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丫鬟对张舜卿是很有些怕的,或者说在内宅里,张舜卿的可怕程度可以比美张居正。被一句责问吓得面色发白,跪倒在地道:“小姐饶命,奴婢是奉游总管的命令把名刺送近来,其他一切都不知道啊。”
阿古丽连忙对张舜卿道:“那位顾公子,就是两天来家里拜见老爷,老爷还请小姐去见面那个。”
张舜卿想了想,这才恍然道:“哦,是顾老世伯的孙儿,叫什么来着……实在是记不得了。这人怎么如此糊涂,老爷不在家,他便是要拜也是拜家兄,给我送名刺干什么。你去告诉游七,让他自己招待这个顾公子,再拿些银两给他就是。打秋风的,不要来打扰我。”
阿古丽暗自叹了口气:看来老爷的心思白费了。其实以张居正的行事风格加上他的权势地位,虽然自身是绝顶聪明的人物,但是在实际的工作里很少会有心情去玩一些小手段,大多是一力降十会。这也是人之常情,当靠简单直接的手法就能达到目的时,也没几个人再愿意花费心思去策划谋略。只有在自己爱女身上,这位相爷才会破例放下身价,拿出些水磨功夫来讨女儿欢喜。
那名叫顾实的年轻人阿古丽也见过,相貌不凡,比之范进的相貌其实更英俊,而且一看就知道是个老实厚道的男子,甚至有些懦弱。第一次见到张舜卿时,脸立刻就红的像着了火,说话都有点结巴。如果嫁给这样的男人,大小姐肯定能把对方拿捏住,在家里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为其找这么个丈夫,足见张居正的用心良苦。
由于两家世交的关系,张居正让女儿出来与其见面也算合适,张舜卿全程表现的很有礼貌,不失大家闺秀身份。可是于礼貌之下所潜藏的冷漠,也让人感受的很明显。这位顾公子依旧不屈不挠,看来是对小姐动了真心,当然,这也与张居正的暗示密不可分。只是从小姐的态度看……老爷这次又失败了。
张舜卿不管阿古丽怎么想,而是兴奋地将她拉到窗边,指着皇极殿方向道:“算计时辰,现在该是二甲唱名了。二甲人多,一个个拜来不及,只在宣制唱名结束之后,由传胪带班出来唱赞拜见。所以二甲头名是个极重要的名次,这份光彩也是其中之一。退思现在多半带着那些同榜,给万岁行礼……”
金殿之内,万历望着眼前的范进,心头微微有些兴奋起来。抛开身份因素,万历现在就是一个中二少年,外加范进连环画的忠实粉丝。粉丝见到作者的心情,不因身份不同就有所变化,其心中亦是兴奋喜悦兼而有之。如果不是有相父在旁,以及金殿环境限制,他最想做的事,就是把范进拉到身边就剧情进行探讨,顺带催个更。
现在自然不能做这些事,万历只能压抑着自己的情绪,向范进询问了几个极寻常的问题之后,进行了一番语言勉励。饶是如此,这也是格外恩遇,毕竟连状元、探花都不曾享受到这种待遇,带班出来唱赞的范进能被天子问话,这是何等的光荣?所谓简在帝心,一个进士能被天子记住名字,于日后仕途发展,官场前途的助力不需多言,文武大臣对范进的名字本来已经不陌生,但此时却更要着力记住:这个苗子恐怕不简单。
张居正在旁不动声色,心内对此并无意见。这样一问一答,更做实了范进是皇帝看中的举子这一事实,言路上就不好对其名次身份多方为难,张四维这下算是彻底摆脱怀疑。这种天子私人身份,于范进未来仕途发展是双刃剑,好坏作用都有,只看有没有人愿意帮衬他,带他发展。范进要想保持住这份恩遇,并且能够靠着这身份获取更多的成就,就只能依附于自己,没有其他路走。这人是个聪明人,应该知道接下来该怎么选。
不过问答的时间似乎太长了一些,皇帝显然很享受这种特殊粉丝见面会气氛,一问一答渐渐忘了时间,直到张居正轻轻咳嗽一声,他才像被鞭子抽了一记似的,身子轻微地动了动,示意范进退下,宣制继续唱名。
等到三甲名字全部唱完,所有中试举人的身份,至此就成为了进士。所有人皆俯伏在地,教坊司做中和韶乐显示之章,在这雄浑的乐声中,这些新科进士四拜天子之后起立平身。执事官高举正式的金榜从皇极门左门而出,中和韶乐停止。文武百官入班,鸿胪寺官至丹陛中道,跪倒致词:“天开文运,贤俊登庸,礼当庆贺,赞五拜三叩首!”文武官不拘品级,同行此礼,作为对这次盛世大典圆满收宫的庆祝,庆贺天子又得到了大批人才。
至此,传胪仪式结束,锦衣卫持伞盖仪仗、鼓乐引导,进士紧随在后,到长安左门观榜。
其实此时的观榜,已经变成了夸耀,一大群书生乃至富翁、士绅以及普通的无赖闲汉,会在这里团团围着,参观新科状元、榜眼、探花。乃至一些胆大的女子,也会在这个时候来开眼界,即使不能像宋朝那样榜下捉婿,但也可以看看文曲星,记熟他们的模样,让一腔相思有个寄托处。
这一天最风光的是状元,在挂榜之后,将由顺天府派出仪从伞盖,送状元归第。不过这一科规制略有不同,一甲三名,都有伞盖仪从护送,鼓乐吹打,金锣开道,向各自居处走去。一路走,便是一路围观,有人将鲜花高高抛起,落在这三位文曲星身上。
道路两旁的买卖门面都开了门,店主与伙计围在门口,争相观看新科贵人的相貌。这三人中,以张嗣修卖相最好,自然最受欢迎。百姓们不去考虑具体学识高低,只看谁的相貌好。
相府公子加上新科榜眼身份又是翩翩美男子,足以吸引整个京师男女老少的眼神。张嗣修立于马上,不时向路旁百姓拱手示意,神态得意非凡。在人群里,一对外地来的男女拉着孩子也在看着人群,女子身上穿着孝服,看着身边的男子道:“洪郎,以你的才学若是下场,也必能金榜题名,像这位张公子一样。”
她身旁那英俊的书生,摇着头道:“我注定与科甲无缘了,不过京里这么大,我又能写会算,一定可以找到活下去的路。我肯定可以赚大钱,让你过好日子……再报大仇!”
第二百八十二章 六部观政(上)()
与张嗣修相比,范进就低调的多。其实说起来,二甲传胪这个身份,在官场也绝对可以算做金字招牌,尤其今天谢恩时殿前问对,皇帝对范进的关怀大家都看到眼里,看好他的人不在少数。
不过眼下有张居正在,皇帝的影响力并没有人们想象中那么大。张嗣修为人四海,喜好做老大的感觉,同科进士拜他的码头,他高兴还来不及,不会拒绝。考虑到皇帝的年龄,以及当下的权力结构,大部分进士还是认为张居正的腿更粗一些,于是去找张嗣修做朋友的人远比范进为多,没有几个人找他攀扯交情。
范进对这些倒也并不十分上心,倒不是说他清高,而是他知道正常的文官之路自己不容易走。官场上这种同年关系,确实是一个很好用的帮衬,但前提是互通有无。别人帮了自己,自己也得做出回报,没有只进不出的道理。可是张居正搞一条鞭法也好还是推行考成法也罢,都是在破坏旧有的利益格局。这些新科进士里不乏大族子弟,不管他们现在怎么巴结张嗣修,真伤到自己头上,肯定要站出来为家族说话。
自己有张舜卿的关系在,注定不能和张居正唱反调,那么再结交这帮人,实际是没有什么意义的。张嗣修是好热闹外加喜欢这种众星捧月的感觉,等他进了翰林院,也就该被教做人了。
其实范进那一身装束,想低调也未必真的就能低调到哪里去,虽然比不得张嗣修他们骑马游街那么大气,但是一路走来,沿途也有许多百姓朝他挥手示意,争看进士老爷。
望着百姓们那真挚的笑意,范进也以微笑回应。其实自己得什么功名,跟这些人是没有直接关系的,他们甚至不能从自己这里拿到什么好处。这种善意往往就是一个美好愿景,期待着能从进士身上分享些福气,让自己的生活变好。人也正是因为有了这些愿景,有了精神的寄托,社会才不至于变成一切以力证道,弱肉强食的悲惨局面。
范进心里嘀咕着,人已经转回郑家铺,还没到地方,就能听到喧天的锣鼓与鞭炮声,郑家的小院都被硝烟包围住。几头狮子在小院前的街道上扭来转去,情形很是热闹。就在他驻足观看的当口,就听到有人大喊:“范老爷回来了,范大老爷回来了。”随即,就有一群人围上来拉扯他,向着院里走去。
来到这边的,是几个在京的广东商人,这次在郑家搞的庆祝,也是他们出的钱。这些商人说起来,与范进其实没交情,甚至之前都没有来往过。但现在范进中了进士,成了二甲传胪,两下便自然而然成了好朋友。
不管范进心内立场如何,一个广东人得了二甲头名,就必须关照乡党,保护家乡利益,这是这个时代读书人的先天义务,没有选择余地。是以对这些商贾,范进也只能笑脸相迎,好言答对。
等来到院落里,却见汤显祖、周进两人都在。周进特意在国子监请了假过来,专程为范进道贺。他能进国子监读书,全靠范进出银子关照,因此视范进为自己恩主,见面就行大礼参拜,直被范进拉起来才算作罢。
除了他们两个,还有几个则是广东这一科的举子以及同样考取了功名的进士。不管大家过去怎么样,未来进了朝堂,都是广东人就需要互相帮衬,于往日恩怨就没必要记得。一干饱学衣冠表现得如同失散多年的亲兄弟,比之汤显祖、周进二人与范进更为亲厚。
这种场合亦有其规则,同为进士的,就显得比举人说话硬气,与范进也亲厚,而监生就更逊色一些。即便范进心里怎么想,在这种场面上也不能不守江湖规矩,日后跻身官场,这些规则都是必要遵守的铁律,从现在开始自然就得养成习惯。
钱采茵则抓紧时间张罗着酒席,忙的几乎脚不沾尘。其本就是行院出身,应酬这些人很有手腕,先上香茶后上干果,不让人等着着急,至于酒席早已经定好,稍后就会端上来。
她虽然过了气,年纪也有点大,但是最近雨露滋润加上心情舒畅,气色红润倒是增加几分颜色。是以在场书生对其看法倒是不恶,至于有关张舜卿的谣言,这种时刻自然没人会提起,大家都只当那种流言从来没发生过,没人多说一句。
那些商人虽然出了本钱,但是在这个宴会上,却没他们的位置。毕竟眼下商贾的地位不能和书生比,汤显祖就算名落孙山,也是举人底子,不是商人所能比拟。他们来巴结范进,所图的也是借一个进士身份搭个关系,未来好做生意方便。不会蠢到这个时候过来破坏气氛,打扰读书人的兴头。
两下谈了几句,范进寻个由头离开,直奔厨房里,果然见郑婉正在陪着钱采茵在那里忙碌。自从那天晚上的事情之后,小丫头见了范进总是有些躲闪脸红,再有一点变化就是吃的比过去多不少。好在现在郑家经济大为好转,倒不至于供不起这口饭吃。
此时见范进进来,她啊的一声,想要走上去,又连忙退回来,学着大人的样子裣衽一礼,“大老爷不在前面宴客,怎么跑到厨房来了。这里油烟味道重,您这种大贵人可不能在这里生受着,还是到前面去,这里交给女人就好了。”
范进看着她那努力装成钱采茵的样子颇觉得好笑,走上前在她头上轻轻一凿,“小猴子还装起大人来了。我说过,你这种年纪的小丫头,就该在外面疯疯癫癫的,不要总想装成大人样子。还什么大老爷,你又不是我的丫鬟,不用这么客气的。今天家里来了很多人,肯定会扰了令尊与兄长的休息,这一点我很抱歉。没办法,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在广东的时候,中了举人,家里就要热闹一个月。进士比举人更威风,虽然这里不是家乡,但总归会有人来求帮忙,我也不能把人都拦在外头。能做的就是尽量做好补偿,不让你们白受累。这些商人主要是在我这里买个好,将来有事好用我的名字,最简单的也是借我的官衔牌免税。我跟他们说过了,让他们关照一下你家的生意,尽量照拂着你们,这个人情他们肯定会卖。还有啊,明天我要去赴恩荣宴,就是戏文上说的琼林宴,那个宴会本身没什么,连好吃的都没有多少,不过呢与宴进士每人赐宫花一朵,银牌一面。银牌是不能乱用的,宫花好些,回头送给你戴着玩怎么样?”
郑婉方才还努力绷着脸,学着钱采茵那种成熟稳重的样子,这时却终于忍不住露了本相,抬头笑道:“大老爷,真的?真的送宫花给我,不是给钱姐姐?”
“是啊,你这么漂亮,当然要戴朵宫花才好看,你钱姐姐已经老了,戴了也没用了。”钱采茵微微一笑,端着几个盘子去了前面,把厨房留给两人。
范进笑道:“小丫头,你哥怎么样了?能说话了么?”
“还不行,大夫说还得过几天,才能与人说话。不过人已经确定没了危险,只要安心静养,很快就能痊愈。多亏了大老爷那棵参。”
“还叫大老爷,叫兄长。我说过了,要认你这个妹妹,是不是觉得我这个兄长没中状元,不够资格做你哥哥,所以不想认啊?”
郑婉连忙摇头道:“没有的事。范大老爷这么厉害的读书人,我家只是个小门小户的穷人家,哪里高攀的上?能有大老爷这样的兄长,是我几辈子的造化。我就是担心这么叫了,会被人家说不知好歹,冒认官亲的。”
范进笑道:“那里有这许多说辞。我说过人与人相处,最重一个缘法。大家相识相遇即是缘分,我觉得你这个小丫头很可爱,又是另一个缘法。所以想要你当个妹妹,是发自本心,跟身份地位无关。将来或许你发迹了,还要指望你关照呢。”
“好啊好啊,等我发迹了,一定要关照范大老爷……不,是大哥哥。”
范进哈哈笑道:“这才像话么,小猴子这样才够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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