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免得让元翁蒙羞。”
申时行张张嘴,却见张四维已经拿起一份卷子在看,自己也只好把汤显祖的卷子放到一边,落入罢黜的那一部分。
老实人不代表没立场,申时行虽然原则性差点,但总归是书生,把这么一份好文章罢落,情绪上很受了些影响,一时看不进去文。过了好一阵,才把注意力放回眼前的考卷上,略看几段说道:“这广东范进的文字倒也不恶,未必输给汤显祖。不过,他的名字元翁未曾提过……”
“至少也没人说过,不让范进中试。”张四维笑道:“正如我方才所说,我辈既为总裁,就该用心衡文,为国家选贤。范进的名字虽无人提及,但是其献牛痘方以及金鸡纳之事,京师何人不知?眼下元翁用人,不尚轻谈专讲实干,似范退思这等人正合大用。若是因为考官一时疏忽,而至名落孙山,不但百姓不服元翁那里怕也不好交代。他老人家不止一次说过,为官者心中要时刻装着百姓,以百姓之喜为喜,以百姓之恶为恶。这话不是我们随口说说就算的,办差的时候,也要如此想才行。所以这样的人,即便没有人要我们关照,我们自己心里也得掌握分寸,要顺应民心。再者,他的文字确实是好的,这也不算我们徇私。”
申时行对于范进的文字并无意见,可是却有自己的丹心,犹豫道“范退思文字虽好,可是坊间似有物议……”
“坊间物议?自入棘闱,内外消息隔绝,坊间有什么传闻,我倒不曾听闻。瑶泉兄不知从何处能听到坊间之议?你是个老成君子,千万不要听那些差人胡言乱语,他们这些小人最会捕风捉影颠倒黑白,我等衡文必有定见,不可为外人蛊惑。以文论文,我看范进的文字足当中试。”
贡院不是世外桃源,即使主考官自己出不去,总有士兵供应食物,衙役采办物资。这些人来自民间,于市井消息所知甚多。两人的家仆都会代替主人向这些兵士打问情况,外间那些谣言,他们其实也是听得见的。张四维这样的说法,等于摆明了耍赖。其出身豪阔,自然不会被金钱收买而动摇,也不曾听说其与范进有私交,两人一个山西一个广东,更是没有乡谊。几方面的可能都被否定,申时行心里疑云更盛:这范进到底是谁的门路,居然能让张四维下这样的力气保他,倒是要仔细些。
申时行对范进没有意见,也不会刻意为难他的功名,只是有些担忧道:
“那些人来意不善,是存了心与范进为难的。如果让其中试,只怕这些人会闹……”
“闹就让他们闹!咱们一不贪赃,二不得贿,俯仰无愧于天地,有何惧哉?本次会试举子上千,大家的才学所差无几,何人中试本无定规。只要我们录的文字不差,谁又能说出我们的不是。瑶泉且看,范生的经义本就不差,更难道者,就是二场三场的文字,也极为用心。时下学风浮躁,举子只重首义,首义之重前三篇,余者根本不在意。范生肯在后两场的文字上用心,足见制学扎实,能历实务。眼下学子多尚空谈,不务实际,正该推几个范进这样的人出来,正一正学风。我想元翁那里,也必会认可我的看法。当然,这只是我一己之见,若是瑶泉觉得他的文字确实有何不妥之处,亦可圈点出来,我们再商量。”
与张居正的霸道不同,张四维说话做事,总像是个有些胆小的老实人,声音不大,口气上也比较随和,大多是抱着商量的态度。眼下说这件事的时候,也不是要挟或命令,而是与申时行商量着办的。
两个老实人碰到一处,倒是不会起冲突。是以张四维这番话说完,申时行并没有还口,而是沉默片刻道:“凤磐兄高见,小弟自愧不如,那就把范进录了吧。”
“好,既然瑶泉也同意,那这份卷子就算录了。”张四维笑了笑,在范进的卷子上便写下了中字。申时行此时也想明白了,即便会试自己录了汤显祖,到殿试时有张居正拦在那,其名次也不会好到哪去,或许还是让他这一科落第,对他才是最好的结局。至于范进……
文字倒是不差,也足堪中试。但是坊间谣言,范进与张居正之女有染,这样的人放到殿试里又当如何,选其中试到底是爱还是害,却是难以得出结论。
张四维不管其怎么想,已经看起其他的卷子,对于罢黜的卷子一律不看,只认真的看着那些必中的关系卷,寻找着是否有破绽。看着他如此行事,申时行心内颇为佩服:凤磐兄老成持重,滴水不漏,倒像是个做阁臣的样子。
时间一点点消失在人生的长河之内,当二月二十七的夜晚终于降临时,贡院之内,各位考官冠戴整齐,准备写榜。至公堂内灯火通明,差役们脸上也都带着笑容。这些人从不同的渠道,都已经拿到了不菲的赏金,所要做的工作,就是当榜文写好后,抢在前面把某人是否得中的消息报上去。
几位考官的心情也大多是喜悦而兴奋的,黑夜即将过去,曙光就在眼前。不管考试的过程里如何辛苦,只要会试别出大纰漏,于考绩上就是重要一笔。再说一口气能收这么多门生弟子,光是年节孝敬便是很大一笔银两,这份好处同样也是落在了实处。
一如乡试,会试同样是先写第六名,然后一个个写起,前五名留到最后从后往前写,名为倒写五魁。
一个个考生名字唱出,随后由报喜人跑去举人所在寓所报喜讨赏,从这一刻起,这些被叫到名字的人,一只脚已经踏入了大明官场,成为了整个帝国牧守者成员之一。但不管未来命运如何,至少在其金榜题名这一刻,他们是这个世界上最为幸福的人之一。
张四维脸上不喜不怒,表情高深莫测,让人猜不透其想法。他的心思其实并不在贡院,也不在揭榜,而是落在了范进身上:
这书生的关系到底在哪里?从席舍图的事看,张居正肯定还是心里向着他,但若说在会试上徇私也不太像,游七吩咐名字时,并没提过这个人。可是自己每顿饭都有范鱼,在考试之前,又有宫中太监来向自己递话。最让人吃惊的一点,就是来递话的太监居然分属两个不同系统,一个是冯保部下,另一路则来自皇帝身边,是皇帝身边亲信。
这两路人马关照一个人,这种事还是第一次发生,这样的人情自己是不能不做的。既要卖面子给冯保,更要卖面子给皇帝。是以这次不但录了范进,更给了他这么一个名次……
虽然眼下天子未曾亲政,天下人都以张居正马首是瞻,可是皇帝总有一天要长大的,到那个时候……他一定会记得谁尊敬他谁又不拿他当回事。
除了这一层,更让张四维感兴趣的就是范进。广东亚魁也好,牛痘也罢,在他眼里其实都不算什么。于京师这个舞台上,也称不上什么了不起的光彩。就这样一个小小的举子,居然能惊动到天子以及冯保,足见其不简单,这样的门生自己不收更待何时?
脑海里无数念头转来转去,最后则落到了纱帽胡同张宅。从席舍安排看,张居正对这个谣言女婿也并非恨之入骨,是以自己这次的安排不但不算得罪他,还算是对他大为有利,依据自己对张居正的了解,他心里肯定是很满意这样的安排,不会生气。盘算半天张四维发现这次安排确实称的上八面玲珑,不得罪任何一方,心中便彻底释然,只等着闹魁拜榜。
这时,已经到了闹五魁的关节,差人们更换了崭新的蜡烛,围着考官们准备大闹一番,一个个名字揭晓。倒写五魁,先念的名次最末,后念的为先。五魁中最后一个便是张二公子张嗣修,看到这名字,几个考官会心一笑,彼此心知肚明。有这个二公子开头,将来自己的子弟想要中试,便也顺理成章,是以张居正这次让儿子中试的行为,不少官员表面愤恨,内心倒是暗爽。
而在贡院之外,一群准备去报喜的公人,则全在等待着会元的名字。每有一个考生中试,其名字就会写在纸上通过门缝递出来,靠这个名字去报喜,就有一笔赏金可拿。依据名次不同,奖金高低有差,会元的赏金,无疑是最为丰厚的一个,是以门外围的人格外多。
等到最后一个小纸条递出,几个差人你争我抢几乎动起手来,其中身材最为魁梧的差人练过少林功,身手格外利落,一推一搡,几个同僚被纷纷打开,他一把抓过纸条展开一看,随即就喊道:
“抢什么!老子不是吃独食的,我说给你们听就是了。”
公人们停止了打斗,全都看着他,只见这公人扯开喉咙用足力气大喊道:“本科会元,广东南海范进!”
第二百六十四章 不能说的秘密()
保明寺内。
李夫人面带笑容地看着范进,目光里满是赞许之意,但范进总是觉得其于赞赏之外,还有些其他东西。对方不明说,自己也就不好多讲。
两人的年纪差了十来岁,又是女大男小,一般人对这种大龄女性的好感,多会有些抵触。尤其明朝这种罗力空当道的风气,就更是如此。即便李氏身份高贵,但读书人自身也是社会上流群体并不一定要买她的帐。一般人感觉到她这种情愫之后,多半就会选择明确拒绝或敬而远之。
可范进由于心理年龄远比身体年龄大,自身又是姐控,比自己大一些的女人,并不排斥。就像家里几个女子中,与他感情最深的实际还是梁盼弟。是以对李氏的年龄他并不介意,论相貌李氏比盼弟为强,气质上虽然属于装出来的圣洁高贵,总归也比梁盼弟强一些。
比起小姑娘,这样年纪的女人一般而言知道进退,也不会有不切实际的幻想,不会纠缠不休。他并不介意与这样的女人有些什么关系,但是李氏背后背后的家族太吓人,自身又是太后的替身。碰了她搞不好会闹出什么麻烦,是以范进并不敢主动去撩,但是对方表现好感时,他倒也会敷衍,是以两下相处甚是融洽。
此时李氏满面带笑,很有几分轻佻地味道:
“范公子,恭喜你本科高中会元,我早就说过,范公子当世才子,朝廷未来栋梁。今日先捷南宫,他日殿试必可蟾宫折桂,独占鳌头。”
“夫人过奖了,范某才疏学浅不敢有此妄想。这次的会元多赖夫人助力才能获此殊荣,小生真不知该如何报答。”
李氏微微一笑:“范公子过谦了,妾身方外之人,哪有这般力量?说几句话,为范公子念几句经文求神佛保佑是有的,至于会元功名,还是范公子文章所换,再有就是神佛保佑,妾身不敢居功。会元与状元不同,殿试时大家心知肚明,谁中状元谁中榜眼,都是看人情面子。范公子这会元是糊名中的,要妾身看来,可比状元值钱多了。你们广东出过林大钦、伦文叙,范公子说不定便是第三个。”
范进道:“这可不敢当。范某一时侥幸,蒙座师提携,得中会元。其中还要多赖冯大伴、李夫人多多援手,以范某这点才学,不敢妄想折桂之事。”
会元是否有状元值钱,这事很难说,李氏这话里恭维揄扬的成分更多,不能做真。刨除这部分恭维因素,范进也承认会元是读书人很难得的殊荣,没人会不喜欢。中了会元的好处不少,除了面子好看之外,会元如果不中鼎甲还可以参加馆选,如果入选一样能当庶吉士,这也是实打实的好处。不过万事皆有利弊,至少在当下这一科,范进中会元是好是坏,还真是一言难尽。
从一进京与冯邦宁的冲突开始,范进算是维持了一个比较好的名声,比如不畏权贵,触怒大铛这类的赞语,在当下读书人而言还是很有些分量的。不过这种声望维持的时间不久,就被张居正华丽甩锅,以罢讲学之事所冲淡。
原本不屈服于权贵的义士有反转成权贵走狗的倾向,再到他与张舜卿的谣言传开,之前那场冲突就被一些人认为是他故意搞出来刷名望博眼球的把戏,对其很有些怀疑。对范进的名声实际就更不利一些。
科举本来就是十分敏感的时期,会元更是千万人瞩目的焦点。范范进只是广东的一个亚魁,虽然有幼学琼林以及若干唱本作品在,但是这些都是小道,在科举文章大道上不算什么,至少不足以支撑其会元的身份。
他到京师的时间又晚,错过了之前那些文会,以至于他在京师的学子圈里其实不算出名。这其实也是他夺得美人心所付出的代价之一,没有运营时间,缺乏知名度。没有知名度,就意味着难以服众。这样一个无名之辈中会元,可想而知会有很多人不服。再加上和张家的种种传言,现在同科举子对自己的看法只怕是恶多于赞。
原本张嗣修以宰相之子身份下闱,算是众矢之的,这回自己一当会元,倒是替张家分了火力。范进甚至有一种怀疑,主考官把自己点成会元,就是存着一种分火力挡子弹的念头。
毕竟会元身份是个荣耀,自己不能因为他们点了自己做会元就发火,同时也得承担了大部分考生的愤怒,反倒是减少了张家以及主考的压力。从阴谋论的角度看,这种行动的可能性很大。
李氏看出其心中所想,微笑道:“范公子你想的过多了。其实妾身在京里这么多年,科闱之事见的多了,不管你中不中会元,总是有人会说怪话,可是那又怎么样呢?黄榜已挂,再无更易,就算他们再怎么不服气也没用。公子自身又有才学,身正不怕影斜,拿出文章来也足以为自己正名,何惧之有?再说,区区一些闲言碎语,一如微风之于泰山,难损分毫。公子自己坐的稳当,何必怕别人怎么说。你现在的心思不该放在怎么防范那些小人的口舌,而是该放在该怎么孝敬恩师上。毕竟未来范公子要入仕途,自己的恩师座主,同门同年才是真正的臂助。”
在明朝,会试得中的称为中试举人,到了清朝就称贡士了。在会试结束,殿试以前,有半个多月时间,这段时间,中试举人们要做的事情很多。包括到礼部领取公服,预备殿试时穿戴,还要在礼部接受演礼培训(这条范进其实用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