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帐怎么行呢?我我和舜卿姐姐是好姐妹,自然要帮她忙了。”
她举起手上的帐簿道:“我一晚上就对了这么多帐,棒不棒?”
“六妹,你一直没睡?”
“不困啊,自然就不睡了。再说这些帐越早理出来,姐夫越容易接手差事,我又怎么能睡得下。”
两人边说边向书房走,范进四下看看问道:“郑婵呢?”
“我把她打发回房睡觉了,一看就是小门小户出来的,没学过规矩。以往怎么都好,以后在姐夫家里,她就丢人了。我回头让娘派几个丫头过来,教教她规矩,也能伺候好姐夫。”
范进笑了笑,没说话。徐六问道:“姐夫,你今晚自己一个人回来的?”
“当然啊,要不然呢?”
“我我还以为王雪箫会跟你一起回来。她说说要在衙门里住几天。”徐六低着头道。
范进看看她,“如果王雪箫真住进来六妹会怎么样呢?”
“我不会怎么样啊,只是觉得觉得她的身份不配。总是我大哥最坏,没事把这样的女人带到姐夫身边,都是他不好了。姐姐不在这里,我要替姐姐看住姐夫不做坏事啊。如果王雪箫只住几天就好,如果长住,我就把她赶走!”
范进一笑,“我就是猜到了六妹会不开心,所以就没让她住进来。今天啊,就是和县里的士绅喝了酒吃了饭,说了阵子话。徐兄要拉着我去赌钱,我推掉了。王雪箫陪徐兄去摇摊,我就回来了。”
徐六道:“我就知道姐夫跟大哥不一样,才不会像他那样坏呢。除了喝花酒就是去赌,一点正事都没有,姐夫这种大才子怎么能像我大哥一样。走了,我们进房间看帐去,上元县的帐啊,真的吓死人。”
等走进书房里,婆子已经把冰镇金银花水端上来,两人各分了一碗,徐六一本正经地摊开帐簿对范进道:“姐夫你看,上元这里的亏空很大啊。以前以为几百两就差不多了,现在初步算了下,光帐目上,衙门就有两千多两的亏空,这还没算完,算完不知道有多少。”
范进看着帐簿,倒没被这巨大的亏空吓住,反而笑道:“其实我想到了会这样,上元是首县,迎来送往,招待公务,再加上整个江宁的摊派下来,不亏空才怪。十世不善,上元知县,这话不是无的放失。有个首县十字令,六妹听过没有?”
徐六摇头表示不知,范进道:“听我念与你啊:一字红,二字圆融,三字路路通,能识古董,不怕大亏空,围棋马吊中中,优伶子弟殷勤奉,衣服齐整言语从容,主恩宪德满口常称颂,座上客常满杯中酒不空。你看看,人家都说了做首县的就不能怕大亏空,我这里做首县,自然就要有承担亏空的胆量了。”
“好玩哈哈真好玩。”徐六忍不住笑出声来,作为大家闺秀,笑不能露齿更不能大笑,可是在范进面前,这些规矩都没作用,她就像个天真烂漫的小女孩一样笑得花枝招展,过了好一阵才收住笑声。杏眼看着范进道:“姐夫,你平时是不是也这样说笑话逗姐姐的?”
“那是自然,舜卿笑得比你还欢呢。不过这样的笑话我不敢和她说,一说她肯定要发一通感慨,说这十字令怎么不堪,再想怎么解决。也就你这没心没肺的小丫头,拿这当笑话听。你姐夫现在是大亏空啊,还笑得这么欢。”
“亏空怕什么,不就是千把两银子么?我的嫁妆田,也比这个值钱。我回头把那些田卖了,就足够给姐夫填亏空了。再不行我就去找娘要,娘不给我就哭,只要我一哭娘就什么都肯了。”
范进笑道:“那你把嫁妆田给了我,将来嫁人怎么办?”
“我我又不嫁人”徐六嘟囔了一句什么,最后说了这么一句。脸莫名地又红了,低下头用手轻轻揉着衣角。
“姐夫是大才子应该一心做学问,这些钱粮俗物,不该乱了姐夫的心。本来是该有个钱粮夫子专门管这些的,可是姐夫谁也没带,回头我让爹找几个人帮姐夫。姐夫只管安心当县令就好,钱谷的事,我来想办法。”
“小黄毛丫头想什么办法!”范进把脸一沉,随即又忍不住笑道:“你姐夫在你眼里就那么没用啊,几千两银子就要你卖田?这点钱,我怎么也能搞得出来,就连夏秋两税,也是有办法的,不用你卖什么东西。姐夫这个首县不但不能贴钱,还要赚钱,等到赚了大钱姐夫给你买花戴。现在天色不早快去睡吧,好在内宅有客房。等明天必须回家去睡,否则我这里就不许你来。”
徐六看看范进,“姐夫你你是不是要去找那个郑婵啊?”
“你个小孩子,别管大人的事。再说我还有很多事做,今晚上多半睡不成了,还找什么郑婵。你别跟我比,你身子骨单薄,伤不得神,快去睡觉,明天一早就回家去。”
“我不我是说,换了地方我睡不着。我睡的地方铺盖都是最好的,姐夫的衙门太破了,那床铺硬的能把腰硌断了,屋子里还要怪味,我没法睡。要不然”小丫头的眼睛闪了两下,“姐夫你陪我玩好不好?我们下棋,打双陆,要不就玩你弄的那些纸牌。再不然,你就教我写故事啊。”
“小孩子,就知道玩。”范进叹了口气,“你真要是不困,姐夫带你看个别的好玩的,有没有兴趣?”
“有啊有啊。只要跟姐夫玩,看什么都行。”
“我带你审案子吧。今天白天有个老妇人骂了我的事你知道吧?她说她是江宁人不归我管,我把她还是带来了。”
徐六一愣,“有这种事,我不知道啊。哪来的老妇人敢骂姐夫,真是太坏了。什么江宁县上元县,在这城里,就没有我们魏国公府不能管的事。王妈,你带人去”
“带人去把老妇人带到这里,我有话问她,不必为难她。”范进接过了话,朝那婆子点头示意,徐六只好道:“按姐夫说的做。你们几个都跟着王妈去,对了,再拿点糖水过来。”
几个婆子一去,房间里就又剩了他们两人,徐六既兴奋又羞涩地看着范进,问道:“姐夫,我一会是扮师爷么?要不要去换身衣服。”
“你这么可爱,换什么都吓不住人的,还是这样就最好了。一会你只负责听,不需要记什么。不过你要答应我一件事,不管听到什么,都不许说出去,尤其不许告诉老伯父和伯母,做得到么?如果说出去的话,今后我就不陪你玩了。”
“我知道我知道,姐夫说什么,我肯定都不说。”徐六点着头,又不解地问道:“一个无知妇人骂了姐夫,只管收拾她就好了,为什么还要问话,又不许说出去啊?”
“你啊,不懂的。普通的老妇人哪来那般胆量,敢来骂我?这里自有蹊跷,回来时我就嘱咐张铁臂给我好生看管着她,不让人接近那老妪,现在就知道答案了。”
说话的当口脚步声起,老妇人已经在几个婆子的拖拽下进入房中,固然有范进的命令在,但是既做了囚犯,怎么也是不好过。本就面有菜色的老妇人,此时脸色就更为憔悴,总算身体并没有大碍,也不至于有危险。人一进了书房,便跪在那里道:“民妇参见大老爷。民妇冤枉!求大老爷做主!”
徐六道:“你不要乱喊!白天骂了姐夫,现在便来喊冤,哪里有这种道理?你是江宁人,怎么跑到上元来喊冤?懂不懂规矩啊?”
老人道:“既是上元县能治老婆子的罪,便能接老婆子的状纸!大老爷把我带来,就该为我申冤,不该分什么上元江宁!只要能为民妇雪恨,就算是打死老婆子,老婆子也认了!”
范进道:“这话怕不是你自己说的吧?想必是有人故意教你说了这些,你先告诉我,是谁教你这招先骂后喊冤的?教你那人未必就是什么好心,你也是太易欺骗,别人一说便敢来骂。你就不怕本官一句不问,只打你一顿了事?”
那老妇人也不隐瞒,“不错,是有一位公子教民妇这么说的。那公子姓名老太婆也不知道,只知道他是个好心人。至于生死老婆子在世上已经无牵无挂,死便死了,有何可怕?应天各衙门我都跑遍了,无人敢接民妇状纸,迫不得已才出此下策。范大老爷以牛痘方救天下百姓,乃是上天降下的文曲星,活菩萨!是老妇最后的一点指望,如果您这里再不能为民妇做主,民妇就只有死路一条!求范大老爷为民妇做主!还民妇一个公道!”
范进点头道:“你这里一骂,本官便知道必有蹊跷,来人啊,把她扶起来,再给她一碗水喝。有什么冤枉只管说,本官尽量还你个公道就是了。”
第三百七十九章 新官上任三把火()
不知不觉间,冰水已经换了两碗,老妇人的陈述已经完成,被婆子送出房去。负责记录的徐六脸上带着怒意,气呼呼道:“杨家太坏了,怎么能这么欺负人?我让大哥去骂他们,让他给老婆婆道歉!还要赔钱!”
“如果道歉有用的话,还要衙门来做什么?我想她现在这个样子,想要的也不止是钱那么简单吧。”
范进摇摇头,把徐六记的口供看了几次,叹口气道:“十世不善,上元知县,这话现在总算明白是什么意思了。接手都是这种案子,那怎么能好过得了,动不动就牵连到某个大人物,即便是想要为民做主的县令,又能办得了谁?可是老百姓不管那些,在他们眼里,衙门就代表着朝廷,如果衙门不管,就是朝廷不做事,至于能不能管,管不管得到,谁在乎?老百姓原本对朝廷是很服从的,对皇帝也很拥护。可是再拥护,也禁不住日积月累时光消磨,照这样下去,再多的忠心也不够用,把人逼急了,就会自己想办法,那时候便是天下大乱。人说官逼民反,便是如此,做官的人不容易啊。”
这老妇人的官司其实不算很复杂,她儿子董小五原本是江宁的一个机户,因为有一手“妆花”的手艺,人称为神手,也因为这手本领,而家业兴旺,还娶了个可人的娘子,算得上是人生赢家。
前年江宁内织染局要供应上用缎,因为人手不足,就把一部分工作外包,杨家先是做了总商,再去向外发包,董小五就成了承包商之一。原本这也是江宁常有的事,董小五也不是第一次做。这生意赚头很大,唯一一点就是得代垫本钱买丝买染料,最后结算。
他包下的缎子数目很大,自己手头本钱不足,只能拿全部身家做抵押向杨家借款。这本来是做过两三次的生意不成问题,不想缎子织好后,迟迟拿不到工款结算。讨要工款时反倒被内织染局的兵丁打了一顿,随即塞到牢房里,通知了家里,董小五所织贡缎质地有差不合上用,必须包赔。
人进了班房,拿不到工钱还要被要求赔款,杨家又来逼债,一夜之间董家就从殷实人家变成破产者。儿媳妇被拉到杨家去做工,后来据说投了井。老妇人无家可归,沦落成了乞丐。从那天起,她就从未停止过四处上告,主要就是把儿子救出来,再讨一个公道。
那名叫韩奎的锦衣官与董小五换贴,因此对老妇人很关照,否则她也活不到现在。只是官司的事,韩奎就帮不上什么忙。董家的户籍在江宁县,杨家人在上元县,事情又牵扯到内织染局,于是就被来回来去的踢球。
从江宁踢到上元,再从上元踢回江宁,乃至应天府和刑部都察院都去过。这次靠骂官来递状,已经是走投无路之下的选择,如果再没有地方接状纸,老人多半就只能一死了之。
看着这状纸,范进不由又想起了桂姐。由于跟她不熟,对她的情形就没问,不知现在怎么样。这家人的情形跟她差不多,唯一不同就是女主人更烈性一些,选择了自杀而不是继续受辱。表面看起来,这案子只是牵扯到杨世达,仔细看就能发现,背后的问题还是内织染局。
这个机构专门负责织上用缎,包括宫中的绸缎,龙袍外加上百官诰敕所用的绢。属于宫中直辖机构,不归地方管,直接对镇守太监黄恩厚负责。就算明着硬吃硬拿,地方官府也不好干涉,主要是管不着。黄恩厚的地位与应天巡抚平起平坐,属于南直隶最高决策者之一。县官连这个衙门的大门都进不去,这种状纸不接,其实非常正常,接了实际也没用。
徐六道:“姐夫,那老婆婆好可怜的,你应该帮帮她。”
“是啊,我知道我应该帮她,问题怎么帮啊?”
“我想想”徐六咬着手指想了半天,忽然道:“有了!我去让爹爹去找黄太监,让哥哥砸了内织染局衙门,给老婆婆出气。再让他把老婆婆的儿子放出来,不许再难为他。”
“国公爷若是喝了酒骂黄太监一顿,他确实一点脾气没有只听听训,可问题是,没意义啊。对老婆婆来说,她挺好的家忽然败了,家里死了一个人,儿子在监狱里,这不是骂一顿的事。其实说到底,就是太监勾结了地方的豪强谋人家产,夺人财物之事。那人既称神手,手段必是高明,不可能织出不合用的缎。再说即便真不合用,也该把缎子还给人家,哪有就地扣下的道理?所以这很明显就是故意的,放人这事惊动国公爷就不好了,我自己来吧。”
“姐夫,我我可以帮忙的。要不我去找黄恩厚?”
“找你个鬼!”范进拍拍桌子,“他那儿子什么东西你不知道啊,虽然你是国公之女,对方不敢乱来。但那种狂徒,也是不见为妙!”
“我只是想帮姐夫的忙啊。你和黄恩厚又不熟,如果他不肯听姐夫的话,可该怎么办?”
小丫头低下头,在那里小声嘟囔着,范进只好又来哄她,“我知道你是好心,但是呢也不是事事都要你出面才行,你姐夫还没那么没用。今晚已经这样,明天不许再熬夜了。不管是弄帐也好,还是办这事也好,姐夫自有分寸。如果以后有什么大事的时候,我一定请六妹出头好不好?”
好说歹说着,让婆子领了徐六回去休息,范进则留在书房里考虑怎么解决老妇人的问题。首先,从理性的角度上,他不可能对黄恩厚做出什么制裁。这种镇守太监的难缠之处在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