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有军功有勇力就横行霸道的,你们为什么要尊敬?你带几个人去知府衙门把那个百户提来,这个案子归我巡按衙门管了。再去把嫣红姑娘接到衙门里来,如果再有什么意外,就不用回来见我了。把人带来之后,再去找戚金领二十军棍!”
“谢老爷恩典!”
张铁臂忙不迭地磕头谢恩转身就跑,范进眼下的怒火几乎能烧掉整个按院衙门,能惩罚得这么轻巧简直是侥天之幸,哪里还敢多留。
梅如玉不解地看着范进问道:“那位嫣红姑娘……是老爷新认识得红颜知己?”
“连样子都记不住,也不能护她周全,我哪有资格自称人家的红颜知己。”范进摇摇头,“于红尘之中,大家只是过客,不过就是彼此多望了一眼,不想竟因此害了她一生。”
你害的何止是她的一生?梅如玉几乎要把这句话说出来,可是到了喉咙又咽了回去。回想两人之间的关系,范进并没对自己用强,只是酒后侵犯过金七姐。至少对自己而言,他称不上有明显过错,就连最后两人真的在一起,也是自己主动。薛文龙的态度没有证据证明与范进有关,再说到最后时刻,对方还是在询问自己心意。这种责难说不出口,也没有意义。
米已成炊。这一切都是老天爷注定的事,只能认命了。
“我不相信嫣红的遭遇是老天爷定好的事,就算真是如此,也是一道乱命。我不能把老天爷怎么样,但是我可以对付具体做这件事的人。可以让他们知道,不是自己有刀有战功,就可以为所欲为!”
“老爷准备怎么发落那位百户?”
“斩首!这已经是看在他有军功的份上格外优待,要不然的话,我会选择让他生不如死。”
梅如玉道:“边军骄悍难治,老爷也是知道的。何况眼下大敌当前,正是用人之时,边军平日受人欺负,这个时候却有胆量和人讨价还价。如果是那种在军中有威望的,还能聚集起人手闹事。老爷为了安抚三军,连自己遇刺的事都不详查,为了个乐户……值得么?我们的命贱,自己早就认了。乐户们平素吃穿用度比那些军汉好,又不用上战场,所以就会承担其他的苦楚,这大概就是老天爷的公平。我虽然和嫣红不认识,但是我想只要跟她说明白苦衷,她会理解老爷。”
范进将梅如玉从怀里拉起,盯着她的眼睛道:“听好了,我从不认为女人命贱,也不认为女人不上战场就活该被男人欺负。这绝不公平。我不管嫣红是什么出身,在我看来,她就是一个弱女子,受了不该受的欺负,这就是不公平。我就要还一个公平给她!如果连这点事都做不到,这个巡按还怎么做?”
过了大约一顿饭的功夫,戚金却从外面进来,满面焦急地对范进道:“那个百户毕守义带回来了,但是嫣红姑娘那边出了点问题。千户毕守忠手脚很快,带了人把嫣红姑娘抢回了家里,铁臂去带人,被毕守忠的人堵住,两下僵持不下。军汉越聚越多,末将不知……”
范进看看他,“令伯父南塘将军若是遇到此事,会怎么处置?”
“伯父如果看到……自然是军法从事。南军治军以法,虽至亲手足亦不能违抗军令……”
“大明朝的地分南北,难道军法也要分南北?总不能在南方是军法,到了北地就不是军法。蓟门也是北地,不一样用的南军军法?谈南北分野,有什么意义?”
戚金被说得脸微微一红,连忙道:“是末将糊涂了,我这就带人去把嫣红姑娘接出来。”
“你去点兵,我亲自带队,倒要看看谁敢拦我!”
梅如玉下意识地喊了一声:“不能去!”
范进看过来,她的粉面一红,自己也搞不清楚怎么会喊出这么一句话。难道……真的是开始变心了?还是自己做戏做得太久,有些分不清真假?只是不管怎么想,话都说出来了就只能继续下去,她大着胆子道:“老爷刚刚遇刺,刺客的同党还没抓住,那个小管事的口供也没问出来。这个时候应该深居简出,免得再中暗算……”
梅如玉原本是个泼辣外向的女子,否则也开不成赌档。从小生于军户人家,长大后又混迹江湖,自身的文化修养有限。大碗喝酒满口粗话,一言不合就挥拳相向才是她的行事风格,可是在范进面前,她的地位不对等,不敢露出本来面目,一直小心地学着那些书香门第女子说话。这种感觉其实谁都别扭,那些江湖女子即便嫁入豪门,也多半不幸的原因亦在于此。这时本来说的是好话,可是拿捏言语想着措辞,自己听来都觉得毫无诚意,更别说范进。
范进并没有发火或是露出不耐烦的神色,只朝她一笑,“别急,你想怎么说就怎么说,不用学着别人说话。你是不是想说,我一露面再被人砍一刀或是射一箭,这次没了宝甲护身,也许连性命都没了。”
梅如玉脸涨得通红,不住点头,却不再开口言语。她之前和薛文龙相处时,后者也是个读书人,在边军里也是有名的秀才。可是终归还是武人风范,所以交涉起来没有压力。范进举止言辞还是文官气度,让她总觉得隔了层什么,两人除了躺在一起之外缺乏交流沟通,这时被范进看破心事,她心里不知是该称赞对方厉害,还是该骂对方狡猾。
“你陪我一起去就好了。我知道你有武艺,在军中也有点鸣岐,跟着我一起去,正好借你的名头一用。”
梅如玉想也不想地答应道:“好啊!给我找把刀,跟人干架得有家伙。”说完之后才意识到,自己一不留神居然原形毕露。再者说来,自己本来是被他霸占的,就算对他甜言蜜语也是迫于无奈装出来的才对,怎么现在居然关心起他的死活,听到陪他出去居然那么欢喜?这岂不是说连心都被他夺去了?
不对……这样可不成……
既为自己的言行羞愧,又担心自己假戏真做变心,梅如玉只觉得两颊火烫耳畔生风,头上仿佛挨了一记重锤,整个人晕晕的,被范进拉着手走向门外。路过薛文龙的院落时,那位已经被张舜卿给了名字做聘婷的宗室女子,正在院落里晾着衣服,薛文龙与萧长策则在一边对练拳脚,闹得尘土飞扬。
如果不是人依旧被限制着行动,这个场景就像是一户普通的军户人家在过日子。梅如玉的身影从院落前经过,薛文龙看到她的侧影不由一呆,张口想要说什么,却又看见与她十指紧扣的范进,这句话就又闷了回去。一时不察,脸上反倒被萧长策砸了一拳,身子踉跄着后退。朱聘婷尖叫了一声,梅如玉却连因为精神恍惚根本没听到这里的动静,下意识随着范进出门,直到上了坐骑才略略回过神,心内思忖着:自己这只是演戏……为了斗赢薛五而已。自己不会变心。
毕守忠的住处位于城西,这些军户人家毗邻而居,一卫袍泽的房屋离得都不远。是以毕守忠一声吆喝,就能喊出不少人。一些人穿着战袄,还有些男子打着赤膊,手上提着棍棒叫骂着堵塞了去路,把张铁臂和他的人都堵在了毕家院落里。
张铁臂额头上满是汗珠,大瞪的双眼内布满血丝,直盯着为首的毕守忠道:“你最好想明白,这是在和谁作对。屋里的女人再不送医就要死了,出了人命你承担的起么?”他原本以为带嫣红回巡按衙门并不难办,所以只带了几个范家护卫以及一个女卫,毕守忠这边却足有百十人,众寡悬殊,硬冲肯定出不去。只能靠巡按的威名震慑,让对方不敢放手冲阵。
毕守忠四十几岁,满脸横肉搭配上络腮胡,看上去像个山贼。他的衣服敞开,露出身上大小十余处伤疤。
“看,这里是被鞑虏的箭射的、这里是被他们的弯刀劈的、这一枪差点送我见阎王,但是不冤,这是替吴军门挨的!大同这地方每年都会死很多人,死一个娘们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她是我家的人,是死是活跟外人没关系!你们可以走,但是这个女人谁也别想带走!”
“这是巡按老爷的命令,你敢抗令?”
“老子只认军令,不认什么鸟巡按!再说这是我自家的事,相公打老婆天经地义,天王老子也管不到!”
“你是在找死!不管谁给你撑腰,敢惹巡按老爷,你都死定了。”
“老子当了边军,就没怕过死,你用死来吓唬谁?给我撑腰的,是同吃一锅饭,一起扛枪杀敌的弟兄,有本事就把我们都杀了,巡按老爷自己去守城!”
张铁臂的口舌也算灵便,可是遇到毕守忠这种一根筋,嘴巴上的本事再强,作用也很有限。就在此时,一阵銮铃声急,随后就有人大喊道:“按院老爷到了,众人闪避了!”
这支队伍来的飞快,时间不长,就已经来到这些人身后。那些闹事的人见马头冲的飞快,连忙左右分散开,躲避马队。毕守忠转过身来,只听有人高声喊道:“毕守忠!谁是毕守忠!”
毕守忠道:“老子就是毕守忠,做什么?”
队伍前端,那位盔甲鲜亮的年轻军官看看毕守忠,随后朝身后挥手道:“将毕守忠拿下,斩首!”
第五百五十六章 替天行道()
黑压压的人群跪在地上,棍棒随手丢弃在一边,远方传来女人的哭声。这一带是军户的生活区,他们的家眷也都在此。这些女人平日也和梅如玉差不多,虽然是女流,但都是能和丈夫对打的强悍人物,并非弱不禁风的弱质。原本她们中一些人是要负责对付女卫的,反正女人打女人怎么都好,只是后来毕守忠考虑到女卫不知道和范进身边的人是否有亲密关系没敢动手,是以才没参与。
看着自己的男人或是亲人跪倒在地,身后已经站好了执行者,稍远一些的位置又陆续有全副武装的士兵赶来,这些感觉到大难临头的女子想要为自己的家人求情却无法靠近,只有靠眼泪这种武器发动攻击。
戚金的人比这些军户多,而且战斗力也不在一个层次伤。大多数军户其实并没有对抗官兵的勇气,至少现在没有。不久之前刚发了犒赏银子,士兵这段时间的生活还过得去,没人想着造反。如果发酵时间够长,或许会有更多的士兵介入,只是范进处置的很快,很多人还没有想好该站在哪边就看到大队人马开过来,自然就不会再有选择的念头,这场骚乱也就得以平息。
范进的马从这些人身边冲过时,几乎没有丝毫停顿,直到张铁臂面前才勒住缰绳。下马的范进看了一眼张铁臂,只问了一下毕家位置,随后大步流星地走进去,不多时就听到毕家院落里响起个老妇人的叫声:“这是我毕家的媳妇,谁也不能带走。我毕家只有两个男丁,还没有孙儿……”
毕守忠大叫了一声“娘!”一个虎跳蹿起来,但随即就被戚金一掌砸中后颈,又倒在地上。梅如玉这时也下了马,却不知道自己该干些什么。她在街头厮混有着丰富的打野架经验,可是这种正规场合还是第一次见。盔甲鲜明阵势森严,没有金鼓之声一样杀气弥漫,她的心情忐忑,连走路都有些发飘,之前想要充当保镖,现在看却纯粹成了累赘。
她不知道范进去做什么,就像不知道他们来的目的一样。从小到大,类似的事看得多了,在大同这种地方一个乐户的死活,除去自己的鸨妈以外也没谁在乎。只要毕家赔偿一笔钱,嫣红的人命都可以买断,何况其他。在这里男子的生命都如同草芥,女子的生命就更没人在意,或许在某些人看来,女子不上战场就成了原罪,应该被如此对待。
边关上督抚、总兵换了不少,优劣都有。出色的人想着改善边军待遇,平庸之辈只想着维持现状或是从中牟利,但是从没有人关心过这里女子的生死问题。在这里,女子不是人。
直到身穿官袍的范进将一个女子打横抱在怀里,从毕家院落里走出时,梅如玉才发觉自己这次没有白来。或许自己可以亲眼见证一些改变,一些关于大同,更是关于本地女子的改变。
女卫拉着一个中年妇人跟在后面。这妇人也颇为健硕但是不敌女卫手段,被拖死狗一样拖出来。在他们身后,是个白发苍苍的老妇人和另一个女人在追,只是畏惧于范进等人的官威,不敢追得太紧。
阳光落在范进脸上以及官袍上,可以看到上面沾的鲜血,包括范进的手上也都是血渍。此时看来,这种血渍非但不显狼狈,反倒更增加几分威风。
梅如玉此时也看清了范进怀中的女子。原本是个高高大大的北地胭脂,可此时看来却觉得人那么单薄瘦弱。两只手齐腕而断断口血肉模糊,脸上也满是血迹。即使用了一方手帕挡着,也没有多少作用。人的神智已经昏迷,发出一些意义不明的声音,没人明白她在说些什么。
这些人早已经见惯生死,心如铁石。可此时看到这样模样的嫣红,一些男人的头还是不由自主地向下低,不敢再看这个伤员。梅如玉下意识地走过来,范进将人递到梅如玉怀中吩咐道:“尽快送回按院衙门,用最好的药,我要她活着。”
“明白!”梅如玉答应的无比干脆,足尖点地腾身而起,人稳稳落在马背上,怀抱一人手不提缰,全靠两条长腿控制坐骑,马匹掉头,向着察院方向跑去。一路上浑浑噩噩的梅如玉,此时灵台却是一片明朗。虽然是受范进指派做事,心中却无半点不悦,反倒是想着:一定要把这事做成……
那中年妇人这时已经被拖上来,范进看看她,冷声道:“你就是毕守信的老婆?”
“是……民妇是毕守信的老婆。那女人不是我弄伤的,真的不是,天地良心啊!”女子杀猪似地嚎叫着。
范进道:“我当然知道不是你做的。不过是你的男人做的,而你的大伯提出的解决方案,就是赔偿一笔银子,然后让你丈夫娶她做小老婆,毕守忠我说的没错吧?”
毕守忠人被紧紧按住,但是依旧表现得很不配合,剧烈挣扎,大吼道:“我兄弟身上有十一处伤疤,都是为守大同留下的。嫣红有什么?她为大同城可出过一分力?我兄弟就算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