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庄舞剑,意在沛公。他们弹劾你是假,归根到底还是奔着我来,双林,你是替我挡了刀啊。”
“你我之间就不必客气了,要不是这畜生惹事,也不至于如此。算了,不提他了,提起来就一肚子气。反正外朝那边,你得多担待着些,重重的办那畜生一次,也让他长点记性。我替他把卫里差事辞了,让他去礼仪房子管奶口,这样就能好一些。”
张居正点头道:“避避风头也好,风口浪尖上,避一避没坏处。等过了眼前这股风头,再行起复就是。会试在即,万事求稳,尤其关系到举子的事,更是得小心谨慎,千万不能闹出举子闹考的事。”
两人随即谈了一阵会试之事,冯保又问起张舜卿,张居正摇着头,把昨天的经历做了介绍,最后道:
“可怜天下父母心。人说我张叔大行事霸道,不许人说个不字。他们哪知道,我女儿比我还霸道,在她面前,我这个宰辅也没什么用,乖乖得听号令行事。就连这婚姻大事,我也只能捏鼻子认下,否则,就连女儿都没了。”
冯保皱着眉头,“范进……这小子是把大侄女拿住了?这要是将来成了亲,可有她的苦吃。不过太岳,你听我一句劝吧,我是个阉人,于男女情爱的事是个外行,可是好歹在宫里这些年,也见过一些人一些事,也算是有经验吧。棒打鸳鸯的事,能不干就不干,尤其大侄女性子刚强,万一挤兑出个好歹来,最后后悔的还是你。总归日子是她们过,咱们做长辈的,把该说的话说到了,该劝的劝到了,其他的事,还是少管为妙。再说,说一句太岳你不爱听的,木已成舟,该放手就放手吧。你硬拆散了他们,将来是要被女儿恨一辈子的。这种事,我也很见过几个,可不想落在你老兄头上。”
“恨我便恨我吧,我宁可她现在恨我,也不愿她将来吃亏后悔。双林,我们在做什么事,你很清楚。后世说起我们做的事,或许会称赞我们的好处,可当下,人们只会骂我们祸国殃民,残民以逞。我们读书时,看到变法,自然知道那是国家到了不变不行,非得变法以求存的生死关头。可是这种事只有后人看书时能体会的到,时人是感受不到的。他们只知道,是我们搞变法,让他们日子变得难过,朝廷民间,皆有怨言,说一句怨声载道也不为过。这也是为什么自古以来实行变法之人多无下场的原因。咱们走的是一条险路,眼前荆棘遍地,身旁万丈悬崖,一步走错就要粉身碎骨,走对了也要遍体鳞伤。我既受皇恩,为国尽忠理所当然,总不能因为怕就不去做事,至于他日收场如何我也考虑不了那许多。可是我们终究是人非神,不能真做到四大皆空无所顾虑,我自己可以粉身碎骨但总给我的儿女留下一条出路,这点私心我还是有的。”
冯保的脸色也凝重起来,作为饱学之士,张居正能考虑到的问题,他自然也能考虑到。之所以放纵家人胡作非为,从某种意义上,也是对他们的弥补。自觉未来没办法保证他们富贵长久,就让他们趁着有富贵时,多快乐一些,也算是弥补。
张居正是文臣首领,想法思路肯定和自己有区别,这种想法冯保很理解,也不认为有何不妥当。他问道:“太岳,你的意思是?”
“我最早想要联姻刘家,就在于小鲁兄与我理念相左,我又将其贬到江宁,于朝堂之上,自然知道我们走的不是一条路。小女嫁到刘家,我在朝中,自然无人敢奈何他分毫。即便有朝一日,我真的失势而去,小鲁兄这个与我相左之人必可大用。他与我不管有何龃龉,总得保住他的儿媳,小女也就不至于因我而受牵连。不管如何,总可以让她一生衣食无忧,不愁生计。如今这话是不用提了,可范进这人,我却也不认同。他有才学精巧变,胆量也大,我的弟子之中论及才干少有人能及他。如果做部下,这便是匹千里马,但是做女婿……他的心思太重了。他处心积虑得到小女,所谋的还不是自己的前程富贵?所谓真情,只怕有限。心思那么重的男人,只能同富贵,不可共患难。我在位时自是千好万好,若真有风吹草动,我只怕他会第一个跳出来,与卿儿反目。用情越深,受伤越重,那时……我怕她挺不过去。”
冯保点点头:“太岳,倒难为你这番苦心了,可是听我一句劝,事缓则圆。以你的权势,想给女儿找个相公容易,可是要找一个放心的,却不是朝夕可就之功,总得慢慢寻找。再说你现在催促过急,只怕侄女一时想不开……”
“所以我才定下一年之期,就是希望这段时间两人不相往来,她对那范退思的心思变淡,接下来便好为她另觅良配。年轻人相处,干柴烈火,海誓山盟一发不可收拾。但是来的快去的也快,只要时间一长,情思转薄,她自己就能想清楚我这番苦心。”
冯保笑了笑,“太岳,说一句不好听的,痴心女子负心汉,若是大侄女想不通……”
“那……就只有听天由命。”向来强势的宰相,少有的说了一句软话,“若真到了那一步,或许就是命数使然,天意如此,我也没有办法。”
“可怜天下父母心,我们这位堂堂宰辅,向来堂兵正阵,一鼓破敌。结果到了自己女儿身上,就得谨小慎微,用尽心思。说实话,你为侄女花的心思,比打一场仗累多了。还是男孩好啊,再怎么乱来,一顿板子下去就好了,到了女孩这就是麻烦。那个范进……你打算怎么着?要不要我派几个人?”
张居正摇头道:“不要动他。他现在有点什么意外,卿儿那里只怕都会要死要活,那口血刚稳住,不能再让她心气浮动。何况范进确有长才,于朝廷立有大功,这样的人,若是加害于他,便是因私废公。这一科该怎么考,就怎么考,我不会给他什么助力,也不会给他刻意为难,如果可以金榜题名,我也会为他安排一个好前程。”
冯保嘴上不说,心里暗道:你不为难便是助力,终究还是爱女心切,看到女儿吐血,嘴上依旧放硬话,心里便已经软了。范进只要自己检点,做相府女婿就是早晚的事,还是得找个机会,与他弥缝关系才是。
同时,郑家院落里。满面病容的郑承宪早早就来给范进赔礼道歉,又押着女儿过来,指着她脸上的巴掌印道:“这小畜生如此放肆,我已经狠狠教训过了,请范老爷千万不见怪,尊仆若是不出气,就再打她一顿,总要让这口气平了才好。”
这事出在昨天。范进与薛素芳去逛庙市买礼物,家中几个人安顿了家具,分好房舍。桂姐是个心善的人,见郑家丫头满脸烟灰的狼狈样子,心里颇为不忍,拉了她去洗脸,给她洗的一干二净,又为她重新梳了头。
不想郑家姑娘不但不领情反而连抓带咬,就像是被人按着洗澡的猫一样,抽冷子将一抹煤灰抹在桂姐脸上。又给她的饭里下了泄药,害她跑了半夜的肚,现在还在床上起不来。
范进与薛素芳夜里缓步回家,到了家中都快四更,自然什么都不能做,又遇到这事,只能先顾着桂姐。郑承宪天一亮就知道这事,便将女儿拉过来受罚。
见郑家丫头脸上一副倔强神色,两只乌溜溜的大眼睛直瞪着范进一行,丝毫没有认错的意思,脸上又满是煤灰。范进道:
“小姑娘,你似乎不大喜欢洗脸?我告诉你啊,你可以觉得这样很漂亮,擦煤灰比擦胭脂有个性。但是令尊的病在肺,于呼吸上讲究最多,屋子里有粉尘之类,都会加重病情。像你每天伺候令尊,这煤灰被吸进肺里,于病情极为不利。所以为了令尊身体着想,也该保持卫生。”
“谁知道真的假的,郎中都不曾说过。”小女孩低声嘟囔着,一脸的不服气。
郑承宪举起巴掌,一巴掌扇在女儿头上,“还敢嘴硬?范公子是举人老爷!知道举人老爷么?等到这科下场,便是进士,那是要做官,还可能进翰林院的文曲星君。这天下没有什么事,是读书人不知道的。你个黄毛丫头敢对读书人不敬,爹就先打死了你……”
说的太急,便又开始咳嗽起来。范进看着他,便想起刘勘之,连忙劝解着,又吩咐关清从自己的行囊里,拿了几粒枇杷丸出来。
这是路上张舜卿送给范进的,即便知道刘勘之的病不传染,但是张舜卿心疼情郎,还是给他几粒药做防范。这药来自皇宫,功效比时下外面可以买到的药物自然要强的多,郑承宪喝了药,咳嗽立时便减轻几分,便更是千恩万谢。
有了这一段,小丫头对范进的敌意也减弱了许多,等扶了郑承宪回房休息之后,小丫头又跑到前院问范进道:“范老爷,这药怎么卖?多少银子一丸?”
“小姑娘,这药不是卖的,你有银子也买不到。宫里的东西,宫外哪有。”
“那范大老爷怎么有?”
“这也是我朋友送的,我朋友算是有点关系吧,你在京师应该对这个很清楚的,有些人自己虽然不在宫里,但是和宫里有门路,所以可以得到些宫中之物。”
小丫头哼了一声,“吹牛!你一个南方人,刚到京师,怎么可能跟宫里有门路?你别欺负我是孩子,我可不好糊弄。你这药要是管用,我可以拿银子买,只要……别太贵。”
范进笑笑,没说什么。那小丫头又问道:“那你刚才说的煤灰什么,是真的么?我脸上脏,我爹的病就不易好?你懂医道?”
“略知一二而已,我主要是懂讲卫生的重要性。我看了,你确实挺勤快,家收拾的也不错,但是卫生好不好,我现在可说不准。比如有没有不洗手就吃东西,家里面粉尘多不多之类……”
范进一点点说着,女孩听得聚精会神,薛素芳走过来,将买的早饭在女孩面前也放了一份。虽然其性子很恶劣,但终究是个孩子。尤其看她表面上凶巴巴,但实际上甚为可怜的样子,薛素芳就觉得看到了幼年版的自己,那个混身是刺的小刺猬,看起来很凶,内心脆弱无比。
想要对她凶恶些,其实也恶不起来。看着食物,女孩吞了几口唾沫,大眼睛看着薛素芳与范进道:“这个……我可以吃么?我是说,不……不给钱。”
范进道:
“当然可以了,我们只要住在这里,吃饭就会给你一家端一份。未必合口味,但一定能吃饱,大小姐您将就着吃点?”
女孩跪倒在地,朝着范进与薛素芳磕了个头,拿起了桌上干粮跑向内院,边跑边道:“我去给爹吃,他早上舍不得吃饭,正饿呢。”
时间不长,女孩又跑了回来,对范进道:“范老爷,我求你件事,你能不能应我。我爹要问,你就说这吃的是我给你干活换来的。爹说过,我们就算穷,也不能随便吃别人的东西,否则就和乞丐没了区别。不许我伸手,向你们要东西,否则就要打死我。我可以给你干活的,收拾屋子扫地,什么都行。”
范进笑道:“你只要别下泄药,我就心满意足了。好了,我知道怎么说,不会露马脚的。”
女孩放心地点点头,“看来读书的果然还是好人,可你们为什么是那姓唐的坏人领来的?没事别和他们走太近,那些人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大坏蛋,你们这些外乡人沾上他们,早晚会吃亏。还有啊,桂姐姐和这位姐姐,你们也学我,用煤灰或是锅灰抹在脸上,晚上再洗下去就好了。你们这么俊,如果不抹上点这个,会被坏人抓去的。我昨天给桂姐下泻药,就是不想她给我洗脸。我姐姐……就是这么丢的,你们是好人,我不想看你们也被抓走,所以才那么做。一会我去给桂姐姐道歉,让她打我一顿好了,总之就是不能洗脸。”
第二百四十三章 京师不太平()
狼吞虎咽风卷残云,顾不上烫也不需要咸菜佐餐,眨眼之间,三碗白米粥就见了底。这时候京师的早点样式也不多,大量日后京师人耳熟能详的食物现在还没发明出来,属于空白阶段。眼下的早餐基本没有几样能入范进的口,好在桂姐是个比较称职的家庭主妇,做早餐没问题,他们随身又带有米粮,自己开伙也不为难。
时移事易,这白米粥对于现在的范进来说,已经不是什么难得食物。可是郑家小姑娘得的津津有味,仿佛在享受珍馐。看不出那单薄的身板,饭量居然如此之大。看她吃饭的样子,就知道女孩确实饿的狠了,一连吃了三碗显然还不够,她看看几个大人,又有些不好意思,羞涩地笑道:
“各位老爷奶奶,我虽然吃的多,但是我也可以干活的。一会劈柴烧水洗衣服扫地这些活,都让我干,你们都别动。”
桂姐见她这么吃,一肚子气消了大半,摸着她的头道:“行了,你才多大点的孩子,谁能忍心让你干活,好好吃你的吧。看的出来,你家是太穷,吃不上饱饭,有口吃的,还得紧着你那不着调的大哥,就委屈你个小可怜了。你慢点吃,别撑着。你这孩子,有什么话不能明说,非下泻药,真是……”
“爹不让说,怕我说出去,被坏人惦记上,像抓姐姐一样,把我也抓走了。”又喝了一大口粥的小姑娘,表情极是认真地嘱咐着眼前几个女人。
“你们都是好人,我才好心提醒你们,京师里坏人太多了,你们虽然是举人老爷的女眷,可是遇到坏人一样没办法。桂姐姐,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可是我要不给你下泻药,你回头还是会给我洗脸,万一被人贩子看见来抓我可怎么办?我爹现在需要人照顾,我大哥要去干活赚钱,就只有我来伺候爹爹,我不能被卖掉的。”
“你不伺候爹爹也不能被卖掉啊,天子脚下,拐子居然如此猖獗,眼里还有王法么?我听你爹说,你家只兄妹二人,没听说还有个姐姐啊。”
小姑娘情绪有些低落,将粥碗放在一边,“那是我大伯家的闺女,是我的堂姐,比我大几岁,人很好。大伯死的早,便由爹爹照顾着,跟亲姐姐也没区别。平日帮着家里干活,还帮爹爹张罗生意,是个很本事的人,里外都能忙和,还曾跟一位跑大宅门的厨娘学过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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