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进道:“学生认为,王司马老成谋国,朝廷就因为一些弹劾就对其有所处置,未免令功臣寒心。再者例不可开,如果朝廷现在迫于舆论退让,则边将必以为朝廷真的要打,说不定有人就要擅自带着兵马杀出关去,偷袭俺答后方。双方不战而战,那个时候想停,就不那么容易了。所以朝廷保王司马就是个态度,告诉下面的人,不管他们怎么想,朝廷不想打。谁如果这个时候擅作主张破坏大局,就要承担后果,而这种后果,他们承担不起!以相爷的手腕,做到这一切并不难,等到把下面的人心思打下去之后,再寻找接替者,准备接大司马的印。当然这个接替者必须是与王司马看法相同,支持对蒙古怀柔之人,确保对蒙古的政令始终如一,不至于因人废事。”
“为何如此行事?”
“这就回到学生方才所说的话题,商道上的事。要想让边关太平,军队和商业都不能少。可是商业要想发达,就不能让少数人把持商道不放。王司马促成的封贡,固然功德无量,但是整个其家族得到的利益也不会少。王司马在这个位置上一天,那条商道上,就不会有外地商人的份。独食不肥,日久天长必为其他人所嫉,这条商路只肥了山陕商帮,其他地方没有好处,自然看着不顺眼。大家为了争利益,甚至单纯想破坏局面,都有可能想和蒙古人打一仗,最坏的结果也无非是都赚不到钱。抱着这种我不好你也别想好心理做事的疯子总是有的,我们一方面要打死这些疯子,另一方面也得闪出条商道来让大家开心。先保下大司马,再换下他,这条商路才会有其他商人进来的空间。如果这条道对各地商人都有好处,也就没那么容易关闭了。”
“你为了这个理由,就要鉴川挂冠?他可是你座师的舅父,你这主意,算不算大义灭亲?”
范进道:“学生此时是为相爷设谋,是以此地只有相爷的幕僚,没有范退思。所以鉴川公和凤磐公的关系,不在学生此时思考范围之内。再者,这对大司马也不一定是坏事。这些白简里有一句话说的其实是有道理的,这些年的太平日子,边军没打仗,却也没抓住这段时间变强。三边边军比起十年前,未见得有什么起色,所以鉴川公的命令里才显得颇为紧张。如果将来俺答死了,他的子嗣不像他那么恭顺,真想和我们打一仗,边军的表现如何,我们谁也说不好。那个时候如果大司马还在位,责任就要由他来承担。现在退下去,可算功成身退,将来不管打不打仗,都追究不到他身上。如果学生所想不差,大司马现在很可能也在家中写本章,准备乞休致仕。”
张居正不再发问,这场非正式的测验似乎到此划上了句号。对于范进的表现其是否满意并没有表示出明确的态度,既没有嘉奖也没有训斥,只是再次用他那双精光四射的眸子直视着范进,方才一度散去的压力,又渐渐出现,排山倒海一般向着范进碾压而来。
房间里再次陷入沉寂,有风吹进书房里,吹的范进背心微凉。自己到底是过关了,还是没有过关?这位未来岳父对自己,到底是什么态度?
根据张舜卿的介绍,范进对于张居正的用人标准也有一些了解。与张四维的谦和内敛不同,张居正不会掩饰自己的霸道与专横,甚至不屑于做礼贤下士的伪装。是以他不养士,其直属幕僚里都是务实型的人物,没有那种指点江山,喜欢谈战略,谈布局的学者。多是能认真完成其交代的任务,或为其冲锋陷阵的事务官。
正是因为张居正的性子,范进才没有用那些圣人之道来敷衍首辅的问题,而是干净利落地直指要害,发自内心的剖析利害。从自己的角度看来,这些答案未必都正确,但也不至于太糟糕。毕竟自己是历过实事,在这科举子里,想找到几个比自己更出色的事务型人才,只怕不是易事。但是从对方的态度上,又看不出称道的意思,这让范进的心里多少有些没底。
难道自己猜错了,张居正本意真是想和蒙古人打一仗?毕竟其现在已是文臣首领,如果能在他任上立一个足够的军功,说不定就能因此而封爵。如果张居正想要为自己捞这种资本,那对蒙古的态度可能就是要偏于激进。
范进的问题是他记不住万历年间明朝是否有对蒙古进行过大规模反攻,先知优势是不存在的,所根据的是现有的情况和自己掌握的消息来判断,是否能猜中这位首辅的心思,他其实也说不准。
就在他揣摩着张居正的用心时,这位帝国首辅终于开口道:“老夫承认,你很聪明。有谋略有胆识,而且见事也比普通的举子要清楚透彻。一如你所说,王鉴川确实上本请辞,老夫也把本章留中不发,另请旨予以勉励。朝廷并没做好对蒙古开战的准备,更何况边塞百姓好不容易有了太平日子过,擅启边衅百姓又将陷入战火之中,是以这一仗绝对不能打。等到眼下这股风头过去,我会让方金湖(方逢时)接替他的职务。当日方王二翁一起经略边事,彼此之间配合默契,以方继王,既可安俺答之心,也可绝了这些人的念头。至于你所说边地开商道一事,干系很大,除了我以外,不要对其他人说免得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这算是……过关了?
范进心头一喜,自己的想法居然和首辅暗合,这下张居正该开心了吧。可是看他的模样,一点也看不出欢喜。这时,只听张居正又道:
“你很聪明,但是不要自以为聪明就无所忌惮。国朝从来不缺聪明人,当日小阁老严世蕃才略之高,国朝不做第二人想,最终落个身首异处。聪明人有些时候,反倒不如愚钝之人活的惬意,概因后者自知愚钝,不存非分之想。而聪明人却自以为天下人皆愚蠢可欺,自己能将天下人操纵于股掌之中。却不知,这样的想法,最终结局往往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害人害己!这个世上,有些东西是你能得到的,有些却是你不该心存妄想的,若是你妄图染指你不该染指的事物,结局便只能是:粉身碎骨!看在你今日这份卷子老夫还算满意份上,送你一句忠告:悬崖勒马正当其时。”
第二百七十章 斗智()
窗外,张舜卿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阿古丽从后紧紧抱住她,不至于让张舜卿情绪失控冲进房间里。事实上,即使她不这么干,这位相府千金也有自己的矜持,不会做出这么冒失的事。只是她的手紧紧堵在嘴上不敢放开,生怕一旦移开就要放声大哭,暴露自己的行藏。
父亲,你明明答应过一年时间,为何出尔反尔!
张舜卿在心底呐喊着,原本平稳的气血,在这一刻又再度沸腾起来。她自然知道父亲的权势与威风是何等可怕,即便是部堂大员在父亲面前一如小吏一样唯唯诺诺,不敢有丝毫违拗,何况区区一个中试举人。新科会元这种身份在民间固然高不可攀,可是在帝国宰辅面前,也算不得什么。
范进如果得罪父亲,甚至不用首辅说话,下面自然有人会让范进身败名裂,失去所有的一切。在这个时候屈服或退缩并不丢人,最多算是人之常情而已。毕竟婚姻不是两个人的事,而是两个家庭的结合,海誓山盟情深似海,也敌不过现实的压力,何况是这足以颉颃君王的人物,他的意志谁又能真的违抗。
范进的声音响起,语气与方才一样,不卑不亢。
“学生多谢相爷夸奖,只是您老人家是在是谬赞了。学生不是聪明人,也从不认为天下人都不及我。每每想来,其实学生总觉得自己是个愚人。从读书到做事,学生都有一个愚人才有的毛病,认死理,喜欢一条路跑到黑。当年塾师不只一次说过,学生这样早晚会碰个头破血流,可是学生却认为即使南墙撞破,也不能更易初心。”
“以卵击石,碎的不会是石头。人去撞墙,吃亏的也一定是人。”
“从结果上看是这样,但若是因为怕撞墙就退让,便失去了本心。反不如朝着墙撞过去,求个问心无愧。我们广东人这种脾性的很多,有一句土话,顶硬上,就是说的我们这种性子了。”
张居正未置可否,而是略停顿了片刻,“范进,你应该知道,会试名次并不能决定前程,真正决定前途的,还是在殿试。而殿试之中,又以一甲最为尊贵。伦迂冈是你的同乡,他便是连中三元,人称为佳话。每一个举子,最终的想法都是中状元入翰林院,你也不该例外吧。”
范进一笑,“当日李文正十八岁入翰林院,结果在翰林院里一待十八年,人送绰号李十八。学生现在的年纪比文正公还大一些,若是也在翰林院蹉跎二十年,亦未见得是何幸事。不管为京官还是做亲民,总归是为国出力,为天家分忧,范某于名次之事,并不放在心上。”
张居正哼了一声,“哦?你果真如此想么?当今天下人皆愿做京官耻于外放,以你的才学,若是放你到个地方州县做亲民官,十数年后,今日一干名次不如你的同窗位分反在你之上。见面之后,你要对他们行下官礼,磕头跪拜,你也无所怨?”
“不管官位高低,都是圣人门下。学生不管他人,自己的心里,委实是没什么怨字可言的。”
张居正面无表情道:“好,你这话我记下了,希望你这是肺腑之言,他日不要后悔。你回去之后不要随便乱跑,把你所说商道一事,写一个说贴上来,老夫会派人去拿。至于你自己……好自为之。”
两人的谈话结束,阿古丽拉着张舜卿悄悄转向内宅,张舜卿浑浑噩噩地随着阿古丽走着,脑海里却是一片混沌。
自己没有看错人,退思对我的情意堪比金石,即便是状元位分也难动分毫。可是父亲的话,却也表明了他的态度,他根本不会同意这门婚事。退思这种坚持的意义到底有多少,最后的结果又会是什么?一则喜一则忧,诸般心思搅在一处,这位素来有谋的大小姐,这时也已经乱了方寸。
等上了楼,她挥手道:“阿古丽你下去吧,让我一个人待会。”
“大小姐,你先冷静一下,听我把话说完。你一定是在难过对不对?可是我觉得你应该高兴,毕竟范公子并没有背叛你们的爱情,在老爷的考验面前,他坚持住了。你应该知道,这有多难。”
“我当然知道这有多难,可是有意义么?”张舜卿摇头道:“老爷那里不肯点头,即便我二人情比金坚,老爷那里存心作梗,又有何用?你看看他们两人在一起的样子,简直就像上辈子有仇,我真不明白,为什么老爷对退思成见如此之深。他的才学谋略,放眼府中,哪个幕僚能及他?可是老爷偏就看他不顺心意,这让我怎么是好?”
阿古丽道:“大小姐,只要你不放弃,就肯定有希望。老爷不是说要让人去拿退思公子写的说贴么?小姐不如也写个东西让人带过去,虽然你们见不到面,但至少可以有文书往来,至少可以缓解相思之苦。”
张舜卿道:“我也想啊,可是这事……不好办。老爷派去的不是游七就是姚八,我没法保证他们会不会出纰漏,万一信落到老爷手里……”
阿古丽一笑,“小姐,这封信就是要落到老爷手里才好。”
张舜卿愣了愣,随即赧然一笑,拉着阿古丽的手道:“我被气糊涂了,多亏你提醒我。阿古丽,如果我和退思的鸳梦得谐,你便是我们第一个大恩人。”
“不不,我才不是什么恩人,我是大小姐的亲人。”舌根发硬的阿古丽,把亲人两字咬的极重。以奴隶身份被卖给戚继光,又被其送给张居正的波斯美人,固然相貌极美体态妖娆,但是在张家的地位也就是个宠姬,并不受重视。身在异国举目无亲的女子,最需要的不是金钱或是感谢,她只想要一份亲情,几个真正敬她爱她的家人就足够了。
一直以来,这位大小姐对她态度最是冷淡,视之如奴婢。可是现在,终于肯拉着她的手说几句贴心话,这对阿古丽来说,喜悦程度远远超过得到一笔赏金或是什么名贵首饰。
亲人……为了这两个字,也为了这对彼此相爱的男女,她决定赌上性命,也要帮他们做成夫妻。
两日之后,郑家小院内。
郑家的小女孩坐在书桌前,提着毛笔,认真地在描红册子上,一笔一画描着上面的文字。
当初家境好的时候,郑国泰是念过书的,本着女子无才就是德的原则,小女孩没机会念书,只有在兄长心情好时教自己几个字,再即使从堂姐那里学。等到家里遭逢变故之后,于文字上就更谈不到,彻底荒废下来。
因为薛素芳与其投缘,范进看这小丫头也乖巧可爱,于闲暇时便重新教其认字写字。包括笔墨纸张,也都是范进出钱的。这年头这些文具消耗并不是一笔小挑费,尤其对于郑家这种还没摆脱赤贫身份的人来说,能读书认字,简直就是不敢想象的事。
女孩深知,这描红册子的价值分量,自己家里岁月好的时候,也舍不得买来给女娃糟践。是以每一笔都格外用心谨慎,轻易不敢落下去,生怕一笔写歪,就祸害了一张纸。
另一边也在低头写字的范进听这边没动静,抬头看过去,随后道:“臭丫头别偷懒,写不够三十个字,今天不给你讲故事,也不教你认字了。”
女孩并不怕他,朝范进道:“大老爷,您还是留神您自己吧,别回头写错了字啊,交不了差。这么好的描红册子我舍不得用,其实我认字就行了,会不会写没什么大不了。”
范进道:“谁说没大不了的?你怎么就知道,自己一辈子就没机会写字呢?我认识一些女子,是能在家里独当一面的,甚至能做男人的主。她们要是一个字不认识,其实是很吃亏的。你想想,将来你家生意越做越大,帐本你看不懂,是赔是赚全听掌柜的摆布,那这生意不是都给别人做了?你自己不会写字或是写出字来不好看,身份档次也就上不去,嫁到夫家也被人看成小户之女,不会得到重视的。”
“本来就是小户之女。”小丫头哼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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