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房间里两人说话,这声音还不明显,现在又黑又静,这种动静就格外刺耳。
广州春夜的风,依旧是有些凉,梁盼弟忍不住打了个寒噤,总觉得像是有人站在自己身后,朝自己的脖领子里吹凉气。仿佛一个浑身湿漉漉的水鬼,正站在自己身后,朝自己的脖子用力吹气,水一滴一滴落在自己头顶、肩膀,让她周身的寒毛都倒竖起来。
“姐,你怎么了,怎么没动静?”范进的声音,恰在此时响起,梁盼弟的身手明明远在范进之上,这时却觉得这个男人才是主心骨。连忙道:“进仔,你那边……有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对?我听老人说,鬼怕光,房间里没光,它就敢进来了,我们是不是还是把蜡烛点上?”
“不必了,我是读书人么,读浩然书得浩然气,什么妖魔鬼怪都不敢来的。姐,拉着我的手,我保证什么鬼都不敢近你的身。”
男人的手很热,这股热量经胳膊传导至全身,将那浸人的凉意驱散了大半。梁盼弟觉得那女鬼似乎真的被赶开了些,大喜道:“真的……真的有用。你们读书人真是厉害,连鬼都怕你们。”
“当然了,神鬼怕读书人么,怎么可能不怕。姐,你如果害怕,可以坐过来一些,离我近一点,鬼就更要躲开你。”
黑夜给了梁盼弟勇气,她真的想坐到范进身边,这个小男人如果想对自己做什么,就都由他去。趁着这难得的机会放纵一次,就算是死,自己也心甘情愿。可是她的身子刚一动,又坐了回去,“不……不用了,就这个样子挺好。我们不是说了么,要说说话,就说到天亮。你别多想……”
“我没多想啊,只是觉得我们离得近,鬼怪就会被吓走,别的什么都没想,真的,不信你可以来摸摸我的心跳,看我是不是说谎。倒是三姐你,一直告诉我不要乱想,是不是你在想些什么?”
“呸!你们这些读书人就是嘴巴厉害,才不理你。我跟你说个事,胡屠户出事了你知不知道?”
被范进握着手,梁盼弟便不怕女鬼,但是却觉得另一只鬼,可能比女鬼还要危险。连忙想办法岔开话题,引开范进的思路。
范进也一愣,“什么,胡屠户出事了?他怎么了?”
“他和城里杨三爸的儿媳妇相好,差点给人抓住,总算他腿快跑掉了,对方没拿住双,也不好对他怎样。只是跑的时候慌,伤了脚,怕是得有些天不好出来做生意。”
“我听大姐儿说过,她爹和城里一个寡妇相好,怎么寡妇也有人捉间?”
“寡妇门前是非多,谁告诉你寡妇就没事的?那女人虽然是寡妇,可是杨三爸却不是好惹的,他还想指望儿媳妇给自己挣个贞节牌坊回来,绝不会允许儿媳改嫁,即使出了这事,她也得为那个死鬼丈夫守着节。所以说,要是想找女人,就光明正大说门亲事,千万别学着胡屠户的样子偷鸡摸狗。这下虽然逃掉了,但是他和杨刘氏的来往,怕是也要断了。胡屠户倒是好办,没抓到证据,杨三爸不敢把他怎么样,只可怜了杨刘氏,年轻轻守了寡,现在又出了这事,将来在家里,可该怎么抬的起头。”
沉默片刻,梁盼弟又道:“当初我要不是离开村子,怕不是跟她一个下场。寡妇的难处,我最是清楚。白天的时候好说,到了晚上辗转难眠,只能靠过五关,或是牙牌神数,打发光阴。我有这个生意好一些,每天累死累活,到了晚上就容易睡。可是那杨刘氏的年纪比我还小几岁,又没有事情做,日子就更难过些……。我明天也不来了,让人看到,于你名声不好。既然鬼也怕你们读书人,晚上就不用我照应了。白天我来照顾你,到晚上你自己好好读书,早点考个前程,再娶个好人家的女儿做娘子。胡大姐儿人不坏,可是模样不好,再说她家里是个屠户,配不上进仔。你……该找个大户人家,知书达礼的姑娘,才是你的良配。”
“弱不禁风的那种女孩我不喜欢,我喜欢能支撑门户,又能打能杀,靠自己的力量,也能撑的起一方天地的女子。大户人家……他们也未必看的上我这个书生,我只想找个我喜欢,也真心对我的女人。其他的,我其实不在意的。”
“总会有人在意,光你喜欢又有什么用?”漆黑的夜色里,梁盼弟的声音颇有几分凄凉。“你不懂的,人言可畏,就拿胡屠户来说,人虽然不怎么样,但是对杨刘氏倒是真心,他也不在乎她是个寡妇。可是又能怎么样?就是杨三爸那一关,便过不去,到最后还不是只能分开?”
范进沉默片刻,忽然道:“其实,她这事也不是没有办法,三姐如果能找到这个女人,我或许可以想办法,还她自由。那个杨三爸想要自己的儿媳妇为他挣一座贞洁牌坊回来,我就把它砸烂!”
第二十七章 考前(上)()
一声鸡鸣,驱散黑暗,阳光透过窗纸照进这小院的正房之内。但见一个妇人头靠在男人的肩上,睡的格外香甜,男子轻轻嗅着女子头油香气,怡然自得。
昨天晚上,说过杨刘氏与胡屠户的事之后,两人又说了好多闲话。回忆往事,又说起这一年多各自的境遇。直到嗓子都冒了烟,又没有热水喝才作罢。黑暗给了梁盼弟足够的勇气,四下里没有光,圣人想必是看不见的。大着胆子摸黑坐到范进身边,最后靠在范进肩上睡过去。为了避免把事情搞僵,范进并没有趁着这机会做点什么,反倒是享受着这份信任,以及耳鬓厮磨间的甜蜜。
梁盼弟睡的格外香甜,范进的胳膊被她压住,加上环境限制,睡的并不舒坦,天不亮人就醒了过来。太阳照在梁盼弟脸上,将她那棠紫皮肤照的越发诱人,她不知做了什么梦,呢喃道:“不……不行,进仔……你不能……”身体一动,已经睁开眼睛。
好看的丹凤眼忽闪几下,刚刚醒来的梁盼弟,还没分清何为真,何为幻。见范进的脸就在眼前,吓地连忙一跳,惊叫道:“进仔,我们不能!”却不想动作太猛,光洁的额头和范进的头撞在一处,一声巨响中,范进便连人带椅子翻到地上。
等到被扶起来,梁盼弟颇有些不好意思,连连道着歉。“我做梦迷了,还当在梦里,让我看看,有没有撞伤你。”
她的头全然无事,范进的头上,已经青了一块,他摇着头道:“我没什么,倒是三姐你这练功夫的人就是厉害,随便一头,就把我撞成这样,厉害厉害。”
“我……我们练武人就是这样,粗手笨脚的,一不小心就会弄伤你。所以我说了,你得找个大家闺秀,那样的女孩子才像个女人,不像我们这种粗人,一点女人味都没有。那个……那个……我昨天是太困了,才睡到你肩膀上。再说姐比你大那么多,在我眼里,你就是个小孩子,就算抱着你睡也没关系,你不许把这事放心里,赶紧忘了它。”
等到洗漱完毕,梁盼弟买了热水来,伺候着范进喝茶,趁着这当口,她问道:“进仔,你昨天说的那个……能帮到杨刘氏的事,是不是真的?”
“事当然是真的,但是一定要杨刘氏本人愿意,可是我和这个女人不认识,你能见到她?”
“恩,她家不是什么富贵人家,她自己也得到街上买菜。就是为这个,她才认识的胡屠户。虽然出了这事,她还是得出来采买,想要见她倒是不难。就是出了这事,怕她家的人会盯梢,不过我街面上熟,总有办法跟她对话。可是你与她既然没交情,为什么愿意帮她?难不成是看胡大姐儿的面子,要报答她老子?”
范进双眼紧盯着梁盼弟的脸,表情十分严肃,“我与她素不相识,胡屠户也不曾来求我,我怎么可能上赶着去帮他的忙。这种受累不讨好的蠢事,我是不做的。再说,这个杨刘氏就算恢复自由,是否会和胡屠户走在一起,也是她自己说了算,外人无权勉强,这么做,显然也算不上帮胡伯。我之所以愿意出手不是帮她,而是帮你。”
“帮我?你开什么玩笑,这件事我只是当个笑话与你说,与我什么相干?”
“因为我想让姐知道,每个女人都有权力追求幸福,不管她是不是寡妇。借着这个杨刘氏我们打一个赌,如果她这次可以摆脱她那公爹的束缚,恢复自由之身,姐便不要再把寡妇身份当回事,去追自己的幸福,怎么样?”
梁盼弟感觉事态有些严重,此时如果言语间应对不当,情形几成推车撞壁。好在她这一年多在市井打混,倒是练出了一份应酬人物的本事,微笑道:“我才不与你赌,你这小孩子一肚子坏心眼,与你打赌一定输。”
“小孩子?在三姐眼里,依旧把我当孩子看?”
“是啊,自己找镜子看看,嘴巴上胡须都没有半根,不是小孩子又是什么?也只有小孩子,才把赌来赌去放在口边,我们这些大人,可是不信打赌这套。你好生念你的书,姐给你买早饭去,午饭晚饭便由关清顾白给你送,不用你管。有什么需要,只管跟他们说,自己的银子自己带好,不用你动半文。但是可得说好,待在屋子里好生念书,就是不许你出去,敢随便出屋,看我不揍你。”
她这一拿出大人训斥孩子的口气,范进营造出的局面就全无效力。眼看自己的杀招被化解,范进心里于这位三姐的应酬手段,倒是给了更高的评价。至于这次打算失败,他亦不为意,日久天长,总不是次次都能躲过去。
一如梁盼弟所说,自此之后,她便真的不露头,一日三餐,除了关清便是顾白给他送来。伙食上自是顿顿有肉,间获还有些鱼虾螃蟹,让范进终于过了几天舒坦日子。
但是两人特意嘱咐了,不许范进出去。细问起来,才知每年一到考期,就有附近府县的清楼女子,到省城来寻些自负才情相貌,以为能叫姐儿一见倾心的才子来钓。这种邂逅大多以才子失财告终,等到钱财榨取干净,女子便没了影子。更为可虑者,是受此打击,书生大多精神萎靡,连考试都受影响。
梁盼弟在街上听了这些传说,就越发让两人把范进看的紧些,生怕他跑出去撒火,再惹上什么事,乃至夜晚时关顾两人也总有一人来此值宿,说是护卫,实际就是防着范进偷跑。
范进与这两个粗汉没有什么话题,但是敷衍场面的本事总是有的。这两人原本也以为自己是粗鄙汉子,读书人肯定看不起自己这样人,做好了受冷遇的准备。不想范进对他们很是热情,让两人受宠若惊之下,拿范进直当了兄弟看。借着这机会,范进也旁敲侧击的问了下梁盼弟这一年多的生活状态,确信其名花无主,心里倒也不急。
眨眼之间,一连八天过去,早上范进照例着短衣在院里练了把子功,回到房中,刚刚脱去满是汗水的上衣,准备换一件短衫来穿,房门开处,多日不露面的梁盼弟手中拎着个瓦罐从外面走进来,
“进仔看我今天给你带什么吃食来了?状元及第粥,你吃了粥,明天包你做案首!”
第二十八章 考前(下)()
两下对面,最早不好意思的,反倒是范进,慌忙的取了件衣服来遮,梁盼弟看着他身上那一身虽然不算发达但结实有力的肌肉,先也是一愣,待见到范进来遮,她却噗嗤一声笑出来。
“衰仔,就你那身排骨没人稀罕看,不必要遮。我虽然没生过仔,但是看人给小孩子换衣服的次数也不少,就算你露着你那根面条也没关系,何况只是身排骨。来来,吃东西了,吃的壮一点,也好像个男子汉。”
范进咳了一声,“三姐,我真不是有意的,你这样损我就不大好了,我还以为是关清顾白他们来,没加防备。怎么这几天都不露面,莫非是那天早上回去之后,越想越觉得害怕,不敢和我赌,就连见我的胆子都没了?”
梁盼弟把瓦罐在桌上用力一放,“洗手,吃粥!我说过了不会和你这个小孩子赌什么东西,就别做梦了。阿姐这几天忙着做生意,没时间来看你,但是明天你要赶考,姐要送你进考场,今天就把生意关了,专门来陪你。吃完粥,就好好给我温书,考出点名堂来给他们看看,咱们范家庄的仔,不是好欺负的。”
范进笑道:“我明天只是考县试,不是去考状元,喝这状元粥是不是也早了些。”
“早什么?一点也不早!我这几天问了人,人家说小三关哪一关都不好闯,每一关,都要当仗来打。要打仗不吃饱肚子怎么可以?咱们南海县出了大头仔这个状元公,就要借借他的福气,保佑着你一定要高中。我在城隍庙也许了愿,只要你能中秀才,我就给城隍爷爷贡上一口烤乳猪。就是过了县试,也要送个猪头给城隍爷爷谢恩。你给我争气点,不要让我的猪送不掉。”
状元粥的渊源可以上溯到正德年间那位状元伦文叙,是用猪肝、粉肠、猪肉混做,吃起来格外可口,每到考试前夕,肯定会卖断货。这粥是梁盼弟自己煮的,拿出了周身解数,范进吃的胃口大开,如风卷残云般将粥吃进肚去。他边吃边问道:“姐,可是有谁招你不高兴了,怎么感觉你带着一肚子气。”
“是啊,我当然有气了。你知不知道,这几天咱们广州最热闹的事是什么?赌!赌的项目,就是县试!”
“这有什么,咱们广东人好赌,每到大比之年赌闱票都是常有的事,大家赌谁能中进士,玩的很开心,早就该习惯了。”
“赌呢我是习惯的,我自己也爱赌,日子这么穷,不赌怎么过的下去?可是他们这些人实在太目中无人了,这次他们赌县试猜案首,南海案首有人说是魏家的魏好古,有人说是张家张师陆,还有周家的周必先,就是没一个说是进仔的。丢他老母,简直目中无人!我押了二两银子在你身上,就赌你是案首!”
范进却是连粥都吃不下了,将汤匙放在碗边,很有些尴尬道:“姐,我很感谢你对我有信心。但是案首这种事,哪是那么好当的?张,魏,周几家,都是咱们南海科举大族,书香门第,我这两把刷子哪能和他们比,你把银子押在我身上,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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