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父放心,这一点小侄已经考虑周详。我担保,直到范进人头落地那一刻,依旧会把咱家当成他最好的朋友,和最忠实的盟友看待。”
看着叔父语重心长叮嘱自己的样子,张四端就觉得好笑。稳重之下,隐藏的其实是怯懦。他脑海里忽然浮现出时下极为流行的三国演义中对袁绍的评论:凤毛鸡胆虎皮羊质。自己的叔父,或者说家族里大多数人,其实都是这副样子。表面上看起来很厉害,实际上只会一力降十会,离开家族的助力,或是遇到财势伯仲之间的对手,就没有太好的办法。指望她们是守不住家业的,只能靠自己在这里看好家,为大哥稳固后方。
他心里盘算着,迈步出了房门,一名老仆人已经快步走过来,他吩咐道:“去备车,让人喊小姐,我们去乡下探望一下范老爷。一别数日甚是想念,怎么也要见一面才行。再说,他一个外乡人人生地不熟,清丈土地这种事,没有本地人帮忙怎么得了?我们得去帮他一帮。”
张氏兄妹两辆马车加上随行的护卫亲随也有几十人,到达乡下时太阳已经快落山,远远的就能听到锣鼓声与鞭炮声,仿佛是在庆祝节日。于此边关不太平的时候,这种行为就更有些冒失。要知,土默特的游骑最近活动越来越猖獗,而一旦跨过边墙,大同很容易被兵锋波及,在这种地方搞庆祝……还是缺少历练啊,张四端如是想着。
又往前走了一段,却发现走不动了,人越来越多,道路已经被堵死,家丁前去报信,走得也很艰难。张家的名号在这种场合作用有限,大多数人不知道张家的威名,不大容易开路。好不容易挤过去,路又合上,让张四端有些担心,一会人回来该怎么办。
过了约莫一顿饭的工夫,忽然听到人群沸腾开来,有人叫道:“范青天!是范青天!大家快让开!不要挡范青天的路!”
张四端听到喧闹声,忍不住掀起车帘向外看,却见落日之下,人群一点点散开,直到让出一条宽敞通路,而在通路的尽头,范进与一个年轻美貌的女子并肩而行向这里走来,随着他向前走,身后的路一点点闭合,张四端心里却莫名联想到三国中另一个场景:关云长飞马刺颜良,河北大军波分浪裂,多半就是这般模样吧。
人来到近前见了礼,马车开始前进,有了范进开路,人群这次变得十分配合,马车就能通过。与范进同来的女子,正是梅如玉,她上了张家小姐的车,而范进则上了张四端的马车。
张氏坐在车里,身旁一个丫鬟陪着,见梅如玉进来张氏抽抽鼻子,忽然问道:“你受伤了?”
梅如玉点头道:“劳大小姐动问,受了点轻伤,不要紧。多亏老爷把他的护身宝甲借给我,否则伤得只怕更严重一些。一群鞑虏游骑越过边墙过来,祸害了一个村子。大老爷带着亲兵就追上去杀人,把这支游骑斩尽杀绝。我跟他们交手时挨了一下。”
她说到这个情景时,脸上非但没有惧色,反倒是有一种得意与兴奋。与范进一起出生入死的经历,如同官员履历中曾经御览,都是足以夸耀且显得与众不同的地方。能在街面打斗,生生为自己抢出一块地盘的女子,又哪会是怕受伤的。
“与鞑子交手?”
另一辆马车上,张四端听了范进的话,也有些惊讶,随即就开始责怪。“这简直是胡闹!你是什么身份?仗剑杀敌,白刃交接这种事,也是你该做的?此事若是让家兄知道,少不得要写封信好好骂你一顿才是。”
“所以才要叔父多多遮掩,不要告诉恩师。”范进赔着笑脸道:“实在是那些鞑子欺人太甚,居然跑到大同附近来打抢,村里被杀了十几个人,还有几个女人上吊,不给他们点教训,真当大明无人了。再说这些游骑其实数量有限,否则也瞒不过边军耳目。一共四十几个人而已,小侄身边的亲卫就有几百,又有鸟枪护身,对付他们不算困难。”
“连你自己都去杀人了,还说不难?今后不许如此了。你是读书人,杀人用的是笔,不是刀!”张四端看了他一眼,又指指外面:“这些人是?”
“附近乡村的,还有一些是城里的军户子弟,听说这件事,提了武器来当护卫的。那些军户子弟有些武艺,剩下的大多是本分的乡下人,也没操练过。遇到鞑子也没大用,但是因为我为他们除了对头,感激我的恩德,哪怕是送死,也要赶过来。如果没有小侄手刃鞑子这事,他们也未必来的这么踊跃。这样算起来,其实也值得。再说小侄杀那两个鞑子,都是被砍到半死的,我过去补刀而已,根本没有危险,就是做个样子。”
“原来如此……”张四端点着头,背后却是一阵发凉。民心已经到了这个地步?连那些温驯如羊的百姓,都已经肯为他效死了,这个人……绝对不能留!
心头转过杀意,脸上却满是关切,询问着范进是否受伤,又问起伤亡情况。说话之间,人已经到了住处门外。见已经支起几排锅灶,除了粮食之外,还有些猪、羊肢体随着开水浮上落下。
“其实有人提议把那些鞑子也吃掉的,但是我给他们讲了一下,吃死人是容易得病的,大家就放弃了。肉食虽然紧张,但还是可以搞得到,犯不上像野兽一样食人。”范进笑了笑,将吃人这件事说的就像是吃鸡鸭一样,只不过是考虑成本,看是否值得而已。
彼此落座,张四端道:“小妹在家里待不住,我带她来散心,没想到居然遇到这件事,我看还是得带她回去。”
“倒也不必急在当下。”说到张氏时,范进眼中闪过一线光芒,虽然恨短暂,但还是被张四端捕捉到了。他心头暗舒口气:总算你还有弱点,这就可以对付。否则拼着善后困难,也要在这里找人舍生一击把你干掉或是毒死,而不是还要等着蒙古人。
“眼下这么多人在,战斗力另说,起码安全没问题。再说大同城里肯定也能得到消息,半日光景,就会有一支抚标营赶过来,有了标营保护,就不怕游骑袭击。”
“如此叔父就放心了。现在带她回去,小丫头一定要不高兴,我不触他的霉头。”
两人闲谈几句,话题就落到那些粮食上。随着范进的挖掘扫荡,物资越发现越多,就像是冬天粮荒时节挖鼠洞一样,收获越来越大。那些秘密仓库不管选址多么隐蔽,物资运送总是需要人。这些承担运输任务的百姓,就是最好的向导。在他们的指引下,这些仓库一一被破获,范进手上掌握的粮食已经超过十二万石,哪怕是算上这几天款待这些百姓,他也有十万石以上的粮食可以拿来干扰粮食市场。
范进道:“这笔粮食的交易,小侄还没想好。边军自然是希望低价卖给他们,但是走账太麻烦了,我到现在都没想出合适的账目交易;再不然就是卖给商人,可是本地的粮商,外来的粮商,卖给谁也是问题……总之世道不好,生意难做,得找个靠得住的人,才能一起合作。”
张四端点头应和,并没有具体表态。范进由于白天亲手杀人,很有些兴奋,晚上颇是多喝了几杯,散席时已是二更。张四端显得有些不胜酒力,由仆人搀扶着回到卧室。可是人一进门,眸子立刻变得清澈,再没有醺醺然的醉态。落座之后先是喝了几口浓茶,随后吩咐着自己两个心腹仆人去探看情况。
过了约莫半个更次,一个仆人推门而入,低声道:“一道黑影去摸小姐的住处,看身形就是范进,我们要不要……”
“不必急在这一时,现在大势在他手里,一个捉不牢,我们自己都会很麻烦。暖雪是我们的人,等她发信号就好。”张四端吩咐了仆人,自己则拿过一面算盘,随意地拨拉着算盘珠,嘴里念叨着:“张家祖宗保佑,这回降住这个魔头。”
第五百七十章 脱钩()
范进居住的宅院,原本属于这个村子里居住的庄头,房屋结构坚固,尤其女眷的房门格外厚重,极难开启。是以饶是范进动作格外小心,加上那一身易筋经功夫,房门依旧还是发出令人微微牙酸的嘎吱声。
名为暖雪的丫鬟在黑暗中睁大了眼睛,但是身体一动未动,呼吸依旧均匀,除非近距离接触,谁也无法发现她已经醒来。她虽然年纪不大,却已经接受了近十年的武艺以及其他方面训练。除去自身的本领以外,最重要的还是脑子灵活。她知道自己需要什么时候醒,什么时候装睡。
按照计划,她需要装出一切都不知道的样子,直到张氏与范进到了剑及履至的地步,才会突然大喊有贼。现在她需要装睡,静静等待一切的发生。
可是很快她就感觉到一丝不对劲,因为男人的脚步并没有向里面走,而是来到自己的床铺之前,她连忙闭上眼睛,防范被人看出破绽。本以为范进是来查探自己是否睡熟了,然后就要去里面小姐的房间偷香。可是男子的脚步停在床头就不再移动,相反倒响起一阵奇怪的声音,像是……在脱衣服?
就在她心生警觉感觉情况不大对劲的时候,被子被人掀起,一个火热的身躯已经钻到了自己身边,不等她做出反应,一只大手已经堵住了她的嘴巴,男子则趴在她耳边低声道:别出声!乖乖顺了我,给你一锭金子打首饰,随即另一只手已经开始在她身上野蛮入侵。
他……居然不是偷小姐,而是来偷自己?
这个计划外的变数,让暖雪不知道该如何应付。她的武艺不错,就算是壮汉袭击她,她也可以轻松应对。但问题是由于上面并没有做过这方面的预案,而这个人身份又太尊贵,不是那些粗鄙军汉或是下人奴仆。以至于暖雪不知道现在自己是该拼命反抗,还是该顺从。继续装睡显然已经不可能,双手奋力地挣扎着,想要大喊大叫却被男人以极为暴力的方式封了口。
一阵短暂的挣扎后,几声衣服撕裂的声音已经响起,暖雪在未得到主人明确命令前提下,不敢暴露自己身怀武艺的事实,这就导致她的反抗缺乏力量。而且对上这位久经沙场的老手,她很快就被摆布得意乱情迷呼吸凌乱,手脚越来越没力气,乃至她还没想好到底该采取什么决断时,事态就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
她作为丫鬟对这种事其实早就又所准备,如果不是为了扮成个贴身丫鬟需要,可能她早就被某个张家的人收了房,或是送给某个客人。是以对于这种事的发生倒不至于痛不欲生,不管怎么说,这个男人都比那些老朽或是商贾要好。只是想不明白这男人怎么想的,放着那么美的小姐不动却来动自己。
小床发出阵阵嘎吱声,暖雪紧闭着眼睛被动承受,心思渐渐从任务都转到了这场生命的交缠之中,放松身心,随着男子的指挥行动。她训练的科目里虽然也有如何取悦男人,但是并没有真的实践过,而第一次就遇到这种老手,根本控制不住场面,完全被老司机带着飞。
时间一点点过去,范进并没有停止的意思,即使暖雪已经不堪再战,范进依旧抱着她的身体,显得十分沉迷。本以为他会在采撷自己之后,登堂入室吃掉里面的小姐。不想他却是始终在自己这边,暖雪心中疑惑之余又很有些欢喜,自幼作为谍子培养,缺乏感情经历的她,颇有一种得遇良人的欣喜。哪怕这个良人可能只是一场露水姻缘,他日自己必须用短剑刺入他的喉咙,至少在今晚,他放弃了小姐选择了自己,这就足够了。
这种小小的甜蜜一直持续到房门被人撞开,几盏灯笼照在她和范进的脸上便宣告终止。暖雪看到张四端那张先是愤怒后又变得疑惑的脸,再看向范进那似笑非笑的面容,才意识到自己可能成了双方斗法的道具。而且犯了一个大错误:始终没发信号,让二老爷等不及了。
从床上缓缓起身,慢条斯理地穿上衣服,范进动作从容,表情悠闲,回头看看暖雪,露出一个微笑:“我给你留了二十两蒜头金,就放在枕头下面,要紧收着别丢了。”随后朝张四端道:“叔父,我们是在这里谈,还是到外面去谈?”
张四端沉吟片刻,“到我房间吧。”
两人再次坐在对面,彼此的神色都有些尴尬。张四端在房间里掐算时间,两早就该完事了,丫鬟还没发出消息,以为是暖雪那边出现问题,不敢再等,带着人打上来,却发现自己中计了。范进虽然摸进了房间,但是没动小姐,而是偷了丫头,这性质就变得完全不同。
如果是和张家千金有私情,就是一桩极大把柄,足以让范进身败名裂。如果闹到张舜卿那,也可以让夫妻关系走向尽头。可是一个小丫鬟,这就什么都说明不了,就算让丫鬟出面去告状,也不可能动摇的了范进分毫。最多就是赔一笔银子解决的事,那二十两黄金就足够了。
再说范进本来就是有名的丰流才子,到时候他拿出几张字画诗文,说是送给暖雪的,两厢情愿,也有大批士林中人会相信。被定成什么性质难说的很,对他损害不大。最怀的结局就是先从官场上离开,等过几年随便找个人保举,还能起复。
张家如果这样做,得罪的就不是一个张居正,而是整个官场。以后再去张家做客,谁还敢接受张家的婢女招待?这种坏规矩的行为,是会遭到集体反制的,张四维这些年辛苦维持的好好先生形象加上经营的人脉,都会受到影响。
是以这件事虽然被逮到,但是范进毫无心里负担,反倒是让设局者变得被动。从阴影里兴奋地跳出来准备打闷棍,却发现十几支快枪对着自己,这种感觉自然不会舒服。张四端有一种被人识破的尴尬,也有一些恼羞成怒的愤懑。但是这种情绪除了以后用来惩罚暖雪之外,别的什么也做不了,这里毕竟是范进的地盘,而不是张家的主场。
房间里陷入沉默,范进自从落座就一言不发,张四端也不说话。直过了一盏茶的时间,张四端忽然哈哈大笑起来。寂静的夜晚,他的笑声显得很突兀,也很刺耳,在昏暗的烛火中,张四端的影子被缩窄拉长,随风幻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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