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野上下的谤语乃至明枪暗箭,尽付于这一笑之中。
冯保又指指桌上的范鱼,“叔大,这个菜不错啊。以后逢年过节,我看这菜少不了。”
张居正摇头道:“这菜……说实话,不对我的心思。”
冯保打个哈哈道:“叔大,你啊就是心思太重,这菜又不是让你吃。只要家里人爱吃,你将就点就完了。再说,这鱼要我说也不错,够能折腾。”
“这鱼也没事净给我找麻烦,南京那边这祥瑞一献,少不得又要破费一笔了。”
冯保笑道:“那边已经位极人臣了,这祥瑞也无非是求他家左都督名衔,给了他又有什么?反正江宁那边,就是那个样子,不管他是不是左都督,都是一般富贵,放着顺水人情何必不做?”
“还须赏个世子,准食侯俸,否则勋贵们一发要闹起来。”张居正摇摇头,“年关年关,过年如过关,小民如是,朝廷又何不如是?处处用钱,到处用款,这条鱼还给我添了笔开销,可恨。”说话间自己也拿起筷子,夹起了一块鱼肉。冯保道:“叔大,在外面挑担子难免落一肚子怨气,这是难免的,可是到了家里边,还是得图个痛快。听我句劝,从众。”
“是啊,我从众。只要小辈们喜欢,爱吃什么,就随他们去吧。”张居正意兴阑珊地说道,将鱼肉丢入口内,用力咀嚼起来。
是夜,皇宫大内,年轻的万历天子大瞪着眼睛,直视着屋顶,脑海里反复盘旋着母亲那严厉的训斥,以及恩师的怒火,还有那被烧成片片纸灰的爱书。
在被烧毁的东西里,包括半盏灯,灯做的很粗糙,上面画的人物也扭曲不堪,不似人形。于太后盛怒之中,自是难以幸免。
但太后不知道的是,那盏灯是万历自己亲手做的,准备在灯节时,孝敬恩师张居正,博相父一笑。那十万两银子中,固然有一些是小皇帝自己想要用,但也有五分之一是打算为相父办一场大宴,酬庸其为国操劳之苦,庆贺牛痘方这个祥瑞,再以三万银子送给师兄师姐,也算做自己这个师弟的新春馈赠。可如今……这些都成了泡影。
少年的梦想、热情乃至对相父的一片赤诚孝心,在这个夜晚,伴随着熊熊烈火化为尘埃,消散在天地之间,了无踪迹。
除夕夜,皇帝依旧笑容满面的陪着母后守岁,直到深夜才回寝宫,名为张诚的小中官从侍奉着皇帝更衣,趁着二人接近的当口,万历才小声问道:“孟秀呢。”
“没挨过去,昨天晚上的时候……就睡下了。”
万历咬了咬牙,“冯保!他的手怎么就这么狠。”
“这话奴婢不敢说。”
“朕也知道,你惹不起冯大伴,不敢多说什么,不过别怕,经一事长一智,朕现在也学聪明了,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什么时候该笑什么时候该哭,不会再让你们为朕受罪。对了,你替朕办的事,怎么样了?”
“回万岁的话,事情已经办妥了,奴婢找了最好的画师,就守在崇文门。只要张大小姐进京,就一定要进崇文门,一准把美人图画出来。”
“做的好!”万历小声嘀咕了一句,随即又拍了拍张诚的肩膀,“朕本来是想赏你点什么,可你也知道,如今朕是个什么处境,想赏你银子,也拿不出来。”
“奴婢不要万岁的赏,只要为万岁尽忠。”
“好,朕记住你的名字了,好好给朕尽忠,朕不会让你吃亏。”
如果范进在此,大概就能发觉张居正、冯保等人的错误所在。万历此时正好处于青春期逆反心理,加之又是九五至尊,家长越是粗暴地禁止其做什么,其越是要做什么。
本来对张舜卿进京只是随口一问,随意荡开一笔,时间一久他自己便也忘了。可是张居正的反应,随后太后的粗暴处置,反而坚定了皇帝某些决心。这种属于心理学的东西,在当下自是无人知晓,自然就没人关注。
师徒、母子、主仆之间,本来牢不可破的关系,现在出现了一道裂痕,虽然裂痕并不明显,但一如一件精美的瓷器,自从裂痕产生,便不再完美。
以当下的情形论,如果有人积极去弥补裂痕,亦不难挽回。可正因为所有人都对少年天子的心性情绪缺乏关照,于是裂痕便理所当然地存在于瓷器之上,在错过修补时期之后,就这么一直地停留下去。无人在意,没人关注。只让其静静生根、发芽……
第二百二十二章 甜蜜之旅()
大年初三,江宁码头。
与唐宋相比,明朝官方的假期极少,昔日那位勤劳的洪武皇帝以自己的精力当作标杆衡量天下人,于是整个帝国基本没有什么休息时间。
即便是新年这种吉庆日子,按照规定,年终封印也只有四天,大年初四便要开印办公。不过随着岁月的打磨,与人类天性想违抗的命令,终于被人类趋利避害的本性所摧毁。在东南之地,时下的衙门早固然初四要开印,但在元宵之前,休想找到人做事。
衙门如此,民间的情形也差不多,除去清楼、酒楼等店面外,商人大多会在初五以后才开始营业,往日吞吐量惊人的码头,新年期间也变得很冷清。即便是苦力工人,在这个时节也大多选择和家人在一起,商人也多去清楼找自己的相识团聚,没什么船只往来。偌大的江宁码头,在初四的清晨,只有只有一支船队在做出发前最后的准备。
这支船队属于城内首富杨家,杨氏原籍徽州,在江宁已经生活了几代,与当地建立了密切的联系。杨氏先祖最早以经营典当发家,靠着诚信经营,克己守法,逼死了大概几百人命,自己也发了大财。现在杨氏在江宁城内涉足的行业众多,衣食住行无所不包,这支船队上装运的,就是杨记标店向京城输送的布匹。
明朝的标店并非剑侠故事中以武力护送物资的镖行,而是经营标布的商店。当下松江织布工艺为全国之冠,其所织棉布光洁细密,故在商界被称为“标布”。像是松江三林塘因为布匹生意兴旺,在那里交割的布匹就挂以三林塘标布之名,杨家的标店也是如此,与京师里几家大布商都有生意往来。
由于交货期很紧,虽然在年里也得动身,船队的主人家,已经早早上了船。杨记麾下的掌柜、大伙计分别在几条船上坐镇,而主船甲板上,站的是个三十里许的男子。长身玉面相貌堂堂,人生的很出挑。身上裹着一件红色大绒披风,穿在男子身上略有些扎眼,不过东南的风气如此,也不足怪。
人站在甲板上,用目四望,监督着自家伙计的工作。但很快,他就发现了问题。在距离自己这条船不远的地方,有阵阵哭声传来。
目光飘过去,便看到几十名男女就在那条船上,有人在朝着船上磕头,有人则将一些包裹顶在头上,向船上送什么。在那条船上,一面写有“广东丙子科乡试亚魁”的高脚牌正在竖起,而在高脚牌旁,则戳着一面大旗,旗上一只大鸟展开翅膀,样子很是威风。
男子看着哭闹的人群,朝身边的人问道:“这怎么意思?凤四爹不是说,范进是他朋友,搭咱的船一路上京么?原本贪图他个名号,我倒也没觉得是坏事,这怎么这么多人在船下哭啊,是不是这人做了什么缺德事,人家不让走啊?”
随行的管事笑道:“回二公子的话,这帮人都是出过花的,原本是在城外花庄里住,后来听说是那里的衙役惹过什么事,差点就断送了这些人的命。再后来就搬到国公府那别院去了,日子好过,又有人伺候,死的人少多了。那些出过花的人大部分也可以回家,但是也有一些或是家破,或是遭了变故,无家可归。本来这样的人多半是要冻死,现在倒好有国公府兜底,全安排在自己家的作坊里做工,您记得年前城里开了个小绸缎庄?有个麻子脸的女人当掌柜的,就是国公府办的,里面的伙计全是出过花的。而这作坊和花庄连那些买卖,据说都是这位广东孝廉范进范公子想的主意,他算是这些人的恩公,他们是来送行的。”
这名男子是杨氏二房公子杨世达,算是杨家少一代子弟中的头马,亦是当代杨家家主杨宝财的得力臂膀。为人很精明,在江宁商界也是有名的厉害角色。听了管家的话,他点点头:
“是这样啊,范退思这人厉害着,听说凤四爹搞的那牛痘,实际就是范进的主意。如果那牛痘真有效,倒是功德无量,将来找姑娘时,就不至于碰上麻子了。你说那女人我知道,城里袁孝廉的原配,原本做生意也精明着。可惜自打生了天花,让袁孝廉以有恶疾这一条给休了,接着又娶了个十四的……还是袁孝廉好福气啊。这帮人是该好好谢谢范进,没他,这帮人就算病好了,多半也得饿死。我听说那女人也挺泼辣,硬是带着一帮人冲到袁孝廉家,抱起孩子去种了牛痘。可惜了那一脸麻子,不然……我也得和她近乎近乎。别忙,多给他们会工夫说话,也算咱们行善积德。船行水上,可是得多积点德行……对了,那小娘们弄来没有?”
管家笑道:“二公子放心,早就给捆好了搁到仓里了,您可留神,她性子烈,抓她的时候还咬伤了咱们一个伙计呢。”
男子哈哈一笑,“我杨世达最爱的就是烈马,越烈越带劲。她男人欠了我的银子躲着不见面,以为过了年就完事了?没那么便宜!男人跑了,就让他老婆还,没银子还不得陪陪我?这一路上,就指着她解闷了。对了,跟凤四一块押船的,是薛五吧?你找个机会给我问个路,银子好商量,这小娘们一声不响就落了籍,却没听说有相好,我如果把她娶来当个偏房,那可是好大的面子,这事给上点心,办成了我有赏!”
凤鸣歧的船上,码头上一声声“保重”!“范公子今科高中状元,封妻荫子,子孙满堂!”的呼唤声,透过舱壁,飘入船舱内。
在船舱里,已经由少女变成少复的张舜卿,在原有的美丽中,又多了几分成熟风采,因此更增几分颜色。其气度本来是那种雍容大方的类型,即使听到早生贵子的祝福时,与不似普通女子那般害羞,只是低头一笑。对面,那麻面女子不好意思道:
“大小姐别跟他们一般见识,这些人大多是粗人,知道的词不多,想起什么好就用什么,不曾想那么多。再说,知道大小姐在这船上,就只有妾身一人,他们只当范公子一人在船上,说话口无遮拦,您可多包含。”
张舜卿笑道:“无妨的,大家也是一片好意,我明白的。这么冷的天,你们还要来送行,倒是让我过意不去。我连国公府都没知会,就是不想让大家麻烦,结果还是惊动了你们。”
那麻面女子,便是当初在花庄内被刘麻子所辱的举人娘子,如今的她,已经是徐家绸缎庄的掌柜,与昔日的夫家彻底没了瓜葛。她手上捧了件新制棉衣,郑重地将棉衣放到桌上,随即起身跪倒,用力磕着响头。
“我们都是苦命人,得了花又遇到那个恶人!若非大小姐与范公子搭救,性命都要断送在他们手里。即便出了花庄,没有范公子安排这绸缎庄和那些作坊,我们不是饿死也是变成乞丐。现在,范公子帮我们找到了安身立命的地方,又搞出了那牛痘方,让我的儿子不用受天花之苦,您与公子,就是我们的再生父母一样。我们没什么可报答您的,大家你出一块绸子,我出一两丝绵,合伙凑了这件棉衣,是妾身一针一线缝的。手艺不好,大小姐别见笑。妾身也知道,相府泼天富贵,看不上这点东西,可是除了这个,眼下也拿不出什么答谢。只能多磕几个头,愿您和范公子长生不老,富贵万年。”
薛五扶起那妇人,张舜卿安慰了几句,那妇人道:“妾身不敢误了公子小姐的船期,这就要告辞了。请公子小姐放心,我们这些人虽然身无长物,但总算还有一点良心,谁对我们好,我们都记在心里。日后若有能报答之处,便是刀山火海,我们也不怕。”
等到薛五扶着妇人下船,范进看看张舜卿笑道:“舜卿,这回倒是让你受委屈了。下面的百姓不知你在,只知我在船里,感激的话全都是冲我说的。要说第一功臣,还得是你,没有你这相府千金做主,我哪里做的成这些事。”
张舜卿嫣然一笑,“范郎与我,还要分彼此么?谢你还是谢我,又有什么分别。其实从小到大,我好话听了不知多少,惟有今天这几声,真让我动心了。在家里听人说民心,虚无缥缈,看不见摸不着,眼下守着这百家衣,倒是能体会了不少味道。”
她的手轻轻抚着那件棉衣,这棉衣外是用宁绸缝的缎面,甚为光滑,不过缎子颜色不同,是一块块不同的碎绸拼凑而成。原本很是寒酸的模样,在女子的巧手搭配下并不显狼狈,反倒是有水田衣那种美感。在棉衣里装填的则是上好丝绵,于民间而言,足称得上一件过年才忍心置办的好衣裳。作为宰臣之女,张舜卿平日里见过的珍宝不计其数,乃至宫**品也见得多了,这种棉衣等闲入不了她的眼,可是今天,这件礼物在女子心中,有了格外珍贵的价值。
她抚摩棉衣的样子,像是在抚弄一件稀世珍宝,玩赏一轴年代久远的字画,动作格外轻柔,生怕某个动作用力过度,对这件衣服有所损害。
一份铭记五内的感激,一份承载着对重生与希望的感激,让这件普通棉衣变得珍贵无比。乃至少女想不出,自己所接受的礼物中,有哪一件能与之相提并论。
纤纤素手,在那光滑的缎面上来回逡巡着,范进看着这个动作,忍不住想起在另一个场合,自己的手在某个光滑所在以同样姿势抚摩的样子。那里的光滑程度,比之这上好丝绸只强不弱。虽然两人自从跨过那道防线,每日缠绵一处,但一念那般场景,范进的心头依旧忍不住燃起如火热情。
张舜卿不知范进心中所想,自顾说道:
“退思,其实她最该感谢的人是你,依小妹和国公府那边的想法,多半就是给她些银两,或是帮她跟夫家闹一场,逼她夫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