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生愣了一下,“这是草原的事,与范老爷似乎没什么关系。”
“土默特的汗,关系到与大明的马市交易,怎么可能和大明没有关系?据我所知,扯力克的儿子还很小,根本不可能做大汗。那么接下来继承汗位的,是辛爱汗的其他兄弟?”
长生看看扯力克的部下以及赤烈、察哥,摇头道:“这件事需要仔细商量,按照草原的规矩,由各部头人推举出大汗,现在没法告诉范老爷。”
“是没法告诉,还是不想说?”范进的声音变得阴冷,梅如玉的语气也就随着转为低沉。
“在草原上,最不希望土默特有大汗的,就是你和你的主人图门汗吧?扯力克汗英明神武,不会受人控制。你们想要让土默特成为察哈尔的附庸,扯力克汗就是最大的障碍!自忠顺王到扯力克汗,他们都只会和察哈尔做盟友,不会做部下。图门汗一心想要统一草原诸部,一个软弱无能的土默特大汗,一个与明朝廷势同水火的土默特,才是他需要的。那么一心想要和大明交朋友的扯力克汗,只怕就是图门汗的眼中钉了。”
字字诛心。这些话实际没有什么证据,全是恶意揣测加阴谋论。但是这番话却正和当下草原的局势,几个血盟兄弟不禁想起之前长生的说辞,看他的目光里就多了几分疑虑。长生怒道:“范老爷,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只是说一个事实而已。昨天晚上,大板升城和扯力克汗的营地同时失火,显然不是意外,而是有人故意为之。这样做的人,目的非常简单。挑起草原的内讧,削弱土默特部落。同时让土默特和大明的和谈失败,彻底中断马市。这样做对土默特和大明都没有好处,那么谁会这么做,我想大家不妨猜一猜?”
范进微笑着,朝扯力克身边跪着的女奴招手,示意让她过来。长生刚想阻拦,三娘子道:“让她过去也没关系。这么多人看着,难道还怕有人弄鬼?”
女子被三娘子身边的多兰搀扶着,走到范进身边。范进以梅如玉安抚着她。
“你说出事实,我带你回大明。给你找个婆家,再给你一些土地,让你这辈子生活无忧。”
“按照草原的规矩……”
长生的话没说完,三娘子忽然打断他道:“按照我的规矩,让这个女人把话说完!土默特的人如何发落,轮不到山阳万户的人来干涉。”
女奴原本绝望的眼睛里,忽然有了些许光明,她看着范进问道:“你……你真的能让我回大明?我……可以不可以带我的家人一起走?我们不需要土地,只要能让我们放牧就可以。”
范进点头道:“我保证带你们回大明,而且让你们去江南。在那里你不需要放牧,只要随便做点什么,就不用挨饿。本官乃是朝廷命官,不会对一个女人撒谎。如果你不相信,钟金哈屯也是证人。不光是你,整个土默特部落的人,都会有好日子过。我会再运一批粮食来,保证没有牧民会挨饿,保证大家有饭吃,有衣服穿。大明希望和土默特做朋友,我也希望从你嘴里知道真相,把你知道的说出来,我会保护你和你的家人。”
少女猛地朝范进磕头,用蒙古话大声地祈祷祝福着范进。随后大声道:“昨天晚上,忽然响起了炸雷,随后着火。大汗说出去看看,就再也没有回来。我害怕……就穿了衣服跑掉,后来被人发现了捉回来。谁杀了大汗我也不知道,但是我听到大汗说过一句话。”
“说什么?”
“大汗说要杀了长生,砍下他的头做酒器!”
她这句话的声音很大,附近的人都听得清楚。长生面色一变,抬手一箭向女子射过去。可是薛五的弹弓并不比他的速度慢,一发弹丸如同流星撞在箭杆上,把箭撞向一边。三娘子也摘下弓对准了长生。“敢在我的面前杀人,你的胆子不小!”
“她……她在说谎!”长生怒道:“她被明朝人收买了!大汗的死和她有关!”
海寿这时冷冷说道:“她没说谎。大汗昨天确实吩咐我和桑格,要盯住长生酋长和他的部下。”
他的话分量远比女奴来得重,没人敢不拿他的话当回事。长生面色几变,一旁图日勒道:“这话我怎么不知道?”
桑格接话道:“因为大汗也让我们盯着你!图日勒兄弟,我记得你是部落里最好的射手。可不可以让我看看你的箭?”
这时扯力克队伍里,一名军官忽然指着图日勒道:“昨天晚上,他去看过那些酒!看过那些从明朝人手里夺来的酒!”
图日勒不知道为什么,众人都朝自己急火,青筋暴起,怒道:“你敢诬陷我!我杀了你!”
可是他的弓刚刚抽出,三娘子已经冷声道:“长生!你们察哈尔人和大明打了这么久的仗,肯定缴获过明朝的火器,比如万人敌!土默特的小伙子们,你们还在等什么!杀了察哈尔的狗和背信弃义的叛徒,给扯力克汗报仇!”
第五百九十七章 旭日(下)()
昨夜刚刚被马蹄践踏过的草地,再次遭到铁蹄摧残,烟尘荡起血肉横飞。钢刀斩入身躯,箭矢射穿胸膛。虎不食虎鹰不吃鹰,不过是一种美好的愿景。实际情形是,同族相残比起外人争斗,手段更为凶残。彼此战法相近,战技伯仲,决定胜负走向的,便是人数和士气。而这两样,恰恰是长生一方所欠缺的。
赤烈和察哥的部队并没有向长生提供援助,相反主动与他拉开了距离。图日勒部下虽然也有几百忠诚的士兵,可是在三娘子与另外两名血盟卫部下的夹击下,并没有太多意义。何况随着范进的吩咐,大明骑兵也加入了战团。
这些骑兵除了标营就是各位边关大将麾下家丁,装备精良冠绝边地。以大量边军的血肉供养少数家丁,在装备上自然不会糟糕。这些士兵装备战具精良,远在蒙古士兵之上。当他们发起冲锋时,图日勒与长生就注定了败亡的结局。
烟尘渐渐落下,战斗平息,草原上横七竖八满是尸体。这一幕本以为会在昨天晚上发生,没想到推迟到现在。但是比较起来,死的人已经远远低于预期数字。所有的尸体加起来还不到五百,外加几百名伤兵俘虏,即使都被处死,也不过是千人之数,在草原的汗位争夺中,这已经得算是和平交接的典范。
图日勒的双手被齐腕斩断,脖子上套着绳索,被海寿拉在马后。由于图日勒一直在喊冤枉,嘴里被人塞了一块木方,什么话都说不出来。草原上的审讯就是如此简单粗暴,只要认定有罪就可以惩罚,不需要听取被告的辩驳。长生被五花大绑按在地上,随同他来的两个百人队,除去少数俘虏外,其他人都已经被就地斩杀。
长生的嘴巴倒是没被堵上,不过他是个明白人,知道事情到了这一步,喊冤叫屈除了丢人并没有其他作用。人们已经认定了自己是凶手,不管说什么都没用。他只冷笑着说道:“钟金哈屯!我们都是黄金家族的子孙,你要为了外人杀我?背叛自己族人的首领,最终只会得到族人的唾弃。大明朝廷不会一直支持你,草原的风一去不回,只有石头万年不朽。图门汗会为我报仇,今天我所遭受的一切,将来都会报应在你们每个人身上!”
三娘子一声不吭,来到长生身后,将雪亮的大汗弯刀高高举起。范进皱眉道:“这件事可以找别人做……”
话音未落,刀锋闪动,血光溅起。长生的人头滚落在一边,死尸倒在地上。喷溅而出的鲜血落在三娘子头上、身上,她并不觉得有什么肮脏之处,反倒是很是得意的朝范进一笑:“自己能做的事,就不要麻烦别人。这是草原的规矩!”
她高高举起弯刀,看着周围的士兵。望着她的模样,所有人都有瞬间的迷惘,很快海寿最先明白过来,二话不说跪倒在地,大声道:“钟金哈屯!钟金哈屯!”
随后,桑格、赤烈、察哥等人,也如梦方醒一般从马上跳下来,跪倒在地大声喊着钟金哈屯的名字。一个个骑兵下马,向三娘子跪拜,高呼钟金哈屯之名。时间不长,扯力克的旧部以及辛爱的部下全都跪下来,参与到山呼的队伍之中。三娘子神情严肃地接受部下朝拜一语不发,日光照在她身上,俨然一尊染血的女武神,让薛五、梅如玉这两个身怀绝技的女子也都为之倾倒,如果不是在范进身边,说不定也要下意识地参与到跪拜呼名之中。
大昭寺新任主人,也就是昨天晚上带头揭发扯力克的学问僧,望着这一幕,轻轻摇头:“只死了这些人,就能够完成大业,这才是大慈悲大功德,看来这件事我做对了。”
战马在草原上奔驰,速度快得吓人。被绳子拖在后面的图日勒一开始也没命地奔跑,但是很快他的速度就跟不上马,人重重地摔倒在地。骑士并没有停下的意思,反倒加快了速度,图日勒的头脸在草地上摩擦前行,鲜血与皮肉很快就出现在草叶上。他的嘴里塞了木方子,想喊也喊不出来,只能发出阵阵痛苦地呜咽。
而在另一边,来自朵颜卫的俘虏成排地跪倒,每人身后都站着一个强壮的蒙古士兵,随着多兰晃动鞭子,每一声鞭响,就是一排人头落地。无头的死尸被扔到早就挖好的深坑里,头颅放到一边,准备按照范进的建议,筑起一座小型京观。
图日勒的部下与长生的随从不同,他们多了一个赦免的机会。只要他们愿意指出图日勒的罪行,就能生存下去,并且可以离开草原,到大明生活。否则,就要成为京观中的一分子。一些人咬牙坚持,表示自己没什么可说的,但是更多的人选择了屈服。他们争先恐后说着图日勒的罪行,从勾结长生到谋杀大汗,随后更有人指证图日勒给大汗戴绿帽子,与可敦私通。说不定他谋杀大汗,就是因为间情败露,扯力克汗的儿子还不知道是谁的血脉。
每一个做出指正的人,都获得了赦免。指正的罪行越严重,就越能得到优待。当有人声称,图日勒策划了谋杀辛爱,谋杀俺答时,范进就知道,这些话没有听下去的必要。带着薛五与梅如玉策马离开,返回大板升城。
看看左右无人,梅如玉低声道:“老爷,昨天晚上的火?”
“当然是我放的。那些酒桶里多一半都是半空的,下面全是火药。我说过要送一批火药给三娘子的,不能言而无信对吧?所以说长生这个家伙很聪明的,从爆炸声就猜到是我干的了。这件事其实我也是没办法,不用那些火药,我也没把握烧得那么干净。再说我也怕有人救火,把东西抢救出来,就都穿帮了。”
梅如玉道:“那老爷烧大板升城,就是为了给三娘子洗刷嫌疑?就像我过去开赌档一样,也会放水让别人赢,否则别人就会怀疑我使诈。”
“聪明!”
薛五道:“妾身不明白,昨天晚上让三娘子放开手脚杀就是了,何必搞这么一出?”
“如果昨天晚上三娘子放开手脚杀人,大家就都知道是她做的了,她的位子不会稳当。如果土默特内斗升级,察哈尔趁虚而入,图门汗说不定真的一统草原诸部落。这统合草原各部不一定是坏事,但是不能让图门汗做成,要做也是三娘子做才对。所以她不但要赢,还要赢得光棍,让人不会怀疑她。她可以杀人,但必须杀得光明正大,这样才有资格做草原的主人。”
梅如玉道:“老爷,那扯力克是怎么死的?”
范进摇头:“我怎么知道?真当我是神仙啊?计划定的越周密,就越有可能失败。一个小环节出现问题,整个计划就推动不下去的,不是妙计而是故弄玄虚。大方向给了,具体怎么走,还是要看下面的人操作。我都不知道扯力克住在哪里,怎么可能安排人杀他?所以他的死,有很多可能。也许真是图日勒干了他,毕竟他派人调查图日勒是事实,这帮人做事手脚毛躁,被图日勒听到风声先下手为强。又或者是长生本来想要栽赃给三娘子,没想到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再不就是三娘子有什么布置,是我都不知道的。当然,也有可能就是巧合。蒙古人打架不像我们,拿棍棒对着打,是真要放箭的。黑灯瞎火意外中了流矢,也不是没有可能。”
薛五皱眉道:“我倒是觉得三娘子安排了杀手的可能性最大。她在扯力克部落里肯定有自己的棋子,就像是大昭寺一样。今天说话的时候,有人故意迎合三娘子,关键时候鼓噪闹事,让事情变成现在那样。那两个血盟兄弟,说不定就是三娘子的人。”
梅如玉道:“这不可能。一看你就是不懂草原规矩。血盟卫与大汗同饮血酒,情同手足。大汗的战利品会和自己的兄弟分享,兄弟则要保护大汗的安全。如果大汗死了,他的血盟兄弟都会殉葬,他们不可能反水。”
“这种事也有特殊情况的。”范进笑道:“如果这次是长生赢了,图日勒肯定不用殉葬。如今那两个家伙,也不用殉葬了。他们未必是三娘子的人,但是从那个女奴身上,他们看到了希望。我可以保下那个女奴,就能保下他们不死。所以这种默契不一定是事先建立,而是根据情形做出的倒戈决定。再说我已经把情况介绍的很清楚了,大明只做散财童子,不干涉他们的内务。察哈尔就像个恶婆婆,什么都要管一下。他们又不是傻子,自然知道该和谁站在一起。”
范进话锋一转,“不过五儿说得也没错,三娘子肯定在扯力克身边有人,从昨天晚上开始,那些人就已经发挥了作用,计划才能进展的这么顺利。”
薛五道:“这个女人心机太重了。就算没有老爷,说不定她也会和扯力克翻脸火并,和她交往可要多几个心眼,免得被她算计了。”
范进笑道:“你多虑了。如果是个没脑子的女人,我就不会和她合作了。草原上的王,肯定需要谋略,否则不等着被人吞掉?她的表现我很满意,有资格做大明的藩属。”
梅如玉哼了一声,“是她在这的表现让老爷满意,还是在其他地方的表现让老爷满意啊?咱们大明朝有的是兵,非得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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