出来的笑容,用力捶打着这个族中骄傲的肩膀:
“哭什么,一个男人哭鼻子,不怕人笑话?咱们洪家的仔,只可以流血,不可以流眼泪,哭会别人看不起的!不就是死么,有什么关系,只要你活着,将来把范家人杀光给我们报仇就可以了。你那个贼老婆很凶,你去投奔她,在她身上用点工夫,先给洪家生十个八个仔出来开枝散叶,再让她带着兵,血洗范家庄,我在下面也会开心。咱们洪家,只有你读书最厉害,但是做人做事就不够强,过去有我有爷爷可以给你出头,今后就要靠你自己,记得不管到什么时候也别忘了自己姓洪,别忘了自己活着就是为了报仇!”
洪大安看向洪波,“我……我还是留下,让叔父走。”
“我?我都这把年纪了,还是个秀才,走了又有什么用?我注定报不了仇的,只好留下送死。人们都说我们读书人怕死没用,这次就要他们看看,读书人一样可以有骨气,不怕死。出门在外,好自为之,一定要记得报仇!”
艄公催促着洪大安出发,洪海也道:“不要婆婆妈妈了,左右也是个死,没什么大不了的。安仔你快走,叔这里还有瓶十年的绍酒没有舍得开封,正好今晚喝他一夜,明天等着人们来抓。记住,一定要报仇啊!”
船离开岸,分开水波消失在夜色之中,船舱里的洪大安一言不发,亲人的脸如同走马灯一般在脑海里闪现,然后又凝结成报仇二字,迟迟不去。不知划出多久,艄公才问道:“洪公子你是准备去哪里?南澳?”
洪大安沉默了好一阵,才沙哑着嗓子答道:“不,你把我送出广东就可以了,我要搭其他的船,去京城。”
“京城?我们广佬到了京城,人地两生,会被人欺负的,你一个读书仔就算想报仇,也是请人帮忙。这在广东才有用,到了京城你就算找到人,怕也是没办法到广东来帮你。”
“不,我到京城是准备铸一口剑,一口杀仇人的剑,只有京城这个熔炉,才能把这口剑铸成。等到它出炉之日,我要用范家所有人的命,为它开锋!”
第八十九章 京城()
夜色下的京城,喧嚣依旧。
帝国曾经的夜禁制度,经过两百余年时间消磨,一如一条尘封多年的锁链,变得腐朽不堪,束缚不住玉望人心。成化年间,天子以圣旨形式下发诏令,要求夜晚经营的店铺有义务提供灯烛给夜晚游玩回家的官员照明,等若以圣旨废除了禁令。于是人们可以更加肆无忌惮地享受自己的夜生活。
本司胡同、勾栏胡同、韩家潭……这几条名动京城的胡同内,轿子、马车排成长龙,丝竹管弦之声透过围墙,在整个城市上空回响。美丽的女郎身着锦绣华裳,或婉转歌喉,或翩翩舞蹈,或与身边的恩客低声说笑,阵阵花雨在房间里洒下,身在这种环境里才能感受到什么叫做太平盛世锦绣乾坤。
大明的京城,在时下整个世界而言,依旧可以算做第一流的城市,不管是城市规模还是人口,都不输世界上任何一座名城大都。固然这座城市与这个老大的帝国一样,存在着这样或那样的问题,但这些问题一如珍宝文玩上的浮尘,并不能影响其价值。
这里汇集了四海行商,也聚集了天下英杰以及这个帝国权柄最大的一群官吏。如同群星拱斗一般,围绕在天子身旁,主宰着帝国命运。而这些帝国栋梁们,在享受着美人服侍之余,饮酒高歌,高谈阔论,所谈论的对象,大多是这个帝国当下实际的操纵者,灯市口,纱帽胡同张宅主人:张居正。
大明帝国首辅,左柱国、中极殿大学士、太子太保、吏部尚书……这长串头衔中,任何一个拿出来,都足以光宗耀祖,当这些名衔集中于一人之身时,则只能用一个词来形容:位极人臣。
他内结冯保、李太后外则以科道钳制六部,又以内阁钳制科道,大权独揽,威福由己。出入以边军为护卫,乃至在早朝时于天子身旁设坐。这些行为中颇有些僭越之处,可他是天子老师,任何人如果敢指出这位帝师行为失检,第一个发怒的便是皇帝。
当大臣发现,这些行为并不会损害张江陵地位时才醒悟,他的做法,实际是在向敌人炫耀力量,让所有人明白,这个时代是张居正的时代,不管是谁试图与其对抗,都将死无葬身之地。
在他身边,聚集着一批以其为核心的追随者,包括曾省吾、王篆、潘晟、李幼滋、王国光等人。整个集团因张居正而存在,是以在私下里,群臣称这些人做:江陵党。
这些人或贪财或好涩或嗜杀,总之如果从做人的角度看,每个人的私德上都颇有可商榷处。可是在张居正的光芒之下,这些瑕疵都无关紧要,他们的决定,就是天子的决定,他们的想法,就代表着国家,所有人都必须无条件配合。大明这架老旧不堪的大车,正由张居正和他的江陵党努力拉动,在艰难前行。
这种前行并不一定都是舒适的,早已经老旧不堪的零件,在运转中难免发生摩擦甚至损坏,令整部车发出令人牙酸地嘎吱声,并掉落无数残渣碎片。在大多数情况下,这种损坏被认为是必要的牺牲,并不会引起重视,即使闹的大一些,张居正也会以自己的铁腕手段予以压服。不过眼下这些帝国栋梁们所面临的问题则是这位铁腕首辅也很没办法靠强力压制,只能设法筹措解决:没钱。
醇酒美人,花雨香粉,这些都是要银子才能换来的服务。当帝国不能支付官员俸禄,这些京官的漫骂抱怨乃至憎恨,帝国也必须承担。当今天子冲龄即位,还不到理事的时候,一切权力都掌握在张居正手里,不骂他又能骂谁?即便是那些陪酒女子,也要跟着恩客小声议论几句,总这么拖欠俸禄,这些大贵人欠的局帐又几时才能付清?
张府书房里,红木太师椅上,当今首辅亦是这个庞大帝国当下真正的掌权者张居正,端然正坐。这位帝国的掌舵人,在年轻时即有美男子之名,眼下年龄刚到五十,依旧相貌堂堂,剑眉虎目,白面长髯,风度比起年轻人半点不逊色,反倒多了成熟稳重的气质,魅力更盛一筹。相信他只要想,足以让万千少女为之倾倒癫狂。
只是这位首辅的脸色并不好看,眉头微锁面色凝重。在客位上,年过花甲的户部尚书王国光,正小心地观察着首辅颜色,为自身能否过关而忐忑。
张居正沉默了一阵,悠然道:
“按京官说,六部分为富贵威武贫贱。户部脂润之地,当仁不让要居一个富字,可如今……谁若是到太仓看看,就会发现这户部也没有多阔,偌大的太仓里不要说钱粮,怕是老鼠,也没有一只了。”
见张居正说起笑话,王国光也自赔笑道:“老鼠还是有一些的,户部仓库里专养些肥老鼠,个子大的很,见了猫都不怕。可是它们太肥了,小洞钻不进去,所以现在这个时候不容易看到。”
“不是钻不进去,是不愿意钻。鼠躯一肥,眼界就变的很大,过去愿意钻的小洞,现在就觉得没意思,费了半天力气,只能偷几粒米,犯不上。我也知道,仓库里永远会有老鼠,想要把老鼠杀光是办不到的,偷几粒米,只要不出大格,就随它去吧。总不能为了几个老鼠,把仓库烧掉。可是现在,我的米仓里已经空了,这个时候如果还有老鼠来钻洞,我就要打死它!哪怕老鼠肉不能解饥,也可解恨。”
王国光上任时间未久,于户部事并不算精熟,但之前总督京内十大仓场,于府库情形烂熟于胸。听了张居正的话,他也只好长叹一声,
“米仓不是一天空的,从先帝在世时,就已经是这样了。而这些仓库空,也不能都怪到老鼠身上。下官上任后,查阅过户部底档,隆庆二年,朝廷岁入二百五十万两有奇,出四百万两有奇,亏一百五十万两。这么大的亏空,从隆庆二年一直亏到今天,再算上世庙时大兴斋醮糜费无数,不管有多少仓库,也要亏光了。”
张居正若有所思地回忆着,“今上登基时,需要修实录。我当时上过一道奏疏,里面文字还记得。臣等夙夜皇皇,方切兢惕,岂敢为此饮食宴乐之事,非唯于礼有不可,于心亦实有不安也。且一宴之费,动至数百金,省此一事,亦未必非节财之道。就这一道奏疏免了旧例赐宴,后于万岁讲学,为了节省灯烛之费,只好一律早上开讲,这样还可以省掉午宴,后来索性连元夕灯火也都裁去。最可怜者便是圣母太后,为了节约岁费,只有节期才有果宴,平日便连果子都省了。堂堂一国太后,理应以天下养,可是却连果子都吃不上,比起普通富贵人家的主母还多有不如,这样省法,每年也只省下七百金……为了七百两银子便让太后不知鲜味,张居正,罪当不赦!”
王国光连忙道:“元翁且不可如此说法,元翁的难处,咱们都看在眼里。国用艰难,太仓空虚,除了一个省字我们也拿不出太好的办法。说一句天地不容的话,实在是先帝当年太能花了一些,留给我们的就是这么个烂摊子。河道上,每年花钱如流水,战事上又不省心。眼下广事未靖,北边又起烽烟,如果所料不差,到了秋防的时候李成梁就要给我们出个难题,一场大胜仗,老百姓眼里,只看到怎么打怎么赢,朝廷怎么扬了国威,可是在我们眼里,看的是那些犒赏银子。还有勋贵的岁赏,这些地方处处用钱……一想起来就头疼。”
“光节流不是办法,省是省不出这么多钱的,最后的办法还是得开源。必须要大开财源,才能维持住国家,否则再过几年,朝廷就要垮掉。朝廷无钱就如人无血脉,又怎么可能维持的住。疏庵,你这几年怕是要不好过,人们固然要骂我张居正,可是你王疏庵也逃不了。”
“能为元翁分谤,下官荣幸之至。”
张居正苦笑一声,“前几天储济仓那里,闹的很不成话?”
“还不是胡椒苏木的事,便是泥人也有土性,折色全用胡椒苏木来支给,换了谁也要闹一闹。尤其是那些小官没油水,全指望俸禄过活,本来京师米贵居之不易,全指着发俸禄时还帐,可是这一下全给了胡椒苏木,又怎么活的下去?”
“胡椒、苏木,本也是贵物,价值不低。可是……永乐年的胡椒苏木,便不好出手。我也知道,要他们卖苏木胡椒,卖的不是东西,而是卖脸,卖纱帽!同样的苏木,若是户部官员去卖苏木,一准可以卖个高价,可若是尚宝司的人去,便连碗粥都换不回来。这生意做了,就等于把把柄交到商人手里,朝廷命官要受制于商贾,于国于民皆无好处。可是不这么干,我又有什么办法,我又拿什么来发俸禄?”
王国光苦笑道:“下官的苏木卖的很贵,想来也是靠这老脸换的价钱。元翁苦处,大家心理都有数,即便嘴上闹几句,心里也知道是怎么回事。”
张居正长叹一声道:“世庙在位时,严惟中屡次上疏,不是号召京官支半俸就是不支俸,下面的小官提起严家父子,大多切齿。当时恩师就对我说过,分宜是在为陛下分谤。他是个圆滑的人,哪愿意做这等事,可是不上这本,又有什么办法?不支半俸,又从哪里省下钱来?自从做了首辅,我便能理解民间妇人不易。掌一家中馈,手上却无分文,到了开饭时,又得保证人人碗里有饭吃,否则家里人就要闹事,这个石臼可不是那么好顶的。”
“元翁辛苦,下官自知。想来,用不了太久,总可以好转。像元翁之前说的,整饬吏治推行新法,若是得以推行,这局面就好过了。”
“知易行难。所谓新法,不过是世庙之一条鞭,当日此法甫行辄废,便是因为下面的阻力太大。丈量天下田地,将赋役杂征尽归为一,另以考成穷治官吏,这等于是砸了粮长胥吏的饭碗,让他们不能再趁机中饱为害乡里,定然阻力重重。陛下年少,行法固然有信心,可是太过急于求成,少年心性一切图快,只怕二三年内不见成效,他的热情就会消失,反倒是要把一件好事搞砸。该怎么推,又何时推,这便是个难题。”
正在此时,书房门被人敲响,等到张居正召见,见是其府中大总管游楚滨手上捧着个包裹从外面进来。
“银台送来的广东奏章,是凌中丞所上,用的六百里加急,银台说必得要老爷亲自看过才好。”
六百里加急,大抵是军报可用。可现在两广军事皆在殷正茂手里掌握,发加急只是他有资格,不可能从凌云翼的衙门发出来。张居正摇摇头,“洋山这次又在闹什么?待我看看,他这么急着献宝,送的是什么好东西。”
王国光身为部堂,倒也无须回避。张居正看东西极快,一目十行,片刻之间奏疏便已经看完,却见奏章附带的,另有一个夹片。王国光笑道:“怎么?洋山兄这是要保人?”
“是啊,确实是在保人,保的还是个白丁,连府试都不曾过,就给刷了下来。”
“不曾过府试的童子……那倒有些意思了,这位才子不知几时能入京,下官也想见见。”
张居正脸上愁云渐渐被笑容所取代,将奏章向桌上一放,“怕是要等几年,到了丁丑年,便可与他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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