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做吏员很辛苦。可是比起外面那些农人,你们终究是要幸福多了。起码不需要自己去耕地,不需要弄得浑身是泥!你们嫌收入少,本官来想办法。让你们全家有饭吃,保证比衙役吃的更好,他们一个月吃四次肉,你们一个月吃十次肉,这难道还不够好?每一个吏员都能送一个子弟到县学读书,这难道还不够?本官不是海笔架,不要求你们个个穿补丁衣服,顿顿青菜豆腐。大家想要活的好一些,本官支持,有些事不该我看见,我也懂得闭眼。但是你们现在做的事,让我闭不上眼!若是这次我再把眼睛闭上,就不用睁开了!”
几个吏员头上的汗出个不停,户房的苏管年道:“堂尊,卑职知道错了。是卑职一时糊涂,贪图常例……但是这常例非因卑职而设,而是故老相传。再者若是不给他们一些面子,允许他们减免课税,这乡下也是交不出足额钱粮的。望大老爷慈悲为怀,也体谅下役的难处。”
“不用跟我打马虎眼。常例的事本官知道,我说过我不是海笔架,也没打算破坏这里的老规矩。该有的常例可以有,但前提是不能过分。做这差事很辛苦,百姓不容易,你们也不容易。在朝廷的税粮和百姓的实际承受能力之间找出一个彼此平衡的点,是一件非常废力气的事。你们做了废力气的事,赚一些犒赏,我可以容忍。但是为了这些钱,就肆无忌惮,那便是自寻死路。再说,你们拿了钱之后又做了些什么,难道当本官不知道么?吕化然!”
他喊了户房另一名管年的名字,后者打了个激灵,连忙上前施礼。范进冷哼道:“道德乡孤老蔡四,年五十有三,二子早丧,孑然一身。他只有五亩薄田勉强糊口,可是在帐簿上,他的名下却足足有一百三十亩田。这些田的赋役都压在他身上,让这老人几次差点走投无路自尽。这个时候你们的宽免在哪?你们的慈悲又在哪?”
吕化然被问得脸一红一白,只好跪倒在地道:“下役差事办的不好,没能访查清楚,被几个刁民骗了!”
“这骗子是在村里那小酒店的粉头床上骗的你?你们别以为自己在锦衣卫有关系,本官查的事情就可以遮掩住。你们的关系只能通风报信,却不能阻碍调查。本官想要查的事,已经查得一清二楚。尔等所作所为,皆在本官掌握之中,还想顽抗?难道非要见了棺材才肯掉泪么?”
户房经承秦卷忽然上前一步,撩袍跪倒在地道:“大老爷不必说了。您想必已经知道了一切,下役再说什么也是徒劳。不错,我们没什么可说的。在场每个人,包括下役在内,都喜欢钱,喜欢女人。江宁这地方一个吏员,每年怎么也要进个几百两银子才像话。做户房的,若是拿不回五百两,媳妇是要骂娘的。以往这么多年,都是这么过来的。可是这回大老爷要认真,下役们就只好自认倒霉,任凭大老爷发落。”
“说的好,够光棍!”范进点点头,朝其他六人道:“你们先出去,秦经承你留下。你是户房经承,知道的事情最多,本官有话要问。”
其他几人退出去,范进将秦卷叫起来,让到座位上,冷着脸道:“你似乎比他们聪明一些。本官就是喜欢和聪明人打交道,如果你的表现可以让我满意,或许你就不用死!本官不是吓唬你,按大明律,你拿的钱够剥皮几十次。你虽然胖了些,但也没那么多皮可剥。前任知县赖仰山就是因为你们拖欠税粮从中克扣,导致他完不了课,最后走了绝路。本官为同僚报仇,办了你们也是天经地义。”
秦卷道:“太爷若是想办下役,就不会把我们叫到村子里,而是回到县里在公堂上办。让我们到道德乡来,就是给下役一条生路。这一点,下役早就想明白了。下役在城里几家当铺、绸缎庄,总共存了三千多两银子,家里存银还有二百两。这是全部的家当。下役虽然能赚钱,但是也能花钱,老婆生了五个儿子给我,都是要花钱的。几个儿媳妇样子虽然过的去,但不能和马湘兰以及她手下那些姑娘相比,相比太爷是看不上的。我又生不出女儿,这条路也走不通。想来想去,太爷要的,多半就是我们的那本传家宝吧?”
范进看看他,“你比我想象得还要聪明些。那接下来请你告诉我,你这个聪明人打算怎么做?是守着那本帐等死,还是把它交出来?”
“太爷,您应该知道,交了帐,下役就什么都不是。未来下役的子孙再想吃这碗饭,就吃不舒服了。”
“你不交这本帐,也什么都不是。无非就是个时间成本问题,我这么一个乡一个乡的查过去,你们手里的帐还有用么?”
“不可能的。那样太费时间精力,而大老爷到江宁是来镀金的,不会待这么久。怎么可能因为检地查丁,就浪费那么久的时间。再说,张江陵回乡葬父,再回京办差,不会等那么久才来江宁。在张江陵来之前想搞清楚十八乡的田产、丁口,您只能靠我们手上的那些帐簿。”
范进冷哼一声,“你这个聪明人有些让我讨厌了。你猜猜看,如果我们谈不成,我会怎么做?”
“大老爷会把下役让到旁边的屋子好吃好喝的款待,对其他人说我没事了。因为我交了帐簿,所以得到了赦免。外面那些笨蛋分不清您是真话还是诈他们,最后就会把自己手上的帐交上去。这样有了六本,我手上那本有没有,也无关大局。”
“很棒。你还忽略了一点,你手上帐簿是否真实也是问题。本官清查的田亩人口,是亲自检地。至于人口,也是亲自去查验,比你们那帐要准的多。”
秦卷摇头道:“不可能。我们一个人只管自己一个区,为了让这些泥腿子低头,我们得搞清楚他们到底有多少地,多少人。如果自己都搞不清数字,他们又怎么会听我们摆布?所以我们的田地数字未必准,但是丁口数是最准的。至于田地数,我们也有自己的渠道一点点查,固然与丈量的不同,但大体差距不会太大,以我们手上的帐簿,足以让江陵相公满意。”
范进道:“那你是交,还是不交?”
“交!不但我交,我还会让那些笨蛋也交,所求的只有一件事。”
“说!”
“万年坊有家福记糕饼店,那老板娘是我的相好。她给我生了个儿子,这孩子可怜,注定继承不到我的家业。下役可以死,我的家也活该被抄,只求大老爷高抬贵手,关照一下那母子两个,当初那女人不肯从我,是被我强占的。我欠她们母子二人,到了现在该给她们一个交代。”
范进冷笑道:“你就不怕本官言而无信?”
“对付下役这种小人,太爷又何必言而无信?下役还没这个资格。”
“算你聪明。这样吧,你交出七成家产,就算是这些年你中饱私囊的惩处,本官会将其中的两成交给那对母子,再送那孩子进县学读书。你其他几个儿子,去做点小生意,我让人关照他们。至于你……”
秦卷行个礼道:“太爷对下役恩重如山,下役不会再有非分之求。只求在死前,能吃一顿天福楼的粉蒸肉。那里的厨师是扬州来的,味道最地道。”
“我保证你每天都有狮子头吃,也有东阳酒喝。”
秦卷复又朝范进行个礼,“如此便多谢范大老爷厚恩了。其他几个笨蛋的脑子没有我灵光,但是向来听我的话。我来劝他们交出底帐,只求大老爷开恩,留下他们几颗脑袋。眼下是太平盛世,砍几颗人头意思一下就完了。若是一次杀了七个粮官,只怕于新法也不是个吉兆。”
第四百二十八章 女记室()
六房经制吏能够钳制上官,自然都有自己的本事在。若是什么本领都不掌握,也只能当个受气吏员,于主官既无用处,也无威胁。于户房而言,最要紧的就是一县的钱粮征收,尤其是上县,钱粮更是重中之重。能在县衙门里站住脚立足的,手上大多都一本底帐。
县衙门使用的白册、鱼鳞册,因为久不更新,有近于无,实际起不到什么作用。能较为真实反映一县人口、田地的,则是这些吏员手上的帐本。在这种帐本上,不但记录着其所管区域内的土地以及大概人口,还会对士绅人家进行记录。每个乡绅大概占了多少便宜,诡寄了多少土地,养了多少家仆,乃至其有什么关系,能从其身上大概搜罗出多少便宜都会进行记载。
这种帐本父传子子传孙,概不外传,只作为家族立身的凭仗使用。想要他们把这个交出来,自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秦卷不愧是几人中的头马,一番唇舌之下,其他几人果然被说服,愿意交出帐簿和大半家产赎命。
一如秦卷所说,眼下是太平盛世,为了这件事大开杀戒并不是好事。再者说来,六房书办都有自己的收入来源,为这个大杀特杀,难免令其他各房生出畏惧之心。如果六房书吏一起与自己为难,这官就不好当。
拉一派打一派,维持平衡,保证大权掌握在自己手里。这是范进所选的方略,是以斩首一个秦卷,外加道德乡这边的管粮吏员吕化然,其他几个吏员就不必杀。只要交出世袭差事,再赔出一笔钱,也就可以算了。
顾寿山罚没家产包赔所欠粮税,其他六区总粮长也少不了要受牵连。暂时还不曾动到他们头上,或者说是给他们一个机会自首,如果过了时间还不肯上门请罪,那范进自然就不客气。
眼下该要的差不多都到了手,剩下来的时间,就可以放下心来巡视各乡社学,顺带检查私学关闭情况。文教与赋税一样,都是县令的本质工作,既然踏进了官场,就得遵循官场的规则行事。一如当初侯守用提携自己,如果自己也能从乡下发掘出人才收为弟子,未来便是臂膀。
道德乡的学子他看了一圈,根基都还算不错,毕竟东南的文化基础在,不是广东能比的。范志文、志良两兄弟的学问,在道德乡社学里都只能算吊车尾。要知道这两人的年岁可是比社学的童子大出十来岁,由此可见根基上的差距。但是能让他眼前一亮的学子也没出现,在他看来,这一批学生顶头出几个举人,没什么投资必要。
最近道德乡的气氛也有些诡异,最主要的诱因是顾寿山的粮长被革,家也败了。其他人看到了机会,姓顾的以及几个外姓乡绅,都开始惦记着总粮长的位置。
由于江宁已经实行了十几年一条鞭法,大家对一条鞭法的认识就停留在杂物折银,徭役折银上,对张居正对一条鞭的改良认识不到。在他们看来,一条鞭之后总粮长权力虽然不如前,但是依旧很有可为之处。比如银子民收民解,自己把钱收上来存在手上,就有了克扣的余地。就算是晚交几天,拿出去做个中转资金也好。
是以这段时间,各家有资格做总粮长的人家八仙过海,无所不用其极,什么手段都用。或是送钱财古董字画,或是安排自己家的女眷来给县令送温暖,让范进不堪其扰。
天将傍晚,范进刚刚觉得肚子饿,房门就被敲响。衙役直接喊,不敲门,这敲门声温柔,多半又是女子。他板起脸,准备像前几个一样,接过吃的顺手关门。不想见徐六手上捧着个朱漆托盘站在门口,上面放着一只青瓷碗,模样既像是丫鬟,又像是贤惠的妻子。
范进连忙接过托盘道:“怎么能让六妹做这种粗活,这里的人简直该打,一点眼力见都没有。”
徐六笑道:“是我主动要来的。要给姐夫送饭的,据说是这村里最水灵的一个丫头,我把她的活抢了,姐夫不会怪我吧?”
“淘气!”范进笑着走回房中,徐六却也跟着进来,看她身后没跟着婆子护卫,范进刚想让她离开,哪知她竟是主动关上了房门。随后来到范进面前道:“姐夫这两天一直忙着公事,我让厨房给你炖了鸡来补身,你赶快吃吧。我们别开门,免得又有人来打扰。”
“六妹有心了。天色不早,你也该回去休息了。”
徐六摇头道:“天一亮姐夫就去地头看人量地,再不就是去社学里跟人聊天讲学,也只有现在才有空跟姐夫说说话。”
看她那副可怜巴巴的模样,范进又有些不忍,想要去开门,又觉得如此一来反倒是把无事当成有事。只好向徐六道歉,表示自己实在也是没办法,冷落了六妹。
徐六却不生气:“姐夫也是没办法的,我知道啊。你要做正事么,本来首县县令就不是好当的差,姐夫又要在江陵伯父来江宁时,做个样子出来,就更难了。所以会更辛苦。再说我也不是小孩子了,哪能总缠着姐夫陪我玩。我昨天的时候就在想,如果是卿姐在,这个时候会干什么?”
“那你说说看,她会做什么?”
“她当然会帮着姐夫做事了。把那些帐本什么的理一理,为姐夫的公事帮忙。所以我就学着做了,姐夫你看,我按你说的,把帐目变成虎头鼠尾册。今天刚刚把虎头弄好,明天就能弄好鼠尾,你看我做的对不对?”
她说着拿出一本自己手抄的帐簿,将负责道德乡的粮官自己记录的帐簿重新整理编写。这种帐册是为收税服务的,编写方式也是按照工作习惯和收税方法,按照每一家有多少丁口,也就是纳税服役人口编序。另外在备注里还会标明这一家是否有享受优免人员,如果有则标明具体情况以及优免人数。排在前头的大户,都是家里劳动力多的,派役时就会优先从这些人家里选。在这些人家里,人比较老实好欺负,以及没有读书人撑场子的人家,还会被放在更前面。
在张居正的新一条鞭设计里,派役方式将从按人口派改为按财产派。毕竟以后要折银代役,谁家人多不代表钱多。所以排序方式也得从人口排法变成按拥有土地多少来排序。这是一件极烦琐也极费神的工作,非得是细心的人才能做好。
徐六终究是文学爱好者,自己能提笔写故事的角色,字迹娟秀清晰,小楷很有些功底。看起来赏心悦目,一目了然。一遍看下来,排列的很是规范,旁边又详细地列出备注,一家总有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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