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事情我们已经知道了,这说到底,都是花家家事,外人不好干涉。依老朽之见,不若咱们外人就此离开,让花家自行处置。我们再怎么样,也不能越俎代庖,去管别人家务。再者,花老尸骨未寒,此时若是闹起来,也怕惊扰了死者在天之灵。”
范进冷声道:“此时吵闹怕惊扰死者在天之灵,把他的爱妾发卖就不怕么?道理不是这么讲的。若是巡抚衙门不肯管,范某就只好去都察院打一打登闻鼓,再不行,就到京师去找地方论理!”
“不不,事情不是范公子想的那样。老朽想来,这里总是有一场误会。花大相公,你该说句话。沙氏既想守节,你们合该成全。至于继荫,年纪还轻,有什么不对,也该多以言语管教,怎么好随便动用家法。就算你为了幼弟学业考量,也该循序渐进,不可急躁。”
范进道:“谷夫子,按你的说辞,今天这事该如何了结?”
“这……自然便是由花家自行处置。那发卖之话,再莫提起,继荫在家里好生读书,等到出了孝,下场赶考,若是得个功名,也是花家的希望。”
范进点头道:“好!这话我信了你谷夫子,不过也请谷夫子出个字据。”
“字据,什么字据?”
“这孤儿寡母自今天算起,若是有个三长两短,失踪不见,由巡抚衙门或是夫子你来承担,范某到时候找你说话!”
谷夫子摇着头道:“这……这话从何说起?花家是诗礼传家,怎么会有什么三长两短,衙门也不可能出这种文书的。”
范进冷声道:“若是不能出,你就少开尊口!范某不才,得天子错爱,特准范某御前伴读。只因要送花老灵柩回乡,护送孤儿寡母返乡,范某抗旨不从,亦错过馆选,连翰林都不曾考,只为保住忠良骨血,让老人家死后不留遗憾。当日花老辗转病榻之时,放心不下者,便是沙娘子与继荫。千叮咛万嘱咐,要给他们母子一个交代。若是母子二人有什么闪失,便对不起老人家这一缕忠魂!只因范某在病榻前应承过,定要保他们周全,这才舍了自己的前程,自京师到了句容。本以为可以功成身退,不想竟出这等变革。若是他们母子有何不测,范某对不起花老的嘱托,也对不起自己的这番心血。所以今天范某把这句话放在这,只为了花老的遗愿,这对母子的安危范某保了!”
他的眼睛直瞪着谷夫子,“谷夫子可知,继荫小小年纪,被打得遍体鳞伤?沙氏族被人捆绑上轿神色憔悴,显然食水不周。这便是诗礼传家所做之事?若是尊驾认为留在花家是最好的选择,那有什么三长两短,范某自然第一个问谷夫子说话!”
凤鸣歧这时道:“范公子,凤某行走江湖,最敬忠臣孝子。花老爷子为国朝忠臣典范,凤某仰慕已久。虽生前不能结交,死后护住忠良一点骨血,亦是老朽义不容辞之事。自今日起,若是有谁敢加害这母子,老朽便要与他好好理论理论!”
他说话时用上了易筋经的气功,声如洪钟满室回音,每人耳边都似有无数铜钟同时敲击,嗡嗡做响。这一手气功露出来,所谓的理论方式,不言自明。
花继胤面色铁青,他有些搞不清楚,为什么这帮人口口声声说佩服父亲,然后就都站在弟弟一边。难道自己不是爹的长子?怎么说,也该是支持自己,不是这个庶出啊。但是凤鸣歧这手功夫实在惊人,让他不敢多说一句话,只觉得心跳加快,眼冒金星,身子无力地坐在椅子上。
谷夫子被范进盯得背后生寒,按说能做巡抚幕僚,自身才学和胆识都不会差。可问题是,听了范进这番话后,已经很清楚范进为这对母子付出了多大代价。如果他们出了什么意外,只怕这位进士老爷会不顾一切手段来报复。而一位进士的报复,自己替花家接下来?开玩笑,为那点好处根本不值得。
刘夫子此时道:“范老爷,听我一句话。此事……还是从长计议为好,我们只是幕僚,说话也不顶用,这事说到底,还是得各位老大人来做主才好。依我之见,今日就暂且告辞,等到来日么,再从长计议,只是切不可冲动冒失,一家人,总是以和为贵。至于继荫公子……母子重逢,不当分离,就让他与母亲住在花府,也是情理中事。但是不管衙门什么时候要人,这母子二人,都要前来回话,大相公这事既是家事,却也是公事。既以惊官动府,就不能再一切按着府上家法行事,若是到时候叫不来人……你便要好自为之!”
范进看看刘夫子,不等说话,门外忽然又响起一阵呵斥声和骂声。那骂人的是外地口音,嗓门大的出奇,大叫道:“尔等名为书香门第,实际做得是什么勾当!我今日来,就是来论理的。你们敢不让我说理,我便去衙门告你们!你们自为夺人家产,设计害人,何以牵扯上我。我是个本分商人,与你们素无仇恨,怎么能含血喷人害我?我几时说过要买节妇为妾了?你们给我说清楚!有文书么,有字据么!你们无端坏我名号,当老子是好欺负的!我告诉你们,若是害得老子坏了声望,在句容收不到茶,我便到官府与你们理论一番,老子在江宁,也是有朋友的!”
刘夫子看看花继胤,“大相公,似乎这事越来越复杂了。为防不测,学生只好从县衙门请个禁婆来,暂时陪伴沙氏娘子,免得她自己想不开,寻了什么短见。若果真出了那样的事,贵府的担子可是不轻啊。来人!”
初步交涉的结果,由继荫陪伴母亲,而衙门里派出禁婆伺候沙氏,名义上是防备她自尽,实际上显然是不放心花家一家。这种态度对于花家这种书香门第,就已经是奇耻大辱,可因为那茶商的一通骂,却也是没法拒绝。
一帮秀才在花家大吃了一通,又每人得了些辛苦银两,志得意满,同时意识到这是个金矿。就算现在范进不跟进,他们也会跟进此事,既得名望又得好处的事,没人会拒绝,个个兴高采烈的向外走。宋氏很是端庄地走在众人后面,却又低声夸奖几句见义勇为,义薄云天之类的话,让这些学子的骨头都轻了几两。
等到回了住处,扣儿不解道:“范老爷闹了一通,似乎也没闹出什么结果来啊。看来他手段也一般,比不得夫人厉害。”
宋氏一摇头,“你懂什么?这是刚开了个头,好戏在后头,这位范老爷很厉害,他不是说只为这一次的胜负,而是想要好生炮制炮制花家的那老太太。毕竟他不是本地人,不能在这待一辈子,这次他是要闹个大的,一下就让花家知道疼,这一回就彻底让那对母子得救。”
“那这恐怕很难。人家贾氏是大房,想怎么收拾人,还不就是一句话的事?”
宋氏哼了一声,“这事吧,我其实挺理解那老太太的。自己辛辛苦苦打拼下这份家业,和爷们还来个夫妻不和,不知哪来个狐狸精,进门就要吃现成的,换谁也不会痛快。再说一个妾都不算的丫头,分走了男人十几年宠爱,把自己的男人霸在身边,自己这个正室反倒是夫妻分离,肯定是怎么看她怎么别扭。但是这次的事办的在理上有些占不住脚,被人逮住个破绽,后面你看吧,有得她难过呢。想要收拾人本来是指顾间事,可是有了范老爷这样的人出头,谁收拾谁就不好说。”
扣儿跪下身子,为宋氏捶着腿,忽然笑了笑,低声道:“范老爷……夫人相中没有?”
“去!别瞎说!哪有当丫头的撺掇自家小姐偷汉子的,欠打!”宋氏笑着在她脸上轻拧了一把,又叹口气。“若说相貌才情,他是足够让我动心了。可是今天看他行事,我有点怕了。这人太厉害,不是我们一个商贾人家能降得住的。莫说与不与他好,就单是他倘若觊觎我的身子,我都不知道能不能跑得掉。冯邦宁坏,是坏在脸上,好对付。这个范老爷不比其他书生,心机忒也深沉。咱们做这事,就是个露水夫妻,等回了江宁,我就还是杨家媳妇,不能做伤风败俗的事。可是招惹了他,到时候他要是缠着我不放,以他的心眼和胆量,恐怕就不易割舍。这个男人……我不敢招惹。”
“那小姐还帮他的忙?”
“虽然不能与他相好,但是也不能得罪他。他与魏国公府有交情,今天这事连国公爷府上的铳手都来了,两下关系必不寻常。咱们一直是走黄恩厚的关系,可是这回那阉奴的儿子连老娘的身子都想算计,这关系我看也就到头了,是该找个先靠山了。”
宋氏轻轻地抬起了腿,将足尖绷紧,望着自己那优美的腿形,微微一笑道:“我不是那等除了想男人,就没事做的女人。这个家,名义上是老爷子在管,二爷在撑,实际上还不都是我在扛着。咱家的情形瞒不得你,若是不找个新靠山,用不了几年,这壳子一散,就是个泰山倾颓的局面。我不和他有私情,还不许有点公事么?或许咱家翻身的希望,就在他身上!这个男人,值得我花些本钱!”
范进尚不知道,已经有人惦记上了自己,于宋氏这个妇人,也只是当做个很美的女人看,赏心悦目是有的,但是说惦记就谈不到。他回了住处,便请了凤鸣歧来就坐,谈起这段时间两下所发生之事。
这次范进写信搬兵,包括了徐六,也包括了凤鸣歧。本来他心里还是惦记着,与薛五见一面,再次感受一下这位侠女的温柔。但是没想到她人眼下并不在东南。
凤鸣歧人老成精,消息也灵通,冯邦宁人还没到江宁,他就听到风声,正巧官府上有人邀请,他便把这活计给了薛素芳:护送张居正仪仗回乡,沿途保护女眷。
第三百六十三章 条件()
范进对于薛素芳的武艺是很放心的,尤其是张居正仪仗必有大批官兵保护,沿途上的绿林豪强躲这位江陵相公还来不及,不可能去送死。不管张家带多少财物,都稳如泰山,薛五倒是不至于有失。可是一想到她和张舜卿王见王,他就有点为薛五的处境担忧。毕竟张舜卿的心胸未必就比贾氏宽大多少,而论手段,却是十个贾氏拍马也及不上她。
这种担忧没法说出来,只好又问起镖局的情形。凤鸣歧摇摇头,“例不可开,礼不可废。镖行本是从未有人经营过的营生,从无到有谈何容易。徐小公爷倒是很有兴趣,帮我们办了手续,立了门面。老朽也找了些人来做镖师,但生意目前还一般。反倒是徐小公爷那茶楼,生意极是兴旺,既能喝茶谈事,又能做些耍子,江宁城里很有些人成天泡在茶楼里不出来。小公爷以往荒唐,这茶楼倒是第一件真赚钱的生意,据说年底的时候,便有希望回本。只是这冯邦宁一来”
他是江湖侠士,对于冯邦宁这等人,自然不会满意。如果不是忌惮于冯保的权势,他怕是早就出手,给冯邦宁一些教训。一些商贾人家倒是请镖局给自己家女眷保镖,凤鸣歧也安排了几个女弟子过去护卫,但还是建议对方躲避为上。
一个武人做保镖最后替雇主想到的办法是跑,让凤鸣歧大觉面上无光,心里窝了口气。这回受范进邀请到句容来帮场,也是借机撒火,也就难怪花家那些仆人倒霉。
“范老爷,这次咱们倒是赢了一局。可是要我说,这不是长久之计,人在虎口里,任他们拿捏,范老爷能帮他一回,帮不了百次。日后这对母子的处境,还是堪忧。老朽是个粗人,只知道与人动手过招,这谋略是想不起的。不如,我晚上到花家去,吓唬他们一下?”
范进摆摆手,“这手段就不必了,也不合适。凤老对那继荫看法如何?”
凤鸣歧点着头,“这孩子确实招人疼爱,再者也实在是可怜。小小年纪就被打得遍体鳞伤,实在太过狠毒!老夫这铁胆砸断那花正茂一条腿,已经算是便宜他了。等过了这一阵,我会让他知道知道我的厉害!”
“他是秀才,不好乱来,等到他不是秀才了再说。”
凤鸣歧一愣,“他的功名还能革么?”
“事在人为。”范进冷冷一笑,“他敢打人,我就得给他点教训,让他知道,随便打人的下场很严重。”
他又对凤鸣歧道:“凤老,镖局的事是我想的主意,自然不会撒手不管,这次我到南方,一时半会是不会回去的。张相已经与我有了计较”
听到范进这回要放东南做亲民官,凤鸣歧大喜过望。镖局生意推行不开,很大原因就是官府上缺人。徐维志和他没什么交情,都是靠范进的面子,能提供的援助就很有限。如果范进留在南方,有他帮着推进镖局,这事业就大有希望。
至于说范进能不能当阁老,其实凤鸣歧并不在意,反倒是觉得范进不当阁老对薛五最为有利,若是真入了阁,她一个江湖女子在家里的处境只怕就更艰难些。反正对江湖人而言,阁老还是部堂都是大官,差别没多大。
范进也委托了凤鸣歧帮着调查附近富户田地之事,与徐六双管齐下。后者是老江湖,闻声知意,就知这差事并不好当。只是当下他与范进是利益共同体,绝对不可能反对范进的话,只能点头称善,保证会尽力而为。
两人相谈一阵,郑婵从外进来道:“老爷子,猪头烧好了,您到前院去尝尝奴家的手艺。”
凤鸣歧点头出屋,范进刚想出去,郑婵在后面拉住他的手。范进只当有事,就停下脚步,等到凤鸣歧走远,才转头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一天没和当家的说话,心里想的慌。”郑婵自不会说担心范进与薛五重会,自己受了冷落。趁着这女人不在,要及时栓住范进的心,只抱着范进的腰不放他去。低声道:
“奴家知道自己是个破罐子,配不上当家的这样的大才子,也不敢求当家的对我长情,只求当家的别这么快忘了我就好。一天没见到当家的,我觉得自己就是个弃妇似的,心里难过。你陪我说说话么,哪怕打我几下,也比不理我强。”
范进听她又说起过去,连忙抱着郑婵来到床边好言哄着。将白天的经历,仔细说给郑婵来听。郑婵一想到范进此番设计,把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