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来是回来的,但是什么时候说不好,这房子你们租给别人吧,我的东西也不必留。”
“不!这房子是哥哥住过的,谁也不能住!谁敢住,我就跟谁拼了!还有哥哥睡过的床和被子,别人谁都不许用!”
“小丫头这么凶,当心将来嫁不掉。说起来等我下次回京的时候,你说不定都嫁人了。做人别这么固执,没什么许用不许用的,大家相遇是缘分,重逢也是缘分。我下次回京多半已经有了自己的房子,不需要再租房住。所以你这房租谁都可以。再说我也不是说不住这里,就和大家没联系了。你大姐还在我身边当丫头呢,咱们还是一家人。”
郑婉点点头,“没错,你是婉儿的大哥,咱们自然是一家人了。哥哥,人家说女孩子去别人家当丫鬟,都是要和主人一起睡的。那婵姐也是要和大哥一起睡么?采茵姐姐怎么办?”
范进哑然失笑道:“臭丫头口无遮拦,让你大姐听到看她不脱下鞋来打你。”
“我才不怕呢,就是想问问。”
范进摇头道:“这种话你不该问,时候不到。等你长大些,就明白了。再说我说了也没用,事情总是在变的,也许将来你大姐不想跟我身边做丫鬟,想嫁人做正房也说不定。”
“如果是那样,我就给大哥当丫鬟吧。”郑婉扬着头,郑重其事道:“如果大姐不当,就我当,我睡觉很老实的,不会和采茵姐姐抢地方。大姐她睡觉才不老实呢,常在梦里大叫救命什么的,还打人。”
范进在她头上一揪,“这种话以后不许乱说了,你是我的妹妹,怎么能做丫鬟呢?好了,快回房睡觉,哥哥也要去陪你采茵姐说话了。记住,不管到什么时候,我都是你哥哥,你都是我妹妹。”
被范进半是哄半是赶驱逐到后院的郑婉,望着范进的背影,轻声道:“我会长大的,等我长大了,才不要做你妹妹。我要做丫鬟!”
一连三天,范进都是上午到皇宫侍读,下午赶回花家办丧事的收尾阶段。以往侯守用与花正芳交情深厚,可是这次他在丧事上出力无多,很是有些古怪。只有范进心里多半猜出些端倪,趁着机会也向恩师略提了一句:“沙氏甚是可怜,北方人到了句容,多半水土不服,难以忍受。再说她连南方话都听不懂,到那边也是受罪。若是能找个知根知底不嫌弃她的归宿,她不会拒绝的。至少弟子有把握说服她。”
侯守用的反应很特殊,并没有暴跳如雷的训斥,也没有答应。而是看了范进两眼,语气低沉地说道:“退思,为师很羡慕你的洒脱和不羁。很多事敢想敢做,为师却是万万不能。记得我教过你守规矩么?为师心中的规矩虽然已经破坏了大半,但是总有一些规矩是我的底线不能破坏。朋友妾不可灭,我与花兄平素往来就多,若此时做出什么来,九泉之下的老友名声何在?这等事为师……万不能为。你只要记得好好照顾她,尽你所能不要让这个好女人受委屈就好了。还有,不许你对她动什么脑筋,否则为师定不饶你!”
回忆着恩师的态度,范进心里也有些唏嘘,不是所有人都像自己一样胆大敢下手,看上的女人不管怎样都要得到。恩师明明对沙氏心里有情,却要考虑到舆论以及与花正芳的交情,不敢表白出来,哪怕连最后的机会都不想抓住,只能落个黯然分手。
沙氏则自始至终蒙在鼓里,哪里想得到有这些纠葛,只是她为人本分且有些懦弱,即便对侯守用有不满,也不会在他弟子面前说出来。对范进而言,她只有愧疚二字,深感自己一家亏欠其太多,尤其是如今范进都已经入宫陪读,未来自有大好前程,自己又哪里还敢拖累恩人。
眼下丧事已经到了尾声,下一步就是扶灵还乡,即使明知道自己母子上路基本没什么希望,但沙氏还是咬着牙向范进提出,由自己带着儿子送灵柩回句容。
范进看着这妇人的脸,暗自替恩师惋惜,这么个女人按说也足以照顾恩师下半辈子,他非要顾及这些世俗目光而放弃掉,可惜了啊。脸上则很是和蔼,“沙娘子,可是范某有哪点冒犯之处,让沙娘子不快?若果真有请尽管明言,范某自当赔礼道歉。”
“不不……恩公说的什么话?您对妾身一家天高地厚,妾身感激都还来不及,哪里还能有什么不快,那不成了没良心的东西?此事万万没有,只是……只是妾身不能耽搁了公子前程。此去句容千里迢迢,公子一去,自己的功名前途不是都要误了?”
范进点头道:“我如果骗你,可以说没关系,但是这样就不够坦率。我不想欺骗沙娘子,确如你所说,我跟你去句容,会损失很多。包括……进翰林院的机会。”
沙氏闻言一惊,连忙道:“那可不敢!若是为了我家的事害公子入不得翰林院,就是来世当牛做马,也还不清公子恩惠的万一,这样的大恩大德,我们哪里敢受。”
“可是如果我不送,你们又怎么回去呢?第一,船上一般是不肯接受棺材的,不管货船客船,都不欢迎棺材。一来有味道,二来不吉利。第二,回去一路上使费不赀,花老囊空如洗,你们怎么走?第三,继荫骤失天伦,心情颓丧。无非是孩子懂事,不在你面前表露出来,一路上若是饮食不周,再受风寒,必发疾病。那时候你人在外地叫天不应叫地不灵,若再有歹人觊觎,你如何保得住花老颜面?又怎么保存他的骨血?”
毕竟沙氏只是花正芳的妾室,还是由丫头转正,连仪式都没有,因此范进对她不需要太客气。一连串问题如同连珠炮,轰得她头晕眼花面红耳赤,这些问题有得说的过于尖锐,让她大觉羞涩,但也得承认,范进每一个问题,都极有道理,不是自己能够回避或是装鸵鸟躲过去的。
“或许……或许会有办法的,这世上总是有好心人……”
“世上当然有好心人,但是坏人也不少。没有个男人陪着,是不行的。”范进站起身,面向窗户道:“大丈夫一诺千金,范某既然答应了沙娘子护送你们以及花老骸骨还乡,就一定要做到。不管付出多大代价,损失多少,都是范某心甘情愿,不会以此为条件,要沙娘子报答什么,请尽管放心。”
沙氏年纪说小不小,说大却也不大,确实有些担心千里同行,范进以此为要挟要自己以身报答,到那时身不由自主容不得拒绝。此时范进点破,她反倒有些觉得自己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直羞得面如火烧,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心内想着:可惜继荫是个男孩,若是个女孩该有多好?
范进又道:“沙娘子也不必想太多,范某料理一下这边的事,便会向朝廷叫奏章请辞。接下来我们就可以走,这一路上我不会要求你什么,也希望沙娘子答应我一桩事。”
“恩公只管吩咐……妾身不敢违抗。”
“这不是吩咐,而是为了方便。男女同行都有不便,所以我想和贵府上攀一门亲戚,这样行动起来也免去不少口舌。继荫这孩子很是可爱,范某与他投缘的很,想要把他收录门墙,做我一个弟子。日后继荫学有所成,范某晚年也好仰仗这个弟子多帮衬着些。”
沙氏连忙道:“恩公言重了。继荫黄口小儿,能有什么出息?能做范老爷的弟子是他的造化,依妾身之见,不若让继荫拜范老爷做个义父,请范老爷收下他为螟蛉义子,这一路上便好照应了。”
“如此便最好不过。另外一点,沿途之上所有应酬打点,都由范某出面,沙娘子便不必抛头露面了,不知沙娘子可愿意?”
“这正是求之不得的事,妾身最怕和男子打交道,能不出头是最好不过。多亏有恩公在,若不然这一路上光是应酬也难为死个人。”
范进从侯守用那里打听到,沙氏最早给个大户人家当丫鬟,就是因为答了家中大少爷几句话,被大少爷以为是有意勾引,便趁着酒意硬拖进了柴房,后来又被家中主母赶出门,白白吃了亏。从那以后她对于和男子说话有些抵触,自己这个要求于她而言确实不会拒绝。
把沿途社交的权力拿过来,谁再想在沿途通过沙氏这边做文章,或是了解什么情况就做不到。至于把继荫收为义子,情形也同于人质,有这个关系在,沙氏将来就算想起些什么,也绝不敢把事实说出来。花正芳尸谏张居正这事,就算彻底石沉海底,永无反转之期。接下来要做的,便是怎么走得风风光光,名动京师。这好人不能白当,总得捞一点什么,才好上路。
第三百四十七章 既做师娘又做鬼(下)()
京师,十里长亭。【。m】
花正芳的棺椁由一辆板车拉着走在前面,马车里则是沙氏,一身缟素的花继荫以及范进在亭内,与前来饯行的官员话别。
这位耿介言官品级固然不高,人缘其实也就是那么回事,与朝中官员没什么往来,包括同年关系的申时行都是彼此看不顺眼没有往来,其他人就更谈不到。可此时在凉亭中送别的官员足有五十余人,内中更包括了詹事府左詹事王锡爵这等文坛巨匠,以及都察院左佥都御史刘拯这样的高官。一向与花正芳不和的申时行,也派了家中管家送来一席酒宴。
这里面固然有一些人是感于花正芳的清廉和操守以及天子慰问等殊荣前来送其最后一程,也有如刘拯这种则是希望找到机会从花继荫那了解下情况,期待遗章的事另有转机的投机者,但整体而言,这种心态的人在其中所占比例不高,最主要的一批人,还是冲着范进来的。
王锡爵拉着范进的手,很有些惋惜,“退思,君子一诺千金,此乃古人之风,本无可指责。只是你这次实在是……眼下内阁递补已毕,接下来便是馆选之期,以退思之才,入选翰林本是指顾间事,可是你这一去,便是把自己的前程断送了。内中利害,你还是要再权衡一二,若是肯改变主意,那道请辞奏章交在老夫身上,保证替你把奏章追回来就是。”
内阁此时已经完成了增补,由申时行、马自强两人进入内阁,加上张四维形成三人组成的临时内阁班子。
其中马自强是张四维儿女亲家,申时行与张四维也素来交好,从局面上看,似乎张四维优势很大,可以看做凤磐内阁。但是张四维自己上本请辞,几次不批之后,也再三表示才疏学浅诸事不明难当大任,请张居正尽早回归掌枢,自己充其量只能暂代枢位,万事难以做主。马自强也不止一次上本乞休,显然对这个群辅位置没什么兴趣,张居正一家人虽然已经自通州启程前往家乡,但是对于内阁的掌握能力反倒增强了几分。
不管怎么说,内阁已经完成了补人,那么馆选工作就得展开,不管是从张居正的关系还是从范进的学识上看,入选都是必然。他这个时候来个千里送灵,等于是放弃了入阁机会。大明虽然明确制度说明,也偶尔有一些例外,但是从大体上看,宰辅大多出自翰林,范进这次放弃的不光是个翰林身份,从长远角度看,甚至是阁臣前途,于朝堂以及仕林很是引起一番议论。
王锡爵素来爱才,本来看过幼学琼林之后对范进就颇有几分赏识,只不过那种赏识的程度,还没达到让他非要结交的地步。真正让他对范进大为欣赏乃至准备将其栽培入玉堂的,还是这次疏救邹元标的事。
原本范进这种人,就是上了疏也不一定有用,但是不上疏肯定会被王锡爵惦记上。再加上他和张舜卿的关系不是什么秘密,都知道他是张居正线上的人,对于邹元标的看法不会好,不落井下石已经算不错了。
可是范进的表现大出王锡爵预料不但上疏求情,并且最后邹元标等人得到释放,据说也是他借着伴侣读机会,向万历皇帝当面请求的结果。这消息来自宫里,据说非常可靠,这让王锡爵大为满意,认为这个年轻人知时务,明大体,肯给自己面子,那自然就要帮他一把。
以王锡爵在文坛和翰林院的地位,以及与申时行等人的交情,只要一句话,范进就可以顺利入选。即便是现在他已经上了奏章请假,只要表现出些许反悔之意,以王锡爵之能也有把握为范进追回奏章,保证他成为翰林。
仕林虽然有物议,但是在入阁这个文官最高成就面前,些许物议算不得什么。再说为了一句随口而出的承诺,就让人牺牲翰林身份,这种话也没几个人说的出口。范进即便反悔,也算不得什么污点。
王锡爵本身不算是某个派系的人,是从心里爱才,态度很是诚恳,范进举杯敬了他一杯酒道:“荆翁厚爱,小生铭记五内。然大丈夫一言九鼎,岂可食言而肥。再者花家孤儿寡母,若无有力之人护送,只怕寸步难行。”
“可是事关退思你的终身前途,不可莽撞。护送之事,差一二健仆即可,老夫再写一封书信,让沿途官府多加照拂就是。此去江南老夫还是有些亲朋故友可用,沿途照顾总不为难。”
刘拯此时拉着花继荫问了几句话,不想这孩子嘴巴就像是被人用线缝了,一语不发,只让他去问干爹。他无奈的来到范进身边道:“退思,荆石所言极是。自身前程儿戏不得,不能为了一时戏言,就坏了自身前途。不就是去句容么,老夫从都察院找几个得力之人便是了,这一路上,我也有些朋友,大家用心,不会让他们吃亏的。”
两位朝中大员挽留,这份面子非同小可,范进此时就坡下驴也不算过错。花继荫很有些紧张地看着范进,等待着干爹的表态。花正芳对这个幼子虽然疼爱,管教很是严格,加上传统的家长制作风以及这个时代家庭教育手段的简单粗暴,还是以棍棒出孝子的方式教育。于父亲的印象里,还是打骂的记忆居多,其他的记忆少些。
范进本就是两世为人,教育方法更偏向于现代,再加上刻意笼络,对花继荫也就格外疼爱。既让他在自己怀里哭,又为他买零食买新衣服,还将他带到郑家吃饭,让钱采茵为他洗头洗脸。在这个干爹身上感受到的家庭温暖,即便是亲生父亲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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