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有父亲一两枚私章,本是极寻常事,不过到了外间,有这一枚私章,却可以在与官府打交道时,获得许多自己想象不到的便利。
对于张舜卿身上的物件,范进都极熟悉,有这东西当凭据,自然就可以相信这书童的话。原本以为以张懋修那磨蹭性子,他安排见面怎么也是三两天之后的事,不想其手脚如此麻利,居然今天晚上掌灯之后,就要范进到张府后门外等候。
书童自然不知道是安排见面的事,只知道这事很隐秘,自家家少爷说的也含糊,只说后门外相见,还要范进着女子衣装。参考明朝此时流行的翰林风,再看范进这玉树临风的模样以及自家公子的相貌,书童对于两人的关系以及这个约会的内容,充满了无数不健康联想,是以看范进的眼神总是有点怪。
无暇考虑书童对自己的看法以及恶意揣测,赏了五两银子打发其走路后,范进就不得不正视另一个问题:今晚和薛五突破最后一层的想法,似乎又泡汤了。
他对于薛五用情远不比张舜卿,可是经过昨天薛五的告白以及同游,两人的关系,也多少发生了一些变化,至少不像之前那么随意,在能力范围之内,他不想让这个女子从手边溜走。
而薛五这个人的心理多少又有些敏感,很容易因为一些小问题吃味。之前两人私下偷摸亲热,但是碍着张舜卿不敢真做什么。这回她不在身边,是两人共效于飞最好的机会,却不想两个晚上都得这么浪费掉,未来的几天又被冯保拉了壮丁,是否可以回来住,也难说的很。如果薛素芳为这个吃醋,那也是一件颇有些麻烦的事。
就在范进很有些惭愧地把这件事对薛素芳叙述之后,后者并没像他想象中那样不悦,反倒是大方地一笑,
“我说过了,当外室的不会和大妇争什么,我和张舜卿性子不一样,她那人霸道,恨不得用根绳子栓在你腰上,让你脱离不了她的掌握。我这人好说话,不会蛮不讲理地不许你去和其他女子接触。再者,张大小姐与退思情深似海,如果你可以对张大小姐不屑一顾,早晚也会对我如此。所以我让她就是了。来,我先帮退思你打扮打扮,按三公子说的,换身女子装束。我做这事最拿手,保证看不出破绽。”
说话间,她真就帮范进脱掉外衣,拿出一身女子的袄裙更换,为范进梳理头发,薄施脂粉,一通忙和下来,在镜中出现的,便是个很出色的美貌女子。
范进笑道:“我这一路上扮女子的次数多了,倒是数这次打扮出来最漂亮。”
“那是自然,我毕竟是行院出身,这点事怎么可能做不好么。来比比看,我们两个现在谁更美一些。”说着话薛素芳挨着范进坐下,镜中两个美貌女子脸挨脸手拉手靠在一起,倒是很有一番别样美感。
房门开了,桂姐拉着郑家那小丫头从外面走进来,那小丫头低着头道:“范老爷回来了?我认赌服输把脸洗了,不过话说在前面,只你在家时可以,你不住的时候,我还是要把脸涂黑……”
说着话女孩抬起头,却看到两个女子坐在一起,大为惊讶道:“诶?不是说范老爷回来了么,怎么不见他?这位姐姐又是谁啊?”
范进回过头来一笑,“小丫头片子,怎么刚刚换身衣服就认不出了,早晨喝我粥的时候那本事呢。”
说话间,他的目光落在女孩身上,随即暗吃了一惊,小声嘀咕了一句:怪不得她要把脸涂黑,确实是有这个必要。
原本这丫头把自己弄的既脏又丑,加上岁数小,不大引人注意,像个小煤球一样滚来滚去,也不会把她当个女孩看。可此时不但洗去了脸上的煤灰,头发也被重新梳理了,露出她那一张欺霜胜雪的粉嫩脸蛋,以及弯眉大眼,俨然是个小美人坯子。眼下是没长开,如果等到长开了,怕不也是个姿色动人的美娇娘。
她家原本家境尚好,底子还是不错的,虽然这几年受罪,但头发也不至于全部焦黄,属于半黑不黄,光泽虽然较少,但不算难看。个子在同龄人里略矮一些,将来长大了,只怕也是那种娇小玲珑型的美人。不过这年头流行这种小鸟依人型,像范进这种喜欢高妹的才是异端。虽然年纪不大,但是落在一些别有用心之徒眼里,只怕也会向其下毒手。
女孩同样以不可思议的眼神盯着范进,在她的认知里还解释不了眼前这一幕的具体原因,你了半天,却什么也没你出来。范进笑道:
“你什么你?我穿成这个样子不是为了害人,是为了帮人,总之这里的事小丫头不懂的。你这个人肯认赌服输是个好习惯,令尊想必也是个本分守法的商人,眼下那些泼皮被送进了县衙门,没人找你们麻烦。等令尊身体好些,你们就还能设法做生意谋生,不愁不能把日子过好。”
女孩的腿一软,跪在地上,用力磕起头来。“多谢范老爷,多谢薛姐姐。没有你们,我们今天就要被赶出家门,流落街头了。是你们救了我们,我们欠你的大恩大德,来世变牛做马,也要报答!”
“算了吧,你这小野马到时候不往人脸上抹煤灰就不错了。”范进笑着朝薛五使个眼色,薛素芳把她拉起来,坐到一边道:“小妹妹,你看姐姐给你变戏法,把范大老爷打扮成范大小姐,保证好玩。桂姐,你也来帮忙,我看还有些地方可以更美些。”
桂姐对于范进是有点怕的,平日见到范进就跑,总是保持着距离。可是薛五是其救命恩人,对她的话没法拒绝,只好红着脸小心翼翼地在旁搭手,为范进整理着衣服头发,完成最后的工作。
小丫头坐在床边,两条腿在空中甩来甩去,饶有兴趣地看着两个女子把范进打扮成个大美人的全过程。
一开始对于这些搬进自己院落里的租客,她是充满敌意的。之前的泼皮们也曾往院子里带过几批租客,大多不是什么好人,在院落里胡作非为的,无非是想要挤兑他们一家走人。两下争执过几回,好在这片房子最终还是保住了。是以,昨天范进住进来时,她也以为其是夺房子的帮凶,恶形恶状没什么好看法。
通过今天的事态发展,小丫头心里,实际已经把范进当成了英雄看待。她的年龄还处在崇拜有力者的阶段,思考问题的角度也与郑承宪大不相同。比如东厂番子,郑承宪考虑的是范进与这些人往来,自身究竟是什么身份,是一个书生还是些其他什么角色,想的一多,对范进的看法反倒没昨天那么好。私下里嘱咐女儿,对这样来历不明的狠人敬而远之。
小丫头看法则简单的多,东厂很厉害,泼皮很坏,范进认识东厂的人,就能制住那群泼皮,自己家就不用还债了,这比什么都好。至于东厂是不是好人,这其实跟她没有关系,她也不在意这点。所以她看了一阵,还在旁建议道:“你们三个坐在一起,我看看谁美。”
桂姐撒腿就跑向门外,范进则回头道:“你看看你,一句话把桂姐吓跑了不是?真是个不听话的皮丫头,我要是你爹就得打你。那个晚上看看吃什么,你端走一份,别让郑老爷子饿着。素芳,回头给小丫头拿一两银子,就算是我多付的房钱。虽然他们的债没了,可是手上没银子使也不行。记得啊,回去后和你爹别说我打扮的事,没有必要。”
说着话范进起了身,又原地转了转,薛素芳看看他:“退思这样子可称天衣无缝,至少瞒过普通人没问题了。你不吃完饭再走了?”
“不了,心里急有什么话晚上再说吧。”
“晚上?”薛素芳意味深长地一笑,“你晚上怕是回不来吧?”
“别闹,回不来就让人堵屋里了,那就真的收不了场。晚上我让志高等着应门,我肯定赶回来。”
薛素芳脸色微微一红,来到范进身边,为他整理着鬓发,趁机在其耳边道:“那我今晚上就睡在退思的房间,你什么时辰回来都没关系,我等你。”
临出门时,正赶上郑国泰下工回来,与范进走个对面,范进朝他略一点头,向外走去。他则愣愣地站在那,看着范进从眼前消失,莫名其妙地念叨着:“家里几时来了这么美的一个小娘子?这范大老爷好福分,家里那么多美人……”
纱帽胡同张府后门处,张懋修在那里焦急又有些忐忑地左右张望着,心里不知是盼着范进来,还是怕范进来。
他今天见到了姐姐,当如实转述了范进的要求后,姐姐脸上那种神色,却是他这个弟弟也不曾见过的。一向冷漠高傲的女子,在刹那间露出那欣喜若狂的模样,让张懋修一时都有些发呆。以往姐姐和刘勘之同行时,却从未有过这般欢喜神色,他心知,这回姐姐多半是陷进去,无法自拔了。
他当然希望范进能出现,让姐姐高兴一下,但又担心这这种高兴所要付出的代价,他们能否承担的起。如果发生不测,自己就是害了姐姐的罪魁祸首,至少于个人的良知上,是交代不下去的。
就在他自己都搞不清是希望范进来还是不希望的当口,一只手从后轻轻拍在他肩膀上,“三公子,等候多时了吧?不过呢,男人等女人天经地义,小女子也就不跟你客气了。”
张懋修回过身,就看到范进站在自己身后,他有些没好气道:“范兄,现在你还有心思玩?”
“我紧张而已,不开玩笑就怕自己跟你一样了。如果我紧张,卿卿的心情也会跟着紧张起来,不利于她康复。不管我有多难,在她面前,我会永远是成竹在胸的范退思,你也学着点,男人在自己的女人面前,得有点稳当劲。”
张懋修点点头,警觉地四下看看,然后拉着范进来到后门处。这里一般不大开门,这时他已经安排好了人,敲了几下,就有个婆子把门打开,又提了灯笼朝范进照着,后者装做害羞般低下头,除了个子高大以外,其他方面倒是看不出破绽。张懋修没好气道:“快躲开,这是大小姐的手帕交,你看个什么?信不过我?”
“三公子别见怪,干系重大,老奴承担不起啊,要是相爷或管家知道了……”
“少说废话!快带路。天大的事自有我去承担,与你有什么关系?再多口,我对你不客气。”
绣楼之上,一向只薄施脂粉的张舜卿破天荒地坐在了梳妆台前,朝脸上涂着胭脂,又紧张地问身旁阿古丽道:“你帮我看看,这样行不行啊?我脸色太难看了,这样是不是还是很丑?”
“小姐……你们一共才分别一天而已,怎么会丑?再说,你太紧张了……”
“我没问你这个,我是说我现在这样子美不美?女为悦己者容,这话你们波斯人不明白的,我要退思看到的,永远是最漂亮的我。”
“可是他不一定会来。既然小姐说他是充满智慧的年轻人,就应该知道现在来见你是有多危险。”
“他当然知道来见我很危险,可是他一定会来的。”张舜卿对着镜子微微一笑,“因为他是我的良人啊。不管多危险,他都会来见我,你不懂的。”
“如果是这样,我也建议小姐矜持一下,你不能让他觉得已经控制了你,那样他就会不重视你。你要矜持一些,跟他发脾气,让他意识到他必须努力,否则将失去你……”
张懋修的咳嗽声,在楼下响起,随着几声干咳,就是房门关闭的声音,接着就是一阵上楼的声音传来。张舜卿的手微微一抖,胭脂盒滚落于地,她转头起身,便看到那一袭熟悉的女装出现在面前。
“范郎!”
刹那间,矜持与高傲都已飞向九霄云外,理智的防线在瞬间崩塌,双方的眼中只剩了彼此,阿古丽这个活人根本没人在意。两人紧紧抱在一处,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阿古丽悄悄地退身下楼,脚步优雅如猫,不发出半点声音,心内暗道:老爷,如果你要拆散这么一对恋人,就太过残忍了。他们之间已经密不可分,拆散他们就等于杀了他们,必须得让老爷明白这点。
第二百五十一章 相府偷会(下)()
“范郎……你好糊涂!妾身说过不让你来,你怎么还敢来自寻死路!相府戒备森严,不啻于龙潭虎穴,即便凤四那种江湖奇人,到了这里也休想全身而退。你怎么敢来这里,万一被爹爹抓住可怎么办?虽然你是举子,但私入相府,一样性命难保,快走啊!”
“你我是知己,难道你还猜不出我的选择?就算现在摆着刀山油锅,我也一样会来。一天不见就吐血,我不来可怎么放的下心!”
紧紧抱着爱郎的女子,虽然在训斥着爱人,催促其离开,可是那用尽全力抱着男子的胳膊,却揭露了主人的言不由衷。是以当范进以激烈的亲稳回应时,她便以更热烈的亲稳作为回答,再不肯放爱郎离去。
在张懋修通报消息之后,张舜卿的心情中便是喜远多于惧,所担心的也不是身败名裂乃至受家法而死的后果,而是自己吐血之后的容颜是否会憔悴,够不够漂亮。昨天晚上,爱郎枕旁是否有其他女子。
在爱郎轻抚之中,面红耳赤的女子拼尽最后的一点理智提醒着心上人,现在多留一分就多一分危险。最为妥当的办法就是见一面说几句话,让范进马上离开,这样才最安全也最妥当。可是理智是一回事,情绪又是另一回事,人总是认为自己的理智可以约束自己的情绪,但实际发生时,往往就发现自己实际做不到。
衣衫片片落下,张舜卿心里早就想好的几百个道理,已经不知飞到何处,只闭上眼睛任范进的手放到她身上,为其推宫过血。
范进笑道:“张相爷何等样人,怕不是一进府就知道我来了,所以现在走不走也没多大差别。再说我知道你吐血,不来怎么放心?推宫过血一次,也不敢保证什么,出不去更好,我正好留下多为你施几次气功,免得你真落下呕血病根。如果出不去,我就藏在你的绣楼上,大不了你每天多要些点心吃,我也饿不死。”
“可……可这不行啊,藏不住的。”
“藏不住便藏不住,大不了就是一条性命。你让我走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