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好。此时眼看几家争夺范进,只有刑部侍郎王好问一语不发。他忽然开口道:
“西塘,你怎么不开口?对于范退思,你们刑部是什么看法?”
王好问科名比张居正低一届,人比较低调,虽然不算江陵党,但也不至于和张居正对着干。此时见其动问,连忙道:“回元翁的话。范公子才名,下官亦是久仰。只是其才不在于刑名,我刑部还是不夺人之美了。”
“西塘,这话你就说错了。范进在广州能中亚魁,所靠者并不是他的本经,而是他的判。那篇判词写的确实出色,于大明律亦是精熟,多半有着乡下土刀笔的手段。你也是知道的,如今学子不读律条,于刑部所能做的事最少。要老夫看来,退思倒是最适合去刑部观政的一个,比起其他人用处更大一些。”
他这话一出,房间里争吵的人,都闭了嘴。张居正的意见,无疑就是最终判决。他一开口表态,方才各家争论就都无意义。
王好问道:“那,元翁的意思是……”
“老夫看来,不如就让范进到刑部去。老夫也知道,你们刑部的担子很重,但是呢,你们毕竟负担着天下案件核准,一旦刑部有什么疏忽,就要有无辜百姓受难。这个担子没法替你们减,也减不掉。只好多派些精兵强将,让你们手下多几分力量。我看退思,确实合适。我也知道你们在耽心什么,如今学子心气浮荡,眼睛只盯在翰林院,而不愿意做实务。六部观政逐渐沦为走过场,虚应故事。长此以往,我们的官员便没办法任实务,到了地方上,什么也做不好,朝廷命官,成了无用摆设。长此以往,国生民本都要大坏。从这一科开始,老夫就要给他们立规矩,所有六部观政做不好的人,就不能参加馆选,一视同仁。所以西塘你尽管放心,范进若是只惦记馆选不认真办差,老夫也会重重办他。”
张居正如此表态,范进的去向也就定了。在场众人即便是如王国光等心腹,也猜不出其用心。只有张居正自己心里有数,范进这口快刀拿来斩人,砍谁谁疼。严清属于清流中人,与自己不合拍,其持身很正,基本找不到毛病,即便自己手上控制言路,也难以对他怎么样。可是严清没毛病,不代表刑部没毛病,把范进派过去闹一闹,等若是派一员猛将单骑陷阵,等真把刑部闹个鸡飞狗跳,看到时候严清还是否能像现在一样崖岸自高。
心中计议是早就定好的,脸上却表现得不动声色,于范进的安排上,既是一记杀招,也是给范进一个警告:别以为你是二甲传胪会元底子,我就不能阻挡你入翰林院。能否成功入值,最终还是张某说了算,应该放聪明些,知道该怎么做。
限于地域距离,消息传播速度,此时的张居正只知道范进建设能力很强,工作能力很出色,足以称上一口锋刃。却不知其破坏力之强,否则便不会如此安排。直到不久之后,范进这方面的能力表现出来之后,张居正才知,自己这次安排带来了何等严重的后果。
第二百八十四章 旧案()
吏部的任命,是在恩荣宴结束之后就送来的。范进参加过宴会,又去国子监易服,行释菜礼,再把自己的名字刻在国子监石碑上,完成全部工作回到家里时,便接到了吏部的文书。
赏了差人银子,拿出文书看了看,范进笑道:“张江陵倒是知我心思,居然真给我安排去了刑部。本来还以为这事要拜托冯大伴或是李夫人,没想到自己就能办了。”
郑婉头上戴着宫花跑过来问道:“范大哥,你去了刑部?”
“是啊,刑部啊,掌管天下刑名,有权过问京师治安。虽然五城兵马司不归刑部管,可是刑部也有自己的捕快,在京师也算是一号地里鬼。我现在做了城隍爷,可以派这些地里鬼查一查你姐姐的下落,顺带帮你哥把砍他的人找出来。”
范进本以为这样说,小丫头一定会高兴,哪知郑婉听了这话,眼圈却微微一红,拉着范进的胳膊道:“不行!我不许大哥去做这个。”
“为什么?你难道不想找回姐姐了?不想给你哥报仇了?他被人砍那么惨,差点性命难保,就这么算了?这不像你这小猴子的风格啊。”
“我当然想找回姐姐,也想给大哥报仇,可是我不想看到我另一个兄长也出事啊。我知道大老爷你厉害,可是当初那位庆云侯家的人,是堂堂锦衣卫指挥使,也是大官啊。答应查我姐姐下落,接着就被人杀掉了。我大哥这次也是找到了姐姐下落,就被人砍成重伤,我不想看到范大哥也因为我家的事被人砍,我宁可一辈子找不到姐姐,也不愿意看大哥受伤。人我宁可不找了,也不要大哥再冒险。不许你去,就是不许!”
她撒娇似地抱着范进的胳膊,整个人都快贴了上去,于她这个年龄的丫头来说,这举动已经有些逾越。好在院里没有外人,汤显祖与周进都已经各回各处,倒是不怕走漏了什么。
郑国泰元气未复,说话说不了太多,但是昨天也简单交代了几句。他之所以被砍伤,就是因为那个名为小三子的小孩子,向他通报消息,说是看到了郑家大姐。
这孩子与郑家大姐见过,看人看的准,本来是想说与范进的,但是郑承宪自知与范进谈不到多深的交情,这种事找他帮忙不合适,还是让儿子自己去办。郑国泰偷偷去那里观察了一下,发现郑大姐所在,竟是外城一处私昌的转房子,她在那里做什么营生不问可知。
心痛之余,既想要去救人,也知自己的力量根本办不到。好在近日做生意手上很是积攒了几文私房,到大兴衙门打点了几个公人前去营救。却不知在哪个环节出了纰漏,人赶到地方时,那转房子早已经人去楼空,就连负责看守把风的小三子,都没了踪影。
这种当转房子的地方,都是些鱼龙混杂之地,人员流动也快,人一走就不容易查到下落。衙差拿了钱来跑一趟可以,但是根据这个查下去就没兴趣,见没人就收了兵。郑国泰找了小三子找不到,刚到灯市口做生意,就又挨了刀。现在想起来,自然可以推测出,是那些转房子的看场泼皮所为,其背后势力之强,手段之猖獗也不问可知。
作为小门小户人家跟这样的泼皮斗,多半是斗不起的。郑婉虽然要强,却不是不知好歹,此时更不想让范进去为了自己家冒险。她这番表态让范进心里很是受用,在她头上轻轻摸索着道:
“小猴子啊,你要知道,你大哥不是那什么庆云侯家的废物,不会那么废物被人干掉的。还有啊,我这次不光是要救出你姐姐,也是要把那些坏人一网打尽,为京师除一大害。我既然到刑部观政,就总得观出点模样来才对,否则不是白去了一遭。你就等我的好消息吧,我保证让你一家团圆,报仇雪恨!”
六部观政进士,等于官员预备状态,自身有品级无差遣,按月有俸禄可拿,但是没什么灰色收入。大家到了部堂里,基本都是一脸懵的状态,不知道从哪里入手,也不知道该干什么。
衙门不是后世公司,不会有个前辈来带你怎么做事,一切都是靠自己。毕竟能中进士的人,自身资质不至于太差,只要肯用心,没人带也能在极快时间内上手。毕竟观政重在一个观字,没人教,自己也该有主观能动性去看去学,再想办法去问。
比起一般观政进士,范进倒是有个先天有利条件,他的恩师侯守用在刑部办公,监督这帮人工作,花正芳对其看法也很不错。有这两人的面子,范进的观政之路,就不知比其他人顺遂多少倍。
六科给事中属于各部的头上悬的利剑,即便是严清自己,也不愿意和这帮人闹的太僵。范进既是侯守用弟子,由其带领着去安排工作,严清也就不会阻拦。
侯守用在前范进在后,两人边走边道:
“退思你看,刑部各省皆有一清吏司郎中,一个主事,职掌审核该省的刑名案件,凡该省徒以上刑案题咨到部,由该司凭其供勘审核证据是否确实、引用律例是否准确、所拟定罪名及量刑是否恰当,具稿呈堂,以定准驳。退思你在刑名上的手段,为师是知道的,正好这回看你大展身手,好好办几个案子,也让这里的人知道一下,我们广东人的本事。”
范进摇摇头,“恩师,弟子可能要让您失望了。现在各省主事复核的案件,弟子不打算插手。”
侯守用并未因他的态度而发怒,反倒是问道:“你这么说,想必已经有了想要插手的目标,说来听听?”
“恩师过奖了,弟子也许只是单纯怕麻烦也未可知。毕竟弟子如今只是观政进士,来这里是来学着怎么办公事,没有监督考察之权。人家给恩师面子,敬我一些就是皆大欢喜,但是不给面子,弟子也没有办法。所以最好的办法,不就是装聋作哑,与大家混个脸熟,等到考绩的时候有恩师照拂,不难得个上上之考。若是弟子胡乱插手别人的事,反倒会招人不满。再说,刑部总管天下刑名,哪一桩案子都没有容易的,一个管不好,可能还会惹火烧身牵连恩师,弟子又怎么敢乱来呢?”
侯守用摇头道:“你这话说给别人听,或许会信几分,以恩师对你的了解,这绝不是你范退思的话。当日你连海盗的老巢都敢去,办招安的事也敢做,还有什么是你不敢办的?刑部的差事确实重要,而且干系重大,但越是如此,你便越有胆量来闹一闹,这才是你的风格。京师中人对你了解不多,只知道你读书上的本事,对你闹事情的手段,只怕现在还不了解。等他们真弄明白时,多半会后悔把你放到刑部这种天生容易找茬的地方。”
他说到这里眉宇间隐然还有几分笑意,范进心知,恩师这种态度,就是不反对自己搞事,反倒是支持。这其实也很正常,给事中的利益跟刑部是不同的。刑部追求的是快点结案,不出纰漏,毕竟每天他们面对的是无数案卷,而且是从地方上汇总上来的,他们自己掌握的消息并不多。那些案卷能递到刑部,一般而言就不会有特别大的纰漏,只有及个别案子有明显瑕疵,剩下你怎么看也看不出毛病来。
虽然明朝制度上对死刑复核严格,又有三法司这种互相制衡机制,实际能否发挥作用很难说。毕竟真正详实的证据都在下面,到了这一层看到的都是口供和决定性意见,基本不会推翻已有结论。刑部只要照着地方意见批复同意,一般没什么过错。
可是作为给事中,如果不发现点什么,那这工作做的就没业绩,这也是监督官和被监督官先天的矛盾之处。严清是清流老前辈,虽然自己不是科道,但是在科道里地位辈分高,自身科名也靠前,侯、花两人跟他这也得讲点江湖上敬老尊老的规矩,不能放肆。
反倒是范进,他这种新科进士属于初生牛犊,与普通进士比,背后又多了不少光环。比如皇帝的特别关注,再比如和张家那若有若无的关系,所以他胆子肯定比一般人大,也更敢闹事。范进固然是想借着这次在刑部的机会闹点什么,侯守用又何尝不是想通过这个弟子,也折腾一回?毕竟给事中想要出头,就在于发现大问题或制造大问题,一举放倒些名臣老将,自己才能脱颖而出。
花正芳的态度与侯守用差不多,他们在这里久了,于刑部的私弊不是看不到,包括一些案子的结论也认为有问题。但认为是一回事,能不能推翻是另一回事,毕竟刑部这种案子审结,是个技术性工作。外人随便指责,搞不好会弄个灰头土脸。他们两最多是不让刑部人贪墨太过,至于说一些案件结论的推翻,即便是侯守用这种老牌方面官出身的官僚都力有未逮,何况花正芳。
范进是侯守用认可的能搞事,而且跟凌云翼身边受过这方面培训,对案件有了解,于这个弟子出手,侯守用心里很有些期待感,也愿意提供帮助。范进道:“恩师,实不相瞒,弟子想查的是一桩积年旧案,案发据今已有数载,事情不好查,弟子自己也只能慢慢摸索着办。能不能查的清,其实也没把握,是以不打算牵累恩师与花老。”
“说的这是什么话?不提你我师生之谊,只说为国出力为民除害,这种事还有牵累一说?再说,你当刑部的案子那么好查,没有几个熟人,你怕是什么也查不出来。这些司官与胥吏,比起尚书部堂还难对付,不是你想得那么容易。说与恩师听听,是什么案子?”
范进道:“弟子想查的,就是庆云侯之后,锦衣卫指挥使周世臣被杀一案。此案发作于陛下初登基时,据今数年,卷宗应该还在刑部,弟子想调阅一观。”
侯守用愣了一下,眉头微微一锁:“这个案子?退思,为师进刑部时,正好复核旧案,也曾听人说起这个案子。当时要调卷,就被其他人拦住了。事涉皇亲,更涉几位大佬,不好再查。后来为师也了解过,那案子确实有些古怪,可是年深日久,事情头绪复杂,我们怕是不容易从卷宗里看到什么。”
他顿了顿,又压低声音道:“当日那一案主审,乃是如今的江宁刑部尚书翁儒参,三位同审司官,潘志伊已经调到九江做知府,王三锡、徐一忠二公还在部里任职,当日就是他们劝我不要再翻这案了。为师到京时,正赶上那案里凶手要秋决,为师亲自去看过,这三个杀人凶手在天牢关押数年,人其实已经没了几分生气,不用人杀,也活不了多久。直到死前,这三个人反复念叨的一句话还是冤枉。”
话虽然轻描淡写,但是当时情景范进可以猜的到。三个衣衫褴褛,满面菜色的待决犯人在那里反复念叨冤枉,那种可怜凄惨的情形,稍有良知亦不忍睹。侯守用做了多年方面,这方面的眼界自然是有的,肯定能看的出,几个人多半是冤枉的,其实不但是他,就是刑部里的老手,也都能看的出来,这一案里有蹊跷。
事涉皇亲,又有明显冤枉,却不追查下去,这就更让人觉得可疑。侯守用摇头道:“难就难在这里。世庙在日下旨,夺去外戚世袭勋职,都改为锦衣武职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