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回转余地。
侯守用对此也早有准备,“我这个受气官,早就做够了。广州城内婆婆太多,媳妇难做,到了佛山,才能真正做几日百里侯。你且不要动,就留在广州观看风色,有什么事及时与为师通消息。在城里为师还有几个朋友,待为师给他们修下几封文书,让他们关照你。”
“恩师……这却不必了。既然恩师决心如此,弟子也无话可说,弟子又不是小孩子,自己可以照顾自己。”
“能照顾自己,那就最好不过,但是家乡那边,也得有个安排。我修一封文书给标营的刘都司,让他派几个人照应一下你的家里,不至于让二三土棍骚扰了你家中安宁。至于你……好好在省城读书,不要乱说乱动,我看谁那么大胆子,敢在省城胡作非为。”
范进见他交代自己这些事,多半也知,这份公文投上去,怕是真会被驱离南海。侯守用的是以退为进的苦肉计,以自己的凄惨处境博取舆论的同情。眼下虽然苦一些,但如果真能搬倒陶简之,日后际遇殊难揣测,自己若是干涉,反倒是坏他前程。
想到了这一层,就不再劝,只点头道:“恩师放心,弟子理会得。恩师想来也是暂避一时,用不了多久,就可以回归县衙,重掌大印……”
侯守用摇头道:“我这一步,也是个死棋肚里谋仙招,败中求胜的绝命招数,伤人伤己,现在还说不好。如果陶简之不倒,我在佛山就尴尬了。你不要为为师的境遇分心,名爵禄位终是虚妄,唯有学问才是自己的傍身之技。为师相信,只要你用功读书,他日必能金榜提名。”
范进也知,以侯守用眼下的力量,要给自己安排个职位,并不见得有多难。但是一旦给自己安排职务,实际等于绝了科举上进之路,是以反倒是在师徒关系融洽,老师对自己有所期待时,才不会给自己安排什么差事。他点头应承,侯守用又叮嘱他几句,随即将公文装入封套里,交长随送往府衙。
范进离开县衙回到小院时,天色已经到了傍晚。雨重又下起来,他钻过房檐,躲着雨水。一道闪电划破天际,将眼前照的通亮,却在这道白光中,发现小院门口,一个瘦弱的身影,正举着油纸伞,呆呆的望向街口。
不知她已经站了多久,或许是从范进离开后,人就一直站在那,直到借着闪电光亮看到范进,那身影才似突然有了活力,向着范进猛扑而来。不等范进说话,一个娇弱的身体猛的冲到他身前,将伞尽力地举高。“进哥儿,我来帮你撑伞,路滑注意脚下。我煮了粥,回家慢慢吃。”
第五十五章 丹青(上)()
“大姐儿,虽然我去找了县令,但是于做事业上,未必有什么帮助。恩师自己都自顾不暇,现在闹着要去佛山,如果真的准了他的请,想要照拂我也未顾的上。我又得罪了洪总甲,暂时不好回乡下。不管是为了读书还是安全,我接下来可能都要先在广州很住上一段日子。”
一边向房间里走,范进一边字斟句酌地向胡大姐儿解释道,后者表情很是平静。听他说起这些歪着头,盘算着,“省城里东西很贵,进哥儿要是住在省城,我就多进城几次,卖粥卖肉汤,赚的银子也可以供进哥儿念书。”
“离家四十五里呢,你还进城?”
“没什么关系啊,大不了辛苦一些,多赶赶夜路,快天亮时出门,等到中午的时候进省城,大婶那里现在倒是不用我帮太多忙。咱们的乡亲,都肯给进哥儿帮忙耕地,地里的事现在不怎么用大婶自己出力,家里的活计,也有人帮着做,我正好闲下来,可以进城帮进哥儿做事。”
说话之间,两人已经到了门口,范进忽然道:“大姐儿,你就不怕我从此一蹶不振,再也考不上功名?”
“功名不功名,有什么关系呢?就算进哥儿你不去考试,你依旧还是你。其实说真的,我倒不想你考功名,听说中了功名的人要做官都不许在家乡,最少也要离家好几百里,到时候要是看不到进哥儿怎么办?还是像现在这样最好,你呢好好念书,将来找个馆教书,我就做点小生意,我们的日子也很好。”
房门推开,刘氏从里面出来,见了范进便大声说道:“赶快着进来,别在外头淋雨,你们两个要说小话,有的是时间。怎么样,县太爷给你放了什么好缺?”
等听到范进说完,梁盼弟道:“侯守用这招倒是厉害,先伤己后伤人,这位县太爷若是跑江湖啊,一准是个狠角色。陶太守这回不好办,把个县令逼到佛山,不知道有多少人戳他脊梁骨。”
刘氏的眼珠悄悄转着,不知在盘算什么主意,“戳脊梁骨未必有用,就算你背后讲究一百句,他依旧做他的大老爷。你骂的口干,人家依旧逍遥,大家想想,到底是谁好过谁难过?咱们小老百姓,不懂他们官场上的东西,名声好坏亦无希图。所顾虑者,无非是自己两餐一宿,缸里有米口袋里有铜板,可以养的活老婆,用不着做小白脸,便是最好的生活。眼下县太爷要去佛山,我看进仔不如也跟着去,在县令鞍前马后做个效力的人,还能得县令指点,等到将来府里换人,就能接着考。”
范进道:“这话也不妥当,先不说是恩师让我留在南海,违抗命令,恩师不会欢喜。就只说去佛山,这等于是把绳子拴紧,万一恩师先于陶太守被去,或调外任,或干脆贬谪为民,我又该怎么办呢?一般来说,府县闹到这一步,不管知府怎么样,知县肯定是要调开,以示朝廷息事宁人。到时候把恩师放到外省做官,我难道也要跟着背井离乡去跟前效力?”
“那也没什么不行,到哪里都是吃饭,跟着县令走又不是做苦力。”
梁盼弟冷哼一声,“科举是要回本籍来考的,到时候怎么来得及?”
胡大姐儿也道:“不行,进哥儿不能到外省去,那样大婶要是想进哥儿,又怎么看的到人?”
刘氏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们倒是拿个过得去的章程出来也好。难不成就让进仔住在广州,天天要女人来养他?”
梁盼弟把筷子在碗口一拍,“吃你自己的饭!进仔读书吃饭,花多少钱都由我来办,跟你与什么关系?花多少钱也不会动你半文,就不要咸吃萝卜淡操心的想这些,跟你没关系。”
范进道:“刘婶想的也不叫差,广州这个地方,开支比村子里要大得多,我手上的银子,交税时用的差不多了,接下来,是得自己想个谋生的出路。”
“什么差不多?你谈成的那军食生意,照例还有笔常例可以收,牙行的银子放在我这,这本来就该是你的。这几两银子,就足够你活一段时间。接着再慢慢想办法,使钱的事不用你发愁。”
范进笑道:“生意是三姐来谈的,连带催货验收,也都是三姐一力承担,负了很大辛苦,那钱我怎么也不能要。我好歹也是个读书人么,谋生不是什么难事,不敢说大富大贵,至少养活自己是没问题的。大姐儿,你也不要总往省城跑,女孩子起早贪黑不安全。在事情没有个解决之前,我不方便回家,老母那里也要多累你帮衬,这个人情算是我欠的。至于我在省城的开销,我会自己想办法,你不需要担心。”
梁盼弟点头道:“进仔这话说的硬气,咱们范庄仔应该有这份骨气,有我帮忙,不怕咱们日子过不下去。”
刘氏笑道:“是啊,其实我方才就是这个意思,不管去佛山还是在广州,总要自己的心里有这么一口气,才能撑的起自己。看到进仔有这种骨气,我就放心了,不管有没有人照拂,进仔都能活的威风。大姐儿是个未出嫁的女孩,总来往城里乡下的不安全,在城里还是得梁姐多照应进仔一些才行。至于家里那边,有那么多乡亲在,范婶不会受什么累,进仔你只管放心。”
用过晚饭胡大姐儿被刘氏拖回了自己的家去住,梁盼弟则留了下来。等到只剩他们两人,梁盼弟的神色却变得严肃起来,显然是担心自己过于随和,让范进复生其他念头。
“进仔,你方才的场面是撑起来了,现在该说几句实话。你到底是怎么想的,阿姐虽然不富裕,但是养你一辈子总是养的起。刘氏的话你不要往心里去,姐是想你接下来还是好好念书,赚钱的事,我来想办法。”
范进道:“我说的也不是假话,要在广州立足,不能光指望别人,自己肯定要想办法谋生。我想过了,我可以靠卖画过活。前朝王冕卖荷,日子过的也很逍遥,我难道就不如他?三姐不要动,我先给你画一副像,让你看看我的手艺。”
第五十六章 丹青(下)()
房间里额外点了几支蜡烛,但是依旧不算十分亮堂,这种昏暗的氛围,让梁盼弟的心里格外有些不安分。固然是早已经成了亲的妇人,面对的还是个比自己小近十岁的后生,可是自己终究不老,而他却已成年。
范进的眼睛不时朝自己瞟来,随即低头在纸上画着什么,由于要画像不能动,她也不好走过去看画工如何,只能在脑海里想着,他究竟是真画,还是在虚应故事,实际只是为了偷看自己。
雨打房檐,沉雷滚滚,固然是个习武的女人,在这种天气里,却依旧莫名的恐惧。若是有一个男人的胸膛可以依靠,那该是多好。眼前这个男人,只要自己稍一露出些许应允之意,今晚即可鸳梦得谐。
又想起胡家提亲的事,如果范母那里真的一时糊涂,把事情答应下来,日后再想跟范进亲近便多了许多障碍。今晚,怕不是老天给的良机?
心内绮念一生,周身血脉流动就快,脸便开始微微泛红,却在此时,一道雪亮的闪电把窗户纸照的刷白,紧接着一声惊雷炸响,惊的梁盼弟啊呀一声,险些从椅子上摔下来。但是那点念头,也随着一声惊雷化为乌有。
这是老天在示警。
就因为那天晚上与范进的亲近,害他连府试都不能过。这还亏得是未越雷池,若真是跨过那条线,怕不是连童生都保不住了?一想起功名前程,她恨不得连抽自己几个耳光,心内暗骂道:怎么能这么自私?只图着自己欢喜,就不顾进仔的前途,只要他能过好,自己什么苦不能受,哪能让自己的身份去辱没了他?
心中的火为身外的雷雨所熄灭,大脑也变的清凉,方才想要看画像的冲动渐渐消失,打了个哈欠道:“天不早了,别熬夜伤了眼睛。等明天再画也是一样,姐给你铺床,你先睡吧。”
“别急,只差一笔,这就画好了。三姐你看,这画怎么样?”
范进这时也搁下笔,朝着画纸连吹几口气,将墨迹吹干。梁盼弟走到近前低头望去,借着烛光只见一个云鬓高髻纤腰妇人,正托腮凝望,似在思念远行未归的丈夫,又似怀念赶考求官的情郎。画中之人栩栩如生,神态鲜活,那模样却如同是对着自己五官拓上去的一样。
她狂喜道:“这……这……进仔,你几时练出了这么一手本事?指望这本事,你就可以吃的饱穿的好,不用担心挨饿。姐在广州这一年多,也没见过这么好的画,这要是不能发达,我的姓氏就倒过来写!”
范进心道,自己那个七事系统可不是说着玩的,这两年来沙上做画,信手涂鸦,从没放弃过经验的积累。兑换的绘画水平,绝对可称国手。再者说来,自己的写实风格,也是这个时代大多数画师所不具备的。
由于崇尚写意,且缺乏对人体结构的掌握,这个时代明朝本土丹青水墨画山水尚可,画人物时就往往失真。像是画“春意儿”的大家唐伯虎,仇十洲,他们笔下的男女肉搏情景,只能用来脑补,如果只对着画面看,大抵是感受不到有美感可言。
参考明朝眼下东南名士李诩的说法:“世俗春画,鄙亵之甚,有贾人携倭国春画求售,其图男女,惟远相注眺,近却以扇掩面,略偷眼觑,有浴者亦在帏中,仅露一肘,殊有雅致。其绢极细,点染亦精工,因价高,还之。”可知当下明朝的辟火绘画业虽然从业者多,可是水平上还不如东洋的浮世绘。而这两家捆一起,在这个领域也未必够泰西油画来打。
泰西的佛郎机未必可以称霸天下,但是泰西的油画在强调人物形象逼真以及写实方面,却足以打翻明朝眼下的写意类肖像画。
范进由于两世为人,受西方油画影响比较大,更重视于写实。以画像论,这像画的务求与真人接近,尤其画的是心中所想,这美人图也就格外传神。
梁盼弟把画拿在手里反复端详,竟是百看不厌,转头问范进道:“这画送给姐怎么样?”
“那是自然的,这画的是三姐,我怎么舍得给旁人。其实这还算不上真的好,毛笔画总有些不足之处,若求写实,我还有油画和铅笔素描,那才真的叫好。”
“铅笔?那是什么物件,姐还是头次听说。”
“好东西,等姐见了也就知道。我说过,我没为吃饭发过愁,所惦记的,就是何时得偿心愿。”他说话间,已经握住梁盼弟的胳膊,后者却连忙着后退一步,朝他一瞪眼,
“外面打雷呢,还敢乱动!好生去睡,赶明个姐帮你买好文房四宝,你就上街做画。不为了赚银子,只为了让人看看,你范进不是个只会指望女人吃饭的。”
府试的公告,是在府试结束五天后发榜,于这一榜上,又很出了几件新闻。一是之前在赌闱姓中爆冷,害不少人输了本钱的南海案首范进竟然未被录取,开创广州近百年来,案首不录的先河。
二是提学道与广州知府之间,据说竟因为这个范生很起了番冲突。这话是从府衙里传出来的,可信度颇高。
蔡衡与陶简之是同科,私交也很好,却听说因为范进录与不录的事,两下冲突几至翻脸,多年交情竟似是要毁于一旦。第三条新闻,则是这一科府试案首,居然还是南海人,而且与范进还是小同乡,乃是同样来自金沙乡的洪大安。
于洪某人何许人也,广州城里知者无几,但是能被知府慧眼识英,必有不凡之处。但也有官场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