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我不是很明白,如果洪家要对你不利,何必又把粮长的差使交出来,那些衙役啊,帮役啊还有粮长的职位退的这么干脆?又把这么多田地让给你们范家,如果我是他啊,就什么都不给。”
“那不就把自己暴露了?不管林凤怎么想,洪家人可没有跟着他去打天下登基当开国元勋的念头。不管是抢土地,还是培养几个书生,都是为了在大明立足扎根,开枝散叶做准备。所以自然要站稳脚步,不能跟为非作歹的勾当沾上什么关系。他们按着约定,把该交卸的都交出来,自然就是为了洗刷嫌疑。等到我被官府抓了,范家满门都牵扯到这通匪谋反大案里,吃下去的一切,还不都是要吐出来?所以这就是欲擒故纵,玩的手段而已。”
范进冷笑着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海盗们的行踪,想来早就在官府掌握之内,这回被瓮中捉鳖也算活该。”
“他们活该不活该我管不着,我只是有些不痛快。萨世忠平日与咱还是朋友,这回这么大的事,却连个消息都不露出来,可见这帮当官的,都不是什么好人!”
“人家是官,不是江湖人,你拿讲义气来要求,就错了……”
两人又说了会话,外面忽然响起敲门声,梁盼弟应了门,见两名巡抚衙门差官在门首传话。一是询问范进伤势,另外通知范进如果伤势无大碍,就去衙门里一趟回话。
范进旧有的衣服满都是血,已经不能再穿,好在他在梁盼弟这里存有衣服可以更换。本来范进的伤休息十天半月都是情理中事,但他略一思忖,还是坚持着天一黑,就到了巡抚衙门参见凌云翼。
巡抚衙比起平日忙碌了许多,人来人往进出不断,书办幕僚全都忙的脚不沾尘,脸上全都是笑容,一望而知必是大获全胜。范进只一通传,立刻召见。等走到书房里,见凌云翼满面笑容居中而坐,手上拿着一份文牍正在观看,见范进来先问了伤情,然后才道:。
“无大碍就好,本来还要用你这支大笔,可是现在你受了伤,还是先养伤要紧。从帐房支一百两银子,算是老夫送你的汤药。这次以你为饵,实是下策。但是林贼为害已久,啸聚南澳,据地称王,其害已现端倪,久后必成心腹之患。可是南澳地势复杂,易守而难攻。又处于闽粤交界,朝廷纵能攻下南澳,想抓住林凤却不容易。这次是个难得的机会,只好放长线钓大鱼,希图一网打尽,结果就让你受了点委屈。”
范进道:“东翁何出此言,为国出力是学生的本分。反过来学生倒是要感谢东翁回护之恩,派了精锐标营与陈护军带人接应,否则学生多半就要殉国。再者说来,贼人与我私恨,如果不是朝廷经制官军抓住这伙贼寇,学生自己的身家性命也不能保全,怎么想也是学生该感谢东翁,哪还敢说委屈二字。”
“你能这么想,老夫就放心了。今后还有的是你为国出力的机会,只要你用心办差,自有你的锦绣前程。至于你的仇人……那人的胆子也太大了!武断乡曲横行霸道,这些事也就算了,居然还敢内通海盗,谋反!这回,他们是自寻死路,朝廷不会饶过他们!”
“东翁,勾结林贼的是……学生仇人?”
凌云翼点点头,“洪家丧心病狂勾结叛逆,罪在不赦。林凤这几个妄人,自以为做的天衣无缝,却不知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他们也是凶恶惯了,到了广州还敢杀人,真当这省城没有王法了?他们的行踪早被锦衣缇骑所侦知,但是一直要等一个好时机才好收网,所以才有今天你受的这番惊吓。”
范进心里明白,凌云翼这话半真半假,早有所知可能是有,但是说等待时机却未必。与其说等待时机,不如说是顺带考验自己的忠诚。既然林凤可以与洪家搭上关系,范庄也做海上生意,且有个范庄人在林凤身边做事,那么自己的忠诚也就得不到相信。
现在自己在巡抚身边做幕僚,忠诚就更是首要考虑因素,至于这次的试验是凌云翼自己的意思,还是某些幕僚的建议,范进既无所知,亦不打算去穷究结果。
凌云翼一方面准备试验忠诚,另一方面与自己谈笑无忌,让自己必须给这些大明的优秀官僚写一个服字。从凌云翼目前的态度看,自己总算是顺利过关,这就是最好消息。
以恍然大悟的姿态应对着,表示着自己对凌云翼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崇敬,在简单的说笑中,范进隐约感觉,自己比之过去,与巡抚的关系变的更好。
凌云翼道:“等会与陈龙崖好生聊聊,后面的差事你先帮着他办。有伤在身不要喝酒,老夫这里有福建送来的好茶,你可以喝一些,尝尝味道。”
第八十八章 分功()
凌云翼平日手头就极散漫,起居素以豪奢闻名,加之吃庆功酒,肴馔更是丰盛。宾客里包括萨保、陈璘等武将,也有按察使田应龙这等文官。
萨世忠作为抓捕行动指挥官,自然也在来宾之内,只是他矮了一辈,父子不同席只好坐了次席。范进头上没有功名也没有官职,按说这种宴会上,他的地位较为尴尬,即使有坐位,也是在末席相陪。但是他在对打里挨了几刀,这情形就大为不同。
同样受伤,因为身份不同,待遇自然也就不同。普通士兵受伤,能得几文汤药费,就要感谢主官爱兵如子。文士受伤就非同小可,要享受英雄待遇,又有巡抚的亲自揄扬,特许位列首席,算是格外加恩。
酒席之间萨保说起抓捕的过程,范进才知道海盗并没有一网打尽,在他离开之后,栈房终于被打的坍塌。趁着混乱与烟雾,几个海盗逃之夭夭,暂时还没找到。这次抓捕,锦衣与标营的联合行动,筹备许久步步为营,最终还是有人漏网,不能不说是个遗憾。不过眼下正是得意庆功之时,这种泄气的话就没人说。
好在重要的盗酋林凤已经就擒,行动就可以算做成功。锦衣卫亲耳听到其意图建国的野心,这就是铁证。
在大明杀人放火受招安不失为一条晋身之阶,但是想要当皇帝乃至聚集大量部队具体落实这个主张,就算是碰了高压线。于在坐诸公看来,聚集过万人马谋图为王的罪行性质远比北虏寇边更为恶劣,相应的抓住他的功劳也就足够大。
林凤这个人并不好抓,他本身颇有勇力,身边又有许多亡命之徒护卫,之所以顺利活擒,最主要因素还是范进在他腿上插的那一刀,让其失去行动能力。细算起来,范进倒得算是第一功臣,酒席之间,于范进的赞誉之语,也就自然的多了起来。
萨保道:“范公子那一刀刺的很准啊,林凤就算是治好,也是个残废,他那条腿是彻底完了。这个悍贼善能撕杀,这次能被范公子所伤,倒也真是天意。”
范进不能喝酒,只能喝些茶,外带吃青菜,于萨保的夸奖连连谦虚着:
“林贼妄图篡逆,自取灭亡,上天必不肯容,范某实在不敢居功。这次还是三军敢战,锦衣将士奋勇,范某一文弱书生,若不是中丞妙算,各位将军撕杀,范某此刻怕是就不能在此,与各位将军同桌饮酒了。这里面哪有学生什么功劳,全靠中丞虎威保佑,才有范某今日。”
陈璘对范进也极顺眼,喝了口酒道:“范公子,你过谦了。今天的战事,是陈某亲眼得见,要说陈某不过一武夫,临阵撕杀是自己的本分,不敢称功劳二字。范公子身为书生,亲手提刀杀贼,这份胆色勇力着实让陈某佩服。”
“提刀杀人乃是小道,运筹帷幄决胜千里才是正途,学生所谓杀贼,不过是身临绝地,无奈一搏而已。实在是不堪一论,惭愧惭愧。”
凌云翼笑道:“我辈读书人虽以文章为本,但文武并举亦是正途。洪武年间秀才亦须习武,本朝谭子理剑术第一,唐荆川枪术无对,这些都是贤臣栋梁。如今学子重文而轻武,社学里射圃已成无用之物,这倒是让人有些惋惜。范进能练就身武艺,也不是坏事,最重要的是,你把武艺用在了正途,杀贼报国,这便是书生的楷模。比起那些枉读圣贤之书,却不思报效朝廷,反生悖逆之心的败类,要强出万倍!”
他说到这里脸色一寒,在场几人心内皆莫名打了个突,全都了然他说的是谁。萨保道:“中丞所言极是,像这等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只是他家中毕竟有……”
“他家里有府试案首又怎么样?通倭是死罪,不管是谁,皆无宽待。洪家作恶多端,人皆切齿,早就该予以法办。这一案我就找你锦衣卫要人,务必把洪家子侄一网打尽,穷治其罪。若是其胆敢负隅顽抗,对抗天兵,龙崖,就要你出马了。”
陈璘连忙道:“末将随时候命!”
酒席吃到中途,范进就待告辞。他身上的伤口虽然缝合,但依旧需要休息。可是他方一开口,凌云翼就吩咐他先到后衙休息,显然是有事找他。人坐在书房里,伤口的疼痛以及一天精神身体双重透支,让他很快就陷入睡梦之中。直到有人在耳边轻轻喊他,才把他从梦乡中叫醒。
人一激灵,胡乱地揉揉眼睛,却见凌云翼正含笑坐在自己对面,而喊他的则是凌云翼身边的长随凌升。
“学生失仪了,东翁见谅。”
“不妨事。你身上有伤,本该放你回去休息,是老夫强人所难了。不过眼下这事,倒是得跟你商量,只好再辛苦你一点。谈完话,你就睡在衙门客房里,明天再回去也不迟。我这里虽然没有如花美妇,倒也有个竹夫人。”说到这里,又是一阵大笑,让范进的脸上很有些尴尬。
说笑几句,才说起正事,而这正事却是从按察使田应龙身上来的。这次抓获林凤,是足以上塘报上报京城的大案大捷,其中列上谁的名字,或是注上哪个衙门,都于其有莫大好处。
锦衣卫、标营这些都是实打实的功劳不必多说,但是按察使司在整个案子里并没发挥多大作用,塘报上多半不会有位置。就连罪犯都是关押在锦衣衙门里,没移交按察衙门,这样当然减少了按察衙门看押人犯的责任压力,可是反过来,功劳也就谈不到。
田应龙显然不怎么愿意这么个大功劳从手里溜走,私下里也托人关说,言下之意,自然是为按察衙门争一份功劳。
“时见(田应龙字)身为臬司,为自己的衙门争,也是情理中事。再者,他也做了好几年臬司,也想着向上升一步。一旦老夫升转总督,这巡抚的位置就空出来,以时见的资历,倒也有资格坐这把椅子。光有资历没有用,也得有点拿的出去的功劳说话,否则我想保他也不容易。范进,你倒是想想,这案子里,他能不能添一笔?”
范进不想留他居然是说这事,这种高层的交易,一般来说凌云翼自己就可以做主,不必问计于己。既然开了口,想来必有深意,略一思忖,道:“东翁,学生觉得若是如此,还不如干脆把人情做大一些……”
“你是说……?”
“学生是想,既然按察司分一份,不妨再送份顺水人情给其他衙门。如今天子冲龄即位,外倚贤相,内则靠冯保。中官得势,已不可逆。既然如此,何不把案子写大一些,让市舶司也分一份功劳。他们得了功劳心里欢喜,从市舶提银子也方便。不管是酬功还是抚恤,都离不开银两,这尊财神不妨拉拢一二。”
凌云翼点头微笑,“不错,果然是不错,你这想法很好,且说说看,若是你拟塘报,又该如何写法?”
范进道:“若是学生写,生擒者有人可查,自是写实数,至于斩杀者则可少写一些。”
“少写?”
“正是。广州是省城,若是出了几百贼盗,固然太守难辞其咎,于中丞面上亦无光彩。以学生之见,不如把斩首放在洪家寨,再辅以战场遗尸,起码要报几百人。至于首级么……战场混乱,踩踏损坏,兼天气湿热,尽皆腐烂。”
“好了。”凌云翼用手虚点了几下范进,“你这胆子实在太大了,在老夫面前,就敢大谈如何虚报战功,确实该罚!”
“学生有罪,学生惶恐。”
“念你杀贼有功,且将功抵罪,罚你今晚独眠,这竹夫人便不给了。”凌云翼又是一阵大笑,朝凌升使个眼色道:“扶范进到客房休息,等明天再去跟田时见说一声,他所求之事,范进已经替他谋划的差不多了。投桃报李,让他也想想,该预备些什么消暑之物,款待范进。”
消暑之物……自然是充场儒士的身份了,范进心内如是想着。虽然蔡衡是广东学政,可是他的本官还是按察副使,也就是田应龙的直属下级。这个顶头上司的帐,他总是要买的,只要田应龙能说句话,蔡衡怎么也要给予关照。这种关照在大收试上其实并不明显,真正到了乡试时,才是关键。
至于市舶司本身就有天子耳目之职,不必多说,自然知道这一案的来龙去脉。至于是否有心肝,就全看自觉,外人无从干预。
就在他即将步出房门时,身后又传来凌云翼的声音:“养伤的时候,不必操心公事,但是学问不要放下。你的名字最近怕是要在京里出现几次,到了会试之时,若是拿不出点本事,老夫的脸就要被你丢尽了。好生进学,给老夫争份面子回来!”
夜色笼罩下的珠江天字码头,漆黑如同墨染。这种时候船既不能进港,也不能装卸,只有少量做亡命营生的角色,敢在这种时候开船出发。在码头边沿,一处极不起眼的角落,几盏灯笼摇曳着如同鬼火。
洪家三代希望,本科广州府试案首洪大安挎着行囊满面泪痕的站在船板上,看着案上送行的家人,胸中似有万语,口内却无半言。
码头那一仗闹的动静很大,想瞒人肯定瞒不住,何况洪家特意打听着这一带的消息,更是在第一时间得知这一噩耗。洪承恩不能视事,目前的事就只能洪海洪波两兄弟做主。洪海终究是老公事,事情一出便已知必然不幸,官府怕是早有察觉,这次洪家在劫难逃。
多年在公门应职的他,自也有自己的关系,这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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