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范退思带着衙役公人还有锦衣卫、东厂番子,四处捉拿泼皮呢。这回他算是占住了理,各衙门口的人,就没有他不敢调的,连刑部的捕快都动了。”
“该动!那些人眼皮子底下养出了这么群泼皮,一个玩忽职守的罪名,无论如何也是跑不掉的。徐爵如果不卖点力气,多抓一些人,就更没法向双林交代了。这些衙门平日互相掣肘,彼此为敌,这回却是得敌忾同仇。谁要是在这个时候还不开眼,徇私买放……那就得与那些贼徒,一律同罪!”
转子房这边的火,已经熄灭了,大片的房子被烧毁,一些残存的建筑物冒着黑烟,衙役与士兵不停地把伤员和烧焦的尸体向外抬。未死的泼皮和伎女则蹲成了长长两列,以往发生了大火,也会抓几个倒霉蛋顶缸承担责任,可是这回官府的力度空前,所有的泼皮伎女一个不剩全都抓了,更可怕的是,现场除了官兵衙役,还有十几个东厂番子。这帮人间恶鬼参与到这种案子里,让所有涉案人都心惊肉跳,不知前途如何。
一间倒塌的民房内,一个人的手在轻轻颤抖。他肚子上挨了一枪,还又被砸了一记,伤势极为严重。但是其体质惊人,竟是一时未死,努力地活动着器官,想要获取拯救。几名官差搬开其身上的杂物,随即像找到宝一样,盯着那枪头和铁链。
“这是范老爷那件兵器吧?”
“是啊,上峰说了一定要找到给送回去的,有重赏。”
手指在抖动。
“那还犹豫什么,赶紧拔枪啊。那帮番子紧盯着这,就是找这东西。”手指抖得更厉害,手指的主人想要高喊一声自己还活着,可是什么也喊不出来。
“这范公子什么关系啊?怎么跟东厂那么熟?”
“难说,但是能跟东厂攀扯上的,就没一个省油灯,别得罪。朱国臣这么凶的角色,这回被他连根拔了,跟他跑没坏处。”
枪被拔出,手指停止抖动,两个官差临走前,又在那身体上狠踢几脚,“直娘贼!好端端的行刺进士老爷,自己发疯不要紧,不要牵连我们吃板子。这回事情闹大,非被打掉半条人命不可。混帐!”
京师贫民窟。
住在这里的百姓,平日很难看到官府中人。可是今天,他们刚刚走出房门,就发现情况不寻常。
大批的官兵、捕快以及身着罩甲的锦衣官校,在东厂番子带领下直冲而入。所有的小路、暗巷、秘密出口全都在第一时间被官府控制起来。本来这种地方的存在,就是官府有意放纵的结果。居住者虽然凶狠,但并不具备和官府对抗的能力,何况是被打了个冷不防。
一干凶人没做出什么反应,就落入天罗地网之内。官兵抓人也很有针对性,一部分是知道名字的动手开抓,另一部分则是看长相,凡是面貌凶恶或有纹身刺青,乃至孔武有力的都不能幸免。
在百姓惊恐的眼神中,不管是平日在街头呼风唤雨的大哥,还是普通的小泼皮,全都被打翻在地,捆绑着带走,稍有反抗便是一刀劈过去。看到官兵把弓箭甚至鸟枪都摆了出来,便知道这次官府绝对是动真的,再怎么剽悍的角色,也不敢在这个时候公开敌对,是以抓捕工作进行得异常顺利。一批批平日里横行街头的遮奢人物被带走或是杀掉,官兵往来搜捕,时不时从某个隐蔽处赶出几个藏匿者随后击杀。
类似的情景,在京师若干贫民窟或是城郊交界等案件易发生地带发生。原本张居正当国,对厂卫压制的很厉害,不给他们胡作非为的权柄。京师治安主要是由兵马司和衙门公人负责,厂卫一般而言不能上手。可是这次,番子与锦衣卫担任领导官兵公人合作,几个平日里彼此互不能容的机构同时办公,让一干京师老户都叹为观止,心知此次必是某位大人物出手,才有这般魄力。
此时,朱国臣的家中,一干番子亲自上阵,搜查着院落里各个角落。
面目阴沉的徐爵与范进在上房对坐,徐爵道:“在火场人们搜出了一颗人头,有人认识,是一个妓女刘小脚的。就在那两个刺客待的房子里,他们可能是想用人头吓你一跳,趁范公子心神失守之时,再拔刀斩人。”
“也许吧。但是没有意义,即使真的摆出这种场面,我也不会害怕。人头这玩意,我在罗山看的多了,就算摆几百颗在我眼前,我也不会有什么动摇。再说刘小脚我又不认识,看见了也不会有感觉。不过要是在房子里遇到那两人,倒真是不好对付,施展不开,一不留神可能就被斩了。”
徐爵道:“范公子智勇双全,未曾中计,这是最让人欣慰之事。若是新科进士有失,小人这回,怕是也得赔上一条性命才行。但不知,范公子是如何发现他们有诈的。”
“我又不是神仙,哪里能发现有诈。不过是一种感觉,总觉得情况不对。那女人如果在房间里,怎么什么话都不说,难道是个哑巴?所以我就想扔个火把吓她一吓,即使真翻脸也没关系,我是进士么,又不是普通人,吓了个伎女,不算什么大事。没想到这一吓,居然吓出两个刺客来,也算歪打正着。如果我早有察觉,就不会以身涉险,直接请你们东厂的专业人员动手不是更好?”
徐爵摇摇头,“这次东厂的跟头算是栽到家。范公子及李夫人同时遇险,若非吉人天象,我辈人头不保。冯督公心内颇为惭愧,只是当下,还得厚颜请求范公子在李夫人面前美言几句,否则督公这一关也不好过。”
东厂素来强势,像是这么示弱的时候不多,实在是这次东厂的失误太严重,徐爵、冯保平日再怎么强势这回也得低头认怂。
李夫人这种要人身边,按说应该一直有东厂护卫的,可是这次李夫人拜访范进,并不希望番子随行。而两名护卫一见夫人驱逐,竟也就真的听从命令,没跟到范家,只远远的看着。
直到发现情况不对,也是先发信号,而不是急着动手。一群泼皮杀到郑家,如果不是关清战力过人,又有所防范,李夫人这次真的可能遭遇不测。虽然事后东厂番子增援及时,把那些泼皮尽都拿下,但是首领朱国臣还是成功逃脱,直到范进出手才把他拿住。
这种事简直是东厂成立以来少有的奇耻大辱,即使这个机构再怎么无用,在护卫要人上,总是该有建树的。既不是武艺高强的江湖人,也不是什么外邦密谍,就是几个泼皮都差点闹出大乱子,东厂的颜面不提,冯保肩上的担子也不轻松。
冯保再怎么遮奢,终究也是个奴仆。明朝太监又不是唐朝太监,不管再有权柄的太监,也无非是皇帝家奴,一中旨可定生死。其地位权势,全来自皇帝的信任,别看冯保眼下炙手可热,一旦帘眷不在,倒台也就是须臾间事。
李氏的愤怒固然未必能搬倒冯保,但是一旦让李太后认为冯保颟顸无用,又或者办事不肯用心,对自己娘家人的安危不放在心上,其倒台也就是早晚的事。再者昨天晚上的一系列变故,并不只能用工作失误来洗地。
自家事自家知,这件事细查起来其害非轻,冯保只怕真相揭露,李太后真会把自己拉出去打死,最少也是彻底失势。以冯家在台上的作为,一旦倒台,不但财富权力保不住,就连宗族性命都未必能够保全。求张居正出手是一方面,求范进出手,也是必行之举。
很多事看破不说破。李氏那种女人又不是什么城府深厚之辈,她对范进有什么念头冯保是看得出来的。冯保作为家奴,这种事没他掺和的余地,不管说什么都不对,所以只好装瞎。可眼下这个时候有什么关系就得用什么关系,必须请范进出来说话了。
这种话冯保不能自己说,只能委托徐爵来说项。至于谈什么条件,徐爵也可以代替冯保拿主意。范进道:“徐户侯,其实昨天的事,不能只怪东厂,很多事变生不测,谁也想不到一群泼皮有这么大胆子,居然比江洋大盗还凶,简直目无王法。事无可寻,也就不怪有所疏忽,范某也不是不开窍的人,不会因此发难,穷追不舍。至于李夫人那边,我会尽量去说人情,至于能不能说的通,我可不敢保证。”
徐爵长出一口气道:“只要范公子肯出面,就万事大吉了。不管成与不成,这份人情我们都得记下,咱们有情后补。”
“徐户侯太见外了。其实我这里也有事,要请东厂的朋友帮点忙。”
“此事好说,范公子只管吩咐,只要徐某力之所及,赴汤蹈火再所不辞!”
此时,一名番子过来禀报道:“在院里挖出一具尸骨,似乎是个孩子。从腐烂情况看,应该死了没有多久。”
范进点头道:“那多半就是郑婵所说的那个孩子。那人我见过,就是他向郑大郎揭发,发现郑婵在转房子那边。郑国泰也是因为这一点,才挨了刀子。那孩子当时是看在转房子那,等郑大郎叫衙役来,不想衙役没等到,反倒把自己也害了。这是个好孩子,不该有这样的下场,徐户侯觉得如何?”
徐爵脸微微一热,“范公子说的对,这帮泼皮实在太过无法无天。小人在东厂也当了这么久的差,江洋大盗不是没办过,可是一群泼皮敢这么草菅人命的,可不是太多。”
“他们草菅人命,只是因为背后有所仗恃,因为有靠山撑腰,才有杀人的胆量。我也知道,大城市永远少不了这种城狐社鼠,他们甚至可以看做是城市社会规则的一部分。即使东厂,也要依靠这些人打探消息,顺带做些自己不方便做的事。两下互相合作,对他们有所扶持是应该的,我也不是食古不化之人,不会因为这一点就怪谁。但是我得说一句,用小人也要看什么样的小人,像是朱国臣这等狼子野心之人,是万万用不得的。这次不管是谁跳出来,我都不会给面子。还有,衙门里与他们勾结的人,也得办。”
徐爵知道,这是范进开的盘口。好在其所求不奢,自己就可以一力承担,他点头道:“范公子放心,这事交在小人身上,保证把那些勾结匪徒的衙役吏员访查明白,再挨个收拾他们!若是让他们好过,范公子惟徐某是问。”
“言重了。范某另有个不情之请。”
“公子请讲。”
“请徐户侯借几个人给我,要最善于行刑的,久闻东厂有三十六路待客茶,七十二道点心,范某想见识一下,还望徐户侯多多帮忙。”
第二百九十五章 善恶到头终有报(上)()
郑家小院里。
李氏一见范进走进来,一双美眸流转,目光如泣如诉,竟带出几分妩媚哀婉的神态。她原本相貌生得美而端庄,颇有几分宝相庄严的神仙味道。此时做出这种媚态别有风味,范进的心忍不住一紧,暗道:这女人在大乘教这种地方,磨练最多的,大概就是演技吧。
他也感觉得到,李氏有些熬不住了。初见时,她还是保持着那种贵妇形象,似乎是想等着范进主动来钓她,这样进退自如,不受控制,反倒能把范进摆布在手里。可是如今范进既中了二甲传胪,入翰林院可期,跟她这种女人斩断联系才是正常思维,这个时候如果还摆架子,这人可能就要飞。
加上范进观政之后精力都放在翻周世臣一案上,与李氏的联系基本断绝,更让李氏心里犯疑,以为之前的功夫白费了。原本没有范进时,她也就忍着熬下来。可是现在她对范进动了心,如同在一捆干透的柴禾上扔了个火把,已经把火点起来,再想灭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昨天来看范进,本来就是找个因由约会,不想遭逢变故,此时重见,竟有两世为人之感。一想到两人昨天都算是在生死线上走了一遭,李氏心思变化更大,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要把这比自己小了近十岁的男子拉到怀里,好生倾诉一番相思之苦。
即使她努力压抑着情绪,但是那种神仙中人的模样实在装不出来。范进赶在她失态之前连忙施礼道:“夫人昨晚在寒舍受惊,实在小生之罪,改日自当觅一清净之地,设素酒一桌,给夫人谢罪。”
清净之地,素酒一桌,这八个字如同一记晨钟,把李氏从遐思中给拽了回来,心内暗叫着惭愧。自己倒是糊涂了,这里人多眼杂,哪是说些情话的地方。而范进说那清净之地,素酒云云……似乎他对自己也是有意的?这话里话外,岂不是和自己定着日程,说不定还是在撩着自己呢。
见过范进在保明寺和那些贵女相好的情景,李氏自然知道这个书生不是那种真正的古板君子,相反倒是个丰流人物。话里的意思,多半就是想要和自己暗通款曲。
一念及此,她心内那点不快便没了踪迹,一种难言的甜蜜之感萦绕于心,心情也就变得舒畅起来。微笑道:“范公子这么说话就太见外了,你我一见如故,乃是知音之交。我来找你亦是为了佛缘,至于遭逢不测这是谁都没法预料的事,怎么能怪到你头上。说起来如果不是你的仆人拼力杀贼,妾身这条性命也不知还在不在。要说谢罪是谈不到的,反倒是我该对公子道一声谢。”
两人寒暄几句,范进先是替冯保那说了两句好话,后又问起郑婵的事。
在天一亮,郑婵就被送回了郑家院落,范进则开始扫荡朱国臣的各个巢穴,抓捕剩下的党羽,与她还没见过面。根据上一世的印象,一般女性遭遇这种打击之后,心灵难免受到伤害,往往是身体上的创伤容易好,心灵上的创伤不知几时才能弥和。这个时代没有心理医生,就只能由这种教门里的人负责疏导她们的心情。各教派能大行其道,与他们能成为普通人寄托精神的避风港也有巨大关联。
李氏道:“郑氏啊一回来就去见了家里人,然后几个人抱头哭了一场。哭的很凶,却不凶险。若是一声不哭,那才叫吓人。公子放心,我大乘教里女子很多,只要郑姑娘愿意入教,我自会找人开解她的心思,不会让她执迷不悟,做出什么错事来。至于冯保……”她轻哼了一声,“原本我是想奏他一本的,身为东厂督公,却把人带成这个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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