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湘兰朝她瞪了一眼:“仔细我撕烂你的嘴!胡说八道!给我仔细着些,别让那边听到消息。”
“干娘放心,妹夫真要来,我替干娘陪他也行。可惜妹夫眼里只有干娘,我们着些女人就算脱光了,他也不肯动,要不然啊,我早就对这个妹夫下手了。做个掌印夫人可比陪那糟老头子强多了。”
王穉登今年四十出头,其实还真算不上糟老头子,但是因为生计蹉跎,早早的就白了头发,背也有些驼。伎女惯会以貌取人,又有范进那个标杆在那,两下对比,也就越发显得王穉登不堪。望着这个男人,马湘兰得心也是一阵恍惚,这目光浑浊邋遢狼狈的男人,真的就是当初那个风流倜傥才华横溢的美男子?不过看他衣服鲜亮的样子,估计最近又发了财,不像是来告帮的。百谷是有钱就用的潇洒性子,存不住钱财,那些金子还是等他再闹穷的时候再说。
她快步走上前,飘身一礼,“王郎,你来了怎么不进来,在这里看些什么呢?”
王穉登哈哈笑道:“四娘,我在看你这幽兰居啊。本以为你这性子,怎么也做不来酒楼,不想如今在苏州都能听到你幽兰居的名字,可见你的本事,不管做哪一行都是魁首。江陵相公也在这里吃过酒?那桌子是哪一张,回头我也要在那里吃几杯才行。”
“桌子家什当天就带走了,哪还剩的下?倒是那天张江陵吃的酒菜我都记得,回头吩咐厨房给你原样做一份,来,我们有话到房里说,别在这站着。”
此时正是下午,酒楼里没有客人格外清静,王穉登边走边看,不住点头道:“湘兰,这大爿产业都是你打下来的?倒是看不出,四娘在商道上还有此长才。回头我要带几位大员外过来,给你投些本钱,包你大展拳脚,发一笔横财!”
“我哪会赚什么钱啊,无非是给姐妹们找口饭吃罢了,你可千万别夸我。光是这酒楼就够我忙的,千万别让我再干别的了,没这么大本事。”
两人如同一对多年夫妻一样,坐在一起拉着家常说着闲话,马湘兰的心也渐渐安定下来。或许是自己想多了,百谷不是听到风声,也不是来告帮,只是想自己了,来看看自己。就像当初他的家境尚好,到秦淮河上与自己相见的情景一样。她的心里半是甜蜜半是惭愧,看着床榻,想着自己在这里把心给了另一个男人的情景,就觉得自己像是被捉间在床。
“四娘……你年纪也不小了,想没想过安定下来?我的情形你知道,把你接到长州办不到,不过要是在这里办个人家,也不是不行。有一位大员外愿意帮我,给我一笔钱,在江宁开个古玩铺子。每年赔了算他的,赚了算我的。若是如此,我们在这里便可以像夫妻一样过活,我的娘子也不在了,那个妾室蠢的像牛,若是能和你在江宁过后半辈子,我就没有什么遗憾了。”
马湘兰的愣了一下,仿佛挨了一记闷棍,好一阵子没反应过来他说什么。过了半晌才问道:“王郎……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要和你在江宁过日子,你愿意不愿意啊?”
马湘兰万没想到,王穉登这次来,居然是要和自己过日子的。如果是在一年他的这个要求,自己会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可是如今,听到这个消息的她并没有想象中的狂喜雀跃,甚至连幸福感都没有,反倒是心提到了嗓子眼,眼前出现的不是两人婚后的美好生活,而是一个男人愤怒的脸……退思,他会答应么。
看着王穉登那未老先衰的样子,再对比一下范进的相貌,乃至于两人的前途,不问可知二者谁优谁劣。可是想想那位相府千金,再想想薛五、郑婵、宋氏……那些女人如同走马灯似的在眼前乱晃,低头看看这件鲜艳的比甲,以及里面那件两人初见时自己穿的大袖衫。这件衣服自己一直珍藏着,乃至幽兰大火时,也带了出来,就像头上手上的旧首饰一样,都是自己最珍贵的财富。
衣不如新人不如故,总归还是故人靠得住,退思……对不起,下辈子我嫁给你,这辈子让我辜负你一次,我不能对不起百谷,他太可怜了。
她的手紧紧抓着衣服下摆,点头道:“愿意!我当然愿意!也不需要谁给你开铺子,哪里有员外那么好心?这条件一听,就是个陷阱,不能上当。我还有些积蓄,也可以出去表演,我们节省一些,怎么也能活下半辈子。这酒楼我只是替人经营,如果和你过日子,就得让出去。给我半个月时间交代账目,然后我们就可以找个房子过日子。”
王穉登愣了一下,“这……这也不必这么急。四娘,我的情形你知道,就算想出来也没那么容易。家里总得留一笔钱,否则他们没法过日子。我这几年生意不好做,家境大不如前,银子拿不出来。这次来江宁的盘缠,都是一位大员外送的。那位大员外答应给我开店,自然也有要求,有一件事要我帮忙。而我能找的人,就只有你。”
马湘兰的心头一凉,一种不祥的预感浮上心头。
王穉登展开折扇滔滔不绝说了起来,马湘兰的笑容渐渐僵硬,目光变得呆滞,人如同落入水中,冰冷的河水一点点超过她的口鼻,直到没顶……
过了许久,房间里才响起马湘兰颤抖的声音,
“你说……你让我请范知县来,再……陪他一个晚上?”
“是啊,宋员外这次肯对我这么好,就是求这一件事,只要能让范退思把沈家人交回扬州,两下交个朋友就好了。四娘与范进的交情,我也是听说了,这酒楼就是他帮你开的。有这么好的关系,为什么不用呢?只要这事做成,咱们就可以搭上宋员外这条线。有东南宋财神关照,后半辈子就不用愁,咱们两人也可以过好日子了。”
第四百八十二章 王穉登的美人计(中)()
王穉登自身是东南名士,能言善辩才情出色,不管是话术还是对于自身知名度,对于说服别人都有很大帮助。尤其在苏州东南一带,又经常做这种掮客生意,算是个半职业者,如果把他放到春秋战国年代,即使比不上苏秦、张仪,也是那种可以靠一张嘴游走各国,受上大夫礼遇的那种人物。他和马湘兰是十几年交情,自认把这个女人吃得死死的,对于说服她比较有把握,滔滔不绝舌灿莲花,许诺着美好的前景以及这次的好处,自认是可以说服这个女人的。为了增加说服力,他又从身上拿了个首饰匣子出来,将里面几样时新首饰拿出,要为马湘兰亲手戴上。
“湘兰,你看看你头上戴的首饰,怎么匹配你的身份?这是那些乡下妇人才肯戴的东西,在城里人家会笑你的。还有这衣服,都成了什么样子?一会要见范大老爷,不打扮一下是不行的。我知道你的底子好,可是人要衣装,佛要金装么,再好看的女人也得打扮打扮才行。你看看,这些首饰多漂亮?全是宋员外送你的,等做完这件事,这些首饰就都是你的了。我跟你说,这些首饰可是很值钱的,宋员外眼睛都不眨,说送就送了何等大方?这样的大员外我们不结交,又去结交谁呢?其实你也是的,以你如今的身家,吃好穿好也不为难,对自己不能太节省,那些旧东西该扔就扔掉吧。”
马湘兰人木在那,就像被雷忽然劈了一记似的一动不动,直到王穉登的手放到她头上,她才忽然反应过来什么,猛地一推王穉登的前胸。
她这下用力甚大,王穉登猝不及防被推了个趔趄,不明所以地看着对面妇人。马湘兰的美眸含泪,粉面如霜。方才的喜色一扫而光,声音哽咽道:“我我答应你。你好生待着,我这就派人去请范大老爷来,帮你跟他谈!至于这首饰我自己来。我只是一个身份下贱的昌伎,不敢劳王公子金身大驾。”
王穉登愣了愣,连忙赔笑道:“四娘生气了?这这是从何说起啊。我这也没有恶意,只是一桩生意而已。就像你过去在秦淮河上斩瘟生一样,莫非你和范进这里是想做个长局?这没什么必要,他是江陵门婿,在上元的日子不会太长,这长局是做不来的。再说他虽然是官,可是要说到钱财,却不能和宋员外相比。只要结交上宋员外,什么长局短局都不必做了。前两年宋员外从清楼接两个女子回家,光是给的头面就是”
“不必说了!”马湘兰打断了王穉登的话,抬起衣袖擦去脸上泪水,“既然宋员外这么重要,又是第一次请你出头办事,你就不能出什么纰漏。事不宜迟,我这就派人去请范大老爷,你也先出去一下,我要换衣服。”
“四娘能想通,那就最好不过了。你等一下,我去喊个丫头进来帮你。”
“不必!我自己可以做到。”
是啊,自己可以做到。不管是换衣服也好,还是生活也好,自己都可以做得到,不需要依靠男人。当日清楼之中送往迎来的女子很多,能混出头的,都是自己能独立生存的。那些必须依靠个男人才能维持生存的女人,运气好的可以啊嫁到别人家做妾,运气差的这辈子也出不了头。
马湘兰自己也承认,自己不是什么圣洁无暇的仙女,在清楼里打滚,人又干净到哪里去。捉瘟生斩肥羊的事,也全都做过。否则也积攒不下那么一笔丰厚身家自赎自身。可是她可以对天发誓,自己对王穉登一片真心,拿他当相公看待,在他面前,她是他的妾室、丫鬟,奴婢但唯独不是伎女。
她可以容忍他穷,也可以容忍他的挥霍无度,乃至于在某些方面不能令她满意她也不在乎。只要彼此有情,这些都不是问题。当初为了王穉登的前程,她也可以倒贴身子,去为心上人谋一个机会。但那都是她自己愿意的,而不是王穉登的安排。自己的身体自己可以做主,但不能沦落为他的筹码。她可以容忍一切,就是不能容忍王穉登拿她当伎女看。
如果这次的交易对王穉登很重要,对自己说明的话,自己也会尽力去帮他,哪怕用些手段也没关系。可是他堂而皇之的把这一切说出来,又让自己去捉瘟生,说到底还是拿自己当伎女看,而不是妻妾。所谓两人过好日子的话,也必然是糊弄自己的谎话。过去他也跟自己说过几次类似的谎言,自己不是看不出来,只是不忍心揭穿他,也理解他的难处。
但是此时此刻的马湘兰终于受够了!
既然你要我做伎女,我就做一个伎女给你看看!这是你自己选的。
用心插上的步摇被随手扯下,既然他都已经不在意,自己又何必再当宝贝珍惜。正如他所说,旧的东西,该扔就扔了吧。
眼泪不争气地流下来,被她随手擦干净。那件原本被当作宝贝的褪色大袖衫,年深日久衣料早已经糟烂不堪,脱的时候力气大了些,一声裂帛之声,衣服上便是一个大口子。
马湘兰看了破损处一眼,心中却异常平静,这衣服果然已经老旧的过分,不堪再穿。亏自己还当宝贝似的还是王穉登看得通透,之前是自己迷糊了。望着镜子里,自己那依旧傲人的身材,回想着王穉登对自己的安排,佳人一声长叹。少女相思十年恩情,尽付这一叹之间。
就这么赤着身子,穿着小衣,打开了衣柜,里面满是鲜亮照人的上好衣衫,用料固然华贵,最可贵的却是这些衣服出自范进设计。放眼上元,也只有与他有肌肤之亲的女子可以穿到。
从中选了一件大红袄穿在身上,上面满是金线,颜色扎眼以极。马湘兰最早是不愿意穿的,觉得太过扎眼,现在她却是希望越扎眼越好。对着镜子将范进赠送的名贵首饰一件件插上,宋国富送的那些根本不屑一顾。东南财神又如何?自己名声冠于东南时,连勋贵大臣都见过,宋国富又算个什么东西?
昔日花魁自有手段,虽然在当下的标准看,马湘兰的年纪已经过了气。但是在她巧手梳妆之下,镜中美人依旧光彩照人,足以傲视群芳。,望着镜中那美艳的佳人,马湘兰忽然朝着镜中自己露出一丝迷人微笑,轻声道:“小冤家,他拿我当伎女,你又怎么看我呢?如果你也这样看我,我就再开一座幽兰馆又怎么样呢?”
纤纤素指蘸着胭脂,在雪白的薛涛笺上留下一行娟秀字迹:“你若无心我便休。”
洁白脚踝上套上了那对赤金打造的脚环,上坠金铃铛,走动起来叮当作响。一步天堂,一步地狱,不知何处是归途。曾经名动秦淮艳冠群芳的秦淮花魁马湘兰,于今日归来!
范进与沈三过来时,酒席已经准备好了。王穉登是吴门才子,诗文书法都是当世第一流的人物,在文坛素有名望。论年纪更是远比范进为大,从这个角度看范进在他面前是要讲些礼数的。
可问题在于,大明朝的士林不是那么个算法,科甲大于年龄,王穉登功名上远不及范进,因此见面之后反倒是他要主动过来行礼,称范进为老先生,而范进只大剌剌地一挥手,说一声免礼,就算是彼此打过招呼。
王穉登本就是交际场上的人,对于这种礼节并不以为忤,只是把眼睛紧盯着范进身旁的沈三,将后者看得有些心虚,目光游移地向旁边看,脸色也微微有些发红。毕竟只是个幕僚,在这种情况下不知该如何对待。范进也感觉到王穉登的注意力在沈三身上,于是也将自己的目光看向王百谷,只是比起方才,现在的目光如同利刃,多了几许锋芒,几可伤人。
正在这当口,一阵香风浮动,艳光四射的马湘兰抢步上前,拉住范进的胳膊道:“退思,有话到房里去说,在这里站着算怎么一回事。沈三你就不必进去了,找金宝她们招呼你。想吃什么吃什么,挂我的账上。”
如同女主人一般招呼安排,把一切调度得井井有条,让所有人都如沐春风。这是秦淮花魁常见手段本不足奇,王穉登也见识过多次,不过以往马湘兰都是坐在他身边,帮他照应着朋友或是一班大贵人。今天她却是坐在范进身边,拿自己当客人应酬,这种身份上微妙的变化让王穉登隐约感觉有一丝不对头。
其实方才马湘兰的状态他是感觉到的,但是没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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